《春信》今時

1、春信

　　新闻上说，春分那天涌进花间的游客达八十七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人次。
　　花间是祖国中部的一个小城，当地人以养花为业，齐心协力打造第一花城，挣的都是外地游客的钱。
　　那天森木和男友一起来。路上因为一点小事两个人拌起嘴来，最后森木气鼓鼓地说，“你要不想来你可以不来，但你别什么都说得那么现实那么难听好不好？”
　　也许天生在相貌上占尽优势，连皱眉瞪眼地生起气来都反而显得娇俏。果然男友看着森木这张脸败下阵来，笑了，伸手拧森木的脸，森木把头一偏，男友揽过森木的肩，开始哄她。
　　车程结束，到达落脚点。住的地方是一家民宿，名字很特别，梨嗅。
　　是个清净的园子，种满梨花，两层建筑，楼上住客人楼下店家自住，门窗皆为梨木所制。
　　男友在后面拿行李，森木走前边，迈进门来，看见梨花树下摆了张躺椅，躺椅上睡着个人，湿漉漉的黑发搭在椅背的边缘，朝下垂着，身上穿着白色的背心蓝色的短裤，脚趾间懒洋洋地挂着一双人字拖，是个身材纤细肤色白皙的女生。她胳膊搭在眼睛上挡住了脸，几瓣梨花落在她身上。
　　应该是在晾头发吧？
　　森木抬头看了看天上柔和的白日，想那女孩头发干了后发间一定会有梨花的味道。
　　那女孩对森木的到来毫无察觉，似乎是睡着了。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森木问老板娘，“院子里梨花树下的，是您的女儿吗？”
　　院子里梨花树下的。
　　像是在形容某个妖精。
　　老板娘笑了，“不是，那也是客人，比你们早到不久，上午来的，一样，也是来看花。”
　　“她叫什么名字？”
　　“那我不能多说。”
　　老板娘名字也怪，梨娘。
　　下午森木和男友出去看花，又吵起来。
　　“我不认识你那些朋友，不想去你们的聚会，你让我自己走走不好吗？”
　　“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和林姨交代？”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抬出我妈来压我啊，那是我妈不是你妈。”

　　“森木你什么意思？”

　　森木一下子反应过来，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神色歉疚地看着男生。
　　男生把森木的包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森木看男生消失在人们肩膀的缝隙里。
　　那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她不该说这样的话。

　　接下来的一下午，森木一个人低头在种满花树的道路上走着，直到天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算打电话给男友求和，才发现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于是拉上包的拉链又背回身后。
　　想想也是够气的，一口一个担心我不准我做这样不准我做那样我走哪儿都跟着现在把我一个人放外面一下午了，都一点不着急么？
　　正闷闷地生着气，耳朵忽然捕捉到了奇怪的脚步声。
　　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幽暗无人的小巷，年久的路灯容颜苍黄。
　　森木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声音也紧跟了上来，透过路边的玻璃，她看到那是个男人。于是干脆跑了起来，跑了一段终于看到人影，也顾不得是谁，大声喊着欢欢，欢欢，你等等我。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森木赶紧跑过去拉住对方的手带着对方一起往前走，压低声音说，“后面有危险。”
　　两个人走出巷子，到了有人的繁华地带，森木放开那个人，如释重负，朝对方道谢。
　　那个人站在一盏路灯下，森木看她清清楚楚。
　　“你是......住在梨嗅的那个人吗？”
　　女生还没回答，那个跟踪森木的男人也走出了巷子，森木心有余悸地朝女生靠紧，女生伸手又抓回森木的手，两个人并肩站着。男人从她们面前经过，也不敢做什么，只是用毒蛇一般的目光扫过森木她们的脸，森木发起抖来。女生毫不示弱地朝男人瞪了回去，眼神凛凛。男人最终朝前面去了。
　　森木蹲了下来，女生也跟着蹲下，问，“没事吧？”
　　森木没说话，女生陪她大概等了十分钟，才叫车回了梨嗅。
　　老板娘看森木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森木见男友不在，问老板娘他去哪儿，老板娘摇头不知。森木有些呆呆地站在房间的门口，身后突然响起女生的声音，“先去我房间里吧，等你男朋友回来。”
　　森木便跟女生到她的房间，格局和森木的房间差不多。女生冲茶给森木喝，水面浮着梨花。两个人也没谁讲话，只是干坐着，中间女生去洗澡，森木听着水声，洗完澡她又换回那套背心短裤人字拖的搭配。
　　一个多小时后男生回来了，过来接森木，说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手机也关机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森木看了男生一眼没说什么。女生向森木的男友简单解释了一下发生了什么，男生的态度立即转变，走过来蹲在森木身边把她哄了回去。
　　女生倚在门上，看着男生小心翼翼呵护森木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天森木恢复过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拉着男友的手下楼，到院子里来吃早餐。女生已经坐在石桌旁等待，白背心外穿了件牛仔外套，头发扎一层留一层。老板娘一边上早点一边说，“既然都认识了，就一起吃吧。”
　　男友帮老板娘的忙，桌边只坐着森木和女生。森木为昨晚的事向女生道谢，女生摇摇头，很客套地说没事就好。
　　早饭时间男友又说到今天的时间安排问题。他几个当地念大学的朋友约他，他想带着森木一起去。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他更加不会让森木一个人乱逛。
　　“我不想去，你们都是男生。”森木还是这样坚持。
　　“老张他们会带女朋友的，你可以和她们玩。”
　　“我又不认识她们。”
　　男友皱起了眉，但还是克制着不发脾气，“你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
　　森木抓起旁边女生放在桌子上的手，手心覆住她手背，“我可以和她一起啊。”
　　男友把森木拉到一边，终止她的胡闹，“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带森木回房。
　　“戚紫檀。”女生忽然站起来朝着他们的背影说。
　　森木停下来，转身回看了一下，冲着男友笑了，“我和紫檀一起。”

