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快完了 ...
-
上一版《距离亡国五千天》的废稿,留作纪念
依然是建议不要花时间看直接去看修改版,简单地说这一版的前二十章剧情就是修改版的前三章剧情
……节奏多烂可想而知
各种bug就更不用说了
也不知是因为昨日情绪太过大起大落,还是因为宿醉又逢了倒春寒,庄姨娘第二日便病倒了,病床上还在发脾气。
“您不是说要活得长长久久地看人笑话吗?这要是病死了,可就没有笑话可看啦!”璇珠插着腰看着躺在床上的庄姨娘,没好气地说。
“死不了!”庄姨娘也大声嚷嚷回去,“三年前我病得你们都在打算把我埋哪里了我都没死,这会儿怎么会死!”
“您都烧成这样了还不看大夫看您就真的要死啦!”璇珠仿佛在和她比试谁嗓门大,不依不饶。
“到底谁是主子啊死丫头!说了死不了,费那个钱!”
“您留着那钱干嘛啊!留着给自己打棺材板吗?”
“呸!谁缺棺材板,给那两个小拖油瓶扯布料,那老王八把她们两个送过来的时候可没给多带什么衣服,不然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不给她们留点钱,等天热了让她们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吗?”
蹲在门边的姐妹俩忽然被叫到,还被那句“光着屁股跑”砸了一脸,都有几分尴尬,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们也不是不担心庄姨娘,以她们的想法,自然是希望能请个大夫来看看的。但是在这个小院中,庄姨娘显然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两个小孩日常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听训。
何况请大夫也要钱,而所有攒起来的钱目前都在庄姨娘手上,庄姨娘不答应,一切都是白搭。
璇珠斗嘴斗不过刻薄惯了的庄姨娘,就连互相扯着嗓子喊的嗓门都不如她,最后也只能气呼呼地跑去厨房烧野菜汤,扬言再不管她死活。
“姨娘……”眼见着璇珠都跑远了,钟惜铃犹犹豫豫地开口。
“闭嘴!”庄姨娘闭着眼不耐烦地喝道,“你们少给我添点麻烦我就谢谢你们祖宗八代了!行了别烦我,滚出去!”
钟惜铃吓得闭了嘴,眼中都泛起了泪光。
钟繁微看看躺在床上面颊绯红的庄姨娘,又看看泫然欲泣的钟惜铃,抿了抿唇,拉走了妹妹。
.
庄姨娘病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天色刚暗便早早地睡下了,璇珠在厨房忙上忙下,花婆婆又去附近给人帮工,没人有空搭理姐妹俩,她们便也只能自己收拾完自己,然后爬上床发呆。
自然是毫无睡意的,但是正如庄姨娘所说,她们年纪小,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做,便也只能乖乖呆着不给其余人添麻烦。
“姐姐……我害怕。”
钟繁微想起来,她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天,姐妹两个一起蜷缩在被子里,当时钟惜铃也曾经说过这句话。
一整个冬天过去了,她们还活着,还未被这冬天杀死,却也依然如当初一般无力。
一整个冬天过去了,她们还是毫无长进,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未来会在何方。
钟繁微在心底有些难过,却也不能在比自己更年幼的妹妹面前表现出来,只是伸出手抱紧了身边的小姑娘,是安抚,也是在黑暗中,自身边人身上汲取那一点点温度:“别怕,我在。”
“姨娘她……不会有事情吧……”钟惜铃语声细弱,茫然而惶惑。
“不会的,”钟繁微回答,“不会的。”
她在安慰自己的妹妹,也在安慰自己。
白日里她趁无人注意时曾经去问过九龙长生,想知道庄姨娘会不会出事。而那金眼白毛猫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和钟惜铃不同,并无大功德,也无大气运。她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是不会被世人记住的。世人不记得,历史不记得,我也不会记得。”
……这样的小人物,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什么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她如此平凡,如此不起眼,庸庸碌碌,泯然众人,沉默地生,沉默地死。她的故事,她的怨恨与唾骂,都无人在意。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睡吧,等醒来就好了。”钟繁微抱紧了钟惜铃,手指按着她的后脑,按在自己的颈边。
缠绕在指尖的头发干枯而毛糙,若是有光时,还能看见那种不健康的枯黄。那是一整个冬天没怎么吃好所留下来的痕迹,就像钟繁微之前也眼睁睁看着大家都瘦下来,脸上颧骨一日日突出来,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更黑。
或许确实如此,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
然而她们并没能平平安安睡过这一夜。
夜半时分,本就睡得不熟的姐妹两人便被璇珠的哭喊声惊醒了。
月光自合不上的窗外落进来,照亮两张惊慌的脸。
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面上的神情,下一刻她们匆匆穿好衣服,向声音所在的地方而去。
庄姨娘的病情果然恶化了。
即使她还算不上年迈,即使她更年轻时的身体底子不错,要不靠大夫不靠药物硬生生扛过这场病也并不容易。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面上泛着病态的红,像是喘不上气来一般努力而艰涩地呼吸着,而呼出来的气息也像是带着热度。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似乎也在不安地转动着,像是努力要睁开眼却又无能为力一般,只有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璇珠伸手捂着脸,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匆匆忙忙地出去打水,用布料沾着凉水试图替她降温,却依然看不出多少成效。
年迈的花婆婆也被这里的声音闹醒了,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油灯昏黄的光芒照耀下,钟繁微看见她浑浊的眼中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
钟繁微也只是紧紧拉着钟惜铃的手,不敢上前,却也不敢离开。
那个永远愤怒的、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女人,在艰难地挣扎着。
钟繁微望着她的挣扎,想起她来到此处之前,大皇兄弥留的那一夜。
璇珠一直忙了大半夜,庄姨娘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她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来对付两个小娃娃。璇珠在她们两人面前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说:“行啦,你们可以去休息了,别夫人好了,小姐们倒是病倒了,那可就麻烦了。”
钟繁微沉默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要看着。
她在害怕她不看着,死亡就又会趁她不注意,带走她重要的人。
钟惜铃看了看璇珠,又看了看钟繁微,有些不安却还是说:“我陪姐姐一起留着。”
璇珠苦恼地皱起了眉:“要听话啊小姐们,你们看夫人就是不听话才搞成这样子的。”
“让她们留下来。”
姐妹俩转过头去。
说话是站在门边的花婆婆,这个一向沉默不爱说话的老人,此刻的语气也很认真。
“她们自己选的要留下,就让她们留下来,”花婆婆说,“璇珠,你去睡。”
.
油灯熄灭了,只有窗外的月光还亮着。
钟繁微和钟惜铃并肩坐在床边,看着银白色的月光将窗棂照亮。
钟惜铃毕竟还是睡过去了,钟繁微却不敢睡,怕一睁眼又是重蹈覆辙。她暗中打定主意,哪怕这一次死亡真的要带走谁,她也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逃避最是无用,有些东西有些事情,她总要看着的。
身后庄姨娘时轻时重的呼吸声仍在不断响起,听起来粗粝艰涩,却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她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喘息,听见她痛苦的呻.吟。
她听见低低的哭声。
钟繁微下意识地回头。
她看见庄姨娘面上的泪水,听见她压在嗓子里的哭声。
她像是烧糊涂了,也忘记自己在京郊之外荒凉的庄子里,只是哭着一声一声喊阿娘。
“阿娘……阿娘……我后悔了……我不嫁了……让我回去……阿娘……让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呢?
庄姨娘从未提起过她的过去,她还未被遗弃在这个庄子里、甚至还未嫁到赵王府里时的过去,也不曾提过她的家人。就好像她没有过去也没有家人,只有一腔心气难平的怨气和她自己,只有一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和年迈的老仆,如今又添上两个小女孩。
直到此刻她病得神志不清,终于可以将那些愧悔那些思念都说出口。
可是她口口声声叫着的阿娘,如今又在哪里呢?
她说着她不嫁了她要回去,可她嫁入赵王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
而她钟繁微呢?她在这远离亲人的年代和地方,她能回到哪里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她的母后如今又在何方?
……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呢?
她来这里,是想救自己的国,想救自己在意的人,可她到此时依然毫无头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能做什么,活下去就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
而据说能帮助她的那个人、据说能拯救大越的那个人,此刻正靠在她身边不那么安稳地睡着,不知是睡前的情绪还没退去还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正紧紧皱着眉。
钟繁微伸出另一只手去碰床上庄姨娘垂落的手指,被半梦半醒中的人猛地死死抓住,几乎有几分疼痛。
“阿娘……”庄姨娘还在软声哀求,此刻她看起来不尖酸也不刻薄了,只显得脆弱而可怜。
……算起来,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刚出头一些罢了。
钟繁微半扭着身子,一只手牵着熟睡的钟惜铃,一只手则被庄姨娘紧紧抓着,整个人都难受得不行,却也不知该怎么办。
就在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时,钟惜铃抓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
这一夜中,她第二次被惊醒。
钟惜铃就算醒来也还是安静的,她看着庄姨娘在梦中哭泣,听着庄姨娘喊着阿娘,怔怔出着神。
半晌,她才低声说:“我也想阿娘了。”
她又吸了吸鼻子,好像也有点想哭:“可是阿娘走了,也不带我们。”
床上庄姨娘还在喃喃:“阿娘,我口里难受……药好苦……我想吃果……”
可这个地方哪有果呢?
她说药苦,可她连药都不舍得吃。
.
“你们两个又在这里干什么?”
熹微晨光中,钟繁微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她猛地扭头,看见庄姨娘凶巴巴地瞪着她们。
小孩子毕竟不太能熬夜通宵,最后她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直到被这没什么好语气的声音叫醒。
钟繁微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还有几分没有反应过来。
“问你呢,听见没!”庄姨娘伸手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沿。
她看起来还是虚弱,却没有了之前那种重病的模样,脱落的甲胄又被穿了回去,于是她便又成了那个牙尖嘴利难相处的凶恶的女人。
钟繁微下意识地伸出之前拉着妹妹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被庄姨娘抓了一夜,此刻已经没有知觉了——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庄姨娘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愣之下,被她探了个正着。
“不烫啦。”
终于反应过来的钟繁微赶在庄姨娘打掉她的手之前收了回来,有几分讨好地冲着对方笑了笑。
庄姨娘面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骂:“想染病吗?滚滚滚出去玩,少在我这儿碍眼!”
.
两姐妹被从庄子里赶了出去,说是让她们趁着天气好去外头玩,也省得留在她们面前碍手碍脚。
钟繁微和钟惜铃面面相觑,对脸懵逼,被关习惯了,让她们出去竟然也不知道能去做什么。
最后没有办法,钟繁微随便指了个方向:“我们朝那边走吧,等到影子有半个我们这么高了,我们就再走回来。”
钟惜铃一向没有什么主意,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钟繁微既然做了决定,她便乖乖点头,跟了上去。
春日里阳光正好,冬天的寒意已经过去,却也不过分热。姐妹俩走过阡陌交错的田垄,路过耕作的农人,路边野花开得也好,没人搭理它们也依然兀自开着。
走着走着,钟惜铃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钟繁微问,“累了吗?累了我们就提前回去。”
钟惜铃摇了摇头,指指路边的一棵树:“桑果。”
钟繁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是桑葚,一整树黑紫色的桑葚,长得正好,缀在叶间,从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她有些迟疑:“你想要?”
钟惜铃点点头,又摇摇头:“之前,庄姨娘说想吃果子。”
“可是路边的桑树……”钟繁微还在犹豫,钟惜铃却已经向前几步去摘。
她踮起脚,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些汁水饱满的果实,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喝,像是年岁不大的男孩子,努力装出严肃的口气:“不问自取为偷,哪里来的偷东西的小贼?!”
钟惜铃动作一僵,钟繁微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
其实不管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钟繁微,还是不那么受宠始终被赵王当做隐形人的钟惜铃,自小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即使是钟繁微梦中逃亡的时候,也有暗卫做那些琐事;即使是被“流放”到这城郊庄子,庄姨娘嘴上不饶人,却也没有让她们做什么,唯一的要求只是乖乖呆着别添乱。
正因为如此,两姐妹里没有哪个知道“路边的果子不要摘”的道理。
或者说,她们并没有“路边的果树是属于其他人的,路人并不能随便去摘”的意识。
这也就导致这种明明白白的偷果子行为被人抓了个正着之后,姐妹俩第一反应都是羞耻,却连转身就跑这种应对方式都一时想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苦主算账。
突然出现的苦主是个看起来没比他们大多少的男孩子,不太像是普通的农人家小孩。
她们这一路走一路看,也不是没见到过别的少年孩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岁上下的几乎就在田间帮着长辈劳作了,而再小一些的则在田垄路边奔跑嬉戏,滚得一身狼狈一身泥,脸被脏污糊得看不清本色。衣着整洁干净的姐妹俩从那些孩子身边经过时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与旁人之间的差异。
面前这男孩也是如此,虽然穿的是农人家最常穿的粗布褐衣,却是干干净净一丝不乱,不像是大部分这个年纪的猫憎狗嫌的泥猴。又兼五官端正骨秀神清,虽站在田间桑下,却自有一种有别于旁人的气韵。
这尚且年幼的孩子此刻紧紧拧着眉,做出一副严肃模样,本也是好笑多于吓人的,奈何钟繁微和钟惜铃此刻几乎都已经耻到想钻到地下去了,也自然没什么心思关注对方长相。
钟繁微在宫中的时候,虽不至于如华容一般张扬跋扈,但也几乎从没有什么东西不能拿的概念,这世上的大部分东西,她若想要,自然就能够得到,便是有哪些实在不能让她碰的东西,母亲和哥哥们也会在事后拿别的东西补偿她。
还是那句话,她是大越的公主,皇后唯一的女儿,太子嫡亲的妹妹,皇帝虽算不上多么喜欢她,却也不至于亏待她这个女儿,皇后更是一向纵容她。至于贵妃……贵妃也不会有那个闲心和个小辈过不去,其他的兄弟姐妹更不用说,在宫中就没有几个人有资格把她怎么样,更不会把她怎么样,几乎不可能因为她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而与她过不去。
此刻被这般指责,她一时理亏心虚,当下就是一阵茫然失措,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钟惜铃比她还要慌乱。
几乎是听见那人声音的第一时间,钟惜铃便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连退几步,像是又要被吓哭了。
钟繁微心中的失措当即就被无奈压下去了。
她并不是在钟惜铃这里第一次当姐姐,然而别说是和从来横行霸道的钟嘉阳比了,就算是一向最不受宠犹如透明人的惠安都没有她这么难搞,胆小又爱哭,动不动眼泪汪汪,从来都是怯生生的模样。
像是她从前见过的、贵妃养着的那盆缠金丝,攀附在镶金嵌玉的玲珑塔上,那翠色漂亮极了,却也难养极了,碰一碰便有可能碰坏。荣贵妃精心养了这缠金丝小半年,金玉做盆晨露浇灌,日日精心伺候着,甚至不假他人手,连对闺女都没有对这株草上心。然而不知为何,某一日她忽然便对这株美丽的植物没了兴趣,随手扔在了御花园中。那株被丢弃的缠金丝离了金玉和晨露,被从土中拔起扔到了烈日之下,等到钟繁微路过时,那金贵的植物已经彻底死去了。
而这娇弱的、爱哭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被她狠心的父亲从土中剥离出来扔了出去,不知何时便会无声枯萎。好在她比那株缠金丝多少还是要幸运些,她并不是离了金玉晨露便不能活,被扔在烈日下时又幸运得了一丛灌木的庇佑。
然而她曾经在夜色中紧紧抱着她,低声喊着姐姐说自己害怕,于是钟繁微也终究不能无视她,她曾经被自己的弟弟抱怨过太软弱太好欺负,如今也不得不强硬起来——不然妹妹也只知道哭姐姐也只知道哭,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或许是因为在她那个梦境中,她永远都在被人保护,看着那些保护她的人走上绝路,到最后谁都没有留下来,她谁都留不住,谁都救不了。
到如今她终于有了另一个隐晦的想法,她想保护这个年幼的女孩,这个全心全意叫着她姐姐的孩子。
尽管连她自己都身如漂萍。
于是这小半年来,她便也习惯了。妹妹不知该怎么办时她必须做出决定,妹妹要哭泣时她便得挡在妹妹之前了。
也不知道这么个性子,将来在那听起来就龙潭虎穴的乌戎要怎么过。
这念头在钟繁微心中一闪而过,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条件反射般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个陌生的男孩面前。
那男孩子皱着眉神情严肃,年纪不大,硬拧出一副文绉绉的教训口气:“我看你们两个也像是教养不错的人家出来的,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
这话像是被当面甩了一句“没有教养不知廉耻”,钟繁微还能努力撑着寻找合适的语气和措辞道歉,钟惜铃的泪水已经滚落下来,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说着说着便哭得更狠。
那小男孩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一句话就把对面的小姑娘骂哭,整个人也手足无措起来,再撑不住之前那种严肃:“不是……我是说……你们这样不应该……先贤说……”
他越说越不成章法,最后彻底慌了:“我不骂你了!你别哭了!对不起是我不该这么凶……”
眼看着情况急转直下变成两个小孩互相道歉,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看着眼眶都红了像是也要被急哭。钟繁微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道歉是别接着道歉了吧,三个人互相道歉场景有点过于好笑。
说实话,这小男孩虽然努力严肃努力做出一副成人的样子,但他指责她们的用词还真算不上难听——起码绝对不会有庄姨娘难听,所以对于钟繁微来说,与其说是因为这男孩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难过,还不如说是因为确实是自己做错了而脸上有点过不去。
然而这小男孩显然是觉得自己太凶把人吓哭了,硬绷出来的气势如今毁得一干二净。
这边眼看着场景陷入一片混乱,钟繁微左看右看不知该怎么办,正在此时,她听见另外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很陌生,是一声隐隐约约的、短促的轻笑,另一个声音则熟悉得多,开口就是骂声。
“不知羞的小兔崽子,小小年纪逞威风,谁给你的胆子惹我家姑娘哭?和个小女孩过不去你很了不起吗?骨头没有二两重,欺负人的本事倒不小!”
……是庄姨娘怒气冲冲地杀到了。
或许是这一整个冬天被骂出了条件反射,庄姨娘的骂声刚一响起,钟惜铃便被吓得噤了声,那小男孩也像是被骂懵了,钟繁微闭着嘴也不敢出声,一时周围一片安静。
庄姨娘喘了口气,刚想接着骂,就听见另一个声音自对面响起来。
“这位……夫人,还请息怒。”说话的男人像是匆匆跑来的,此刻气还没有喘匀,钟繁微看不出来他有多大年纪,可能二十多,也可能三十多,只能看出他和之前那小男孩显然有血缘关系——毕竟那两张脸实在是太像了。
不过与之前努力做严肃样如今却看着要哭的小孩不同,这男人却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笑容:“实在不好意思,犬子莽撞……”
这男人不像是务农的农人,农人为了劳作,衣物都是以简洁方便为主的,他衣物虽然不算华贵,却是宽袍大袖的打扮。
像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但毕竟是读书人。
这语气也像。
而与之相对的,庄姨娘虽然穿的衣服要比他好上许多——毕竟赵王再怎么把她赶来此处,还不至于什么衣服都不让她带,虽然缝缝补补,但她穿的依然是几年前从赵王府带出来的旧衣——却是一副开口就要骂街的气势。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出声的倒不是看着还没骂尽兴的庄姨娘,而是被他拨到身边的那个男孩,他的儿子。
那男孩有几分不服气地拉了拉父亲垂落的衣袖,低声说:“是她们先要偷我们的桑葚的……”
庄姨娘下意识往路边树上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回头瞪了姐妹俩一眼,满眼的“回去再和你们算账”,再回过头去时,便也下意识地气弱了几分,像是想接着替自家小孩说话,却也不好意思说了。
男人拍了拍儿子的头,示意他别再说话:“这孩子被我教得刻板了些,可能也是吓到令媛了。”
他半蹲下来,对着钟惜铃好脾气地笑笑:“枞儿平日里说话就是那个口气,并不是针对你,我也替他向你道歉。”
钟惜铃还在抽噎,钟繁微低声说:“也是我们的……错,不该乱摘……果子。”
“你们要吃摘一点走也没关系,当做是我替枞儿赔礼,这事情就过去了,好不好?”
庄姨娘皱眉:“这倒也不用了,毕竟是你们的东西。”
“不是什么值钱的吃食,小孩子嘴馋也不是什么大事。”那男人还是温温和和,“枞儿,帮她们去摘。”
小男孩撇撇嘴,却没有反驳什么,走过去伸手从树上扒拉桑葚。
不管是最开始被打发出来的钟繁微和钟惜铃姐妹,还是她们恰巧撞上的树主人父子俩,甚至是思来想去不太放心最后还是选择了跟出来逮孩子的庄姨娘,各自出门都有各自的目的,但没有一个的本意是出来摘果子。也正因为如此,虽然那位树主人很是好脾气地表达了体谅,甚至表示愿意赠送两个小姑娘一些桑葚,但是并没有人有合适的能够装果子的容器。
最后是庄姨娘皱着眉摸出了一张帕子,拢起了紫红色的果实,将这份好意收了起来,顺手就递给了贴在她腿边的钟惜铃。
然后她想了想,还是说:“到底是我家小孩胡闹,多谢阁下愿意体恤。不知您如何称呼,家在何处?还请给我们一个日后携回礼登门道谢的机会。”
钟惜铃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去挠钟繁微的手心,此刻她收了哭声,只剩眼睛还有些红,看着有些可怜,却已经恢复了精神。
钟繁微侧侧脸,轻易地从她的神情中猜到了某些她想表达的东西。真奇