　　紫檀念植物学。
　　知道很多花的名字。还教给森木它们拉丁学名的读法，森木咿咿呀呀地学，常记住前面就忘了后面，又有些音怎么也发不对，于是自作主张开始乱念，两个人一起大笑。
　　一起爬山坡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紫檀递过来手拉森木。
　　一起走街巷的时候，走身侧的紫檀总在车辆驶来之前把森木从一边换到另一边。
　　杏梨桃樱，木兰海棠，花事何其多。
　　黄昏的时候，森木忽然说，“紫檀，其实昨天我之所以那么怕，是因为在我小时候......”
　　紫檀打断了她，说，“都过去了。”
　　说，“没事就好。”
　　倦鸟归巢。
　　晚上回到梨嗅，男友还没回来，森木到紫檀的房间玩，这才发现白天走了那么多，竟然一张照片都没留。
　　用眼睛看，用心脑记，两个人想的是一样的事。
　　累坏了，并排躺在床上休息，紫檀闭着眼，森木偷偷地偏头看她，然后悄悄拿出手机，拍了张她的照片。
　　“森木。”男友回来了，在门外叫森木。
　　森木起来，准备回去。忽然躺在床上的紫檀在她走之前伸手拉住了她，森木如遭电击，一下子就不能动弹了。
　　紫檀又放开了她，手臂落回床上，仍旧躺着，仍旧闭着眼。
　　第二天森木下楼用早点，紫檀已经离开。
　　当天下午，森木和男友也踏上返程，回到学校。
　　接下来的日子里，男友埋怨森木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小孩子脾气。
　　最过分的是那天两个人一起坐公交去看电影，森木半路上忽然下车，男生跟着追下去，问森木怎么回事，森木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了。
　　和男生解释了好久也不能令他相信，身体不舒服当然是假的，傻子都看得出来。
　　真正的理由呢？
　　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大街上忽然看到了很像她的人。
　　但想想，是的概率应该很低吧，别说住址了，连她的电话森木都不知道。
　　为什么当时就没有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呢？
　　总觉得俗世的动不动就加微信好友拿着手机满大街扫的做法既可恶又可笑，可这一回......
　　偏偏是这一回。
　　偏偏又是她。
　　什么用眼睛看用心脑记。去他的浪漫主义！有这技术为什么不用，要命啊要命！
　　没过多久，森木就和男友分了手。
　　没有很难看，认真地表达了感谢，没有歉疚。明朗地告别。
　　“你也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才执意选择要站在我身边吧，没有那么严重啊，我已经走出来了。”
　　“江决，真的很谢谢你这些年，一直保护我。”

　　宿舍阳台对着楼下的一大片草坪，好多花都开到了尽头。
　　森木用美团上的那个号码打过去，联系到了梨嗅的老板娘。
　　“我是森木，林森木，春分那个时候住在梨嗅的客人。您还记得我吗？没什么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那个时候住我们隔壁的那个女生......戚紫檀......她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
　　“这个，”梨娘仍是那句话，“我不能多说。”
　　“谢谢。”森木挂断电话，趴在阳台白色的围栏上。
　　那个数字是多少来着？
　　八十七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人。
　　八十七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人中遇到你。

　　“梨娘您最近还好吗？”
　　“我知道我昨天才给你打过电话，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嘿嘿，北川的桂花糕很有名哦，要不要我给你寄点呀？”
　　这样差不多缠磨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梨娘说，“你拿笔记一下。”
　　森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赶在梨娘反悔前记下了那个号码，确认了三遍后才问，“您怎么舍得告诉我了呀？”
　　梨娘在那边笑了，“她也打电话来问我你的号码，我总不至于还不明白。”

　　那个号码。11位的数字。
　　那张照片。1.9M的内存。
　　春天似乎要结束了。
　　森木终于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打过去，等待了三十秒才被人接起，那边响起一声清清的“喂”。
　　“喂。”森木也说。
　　然后那边就不再有声音。相隔千里，呼吸相闻。
　　“你这周末有空吗？”
　　森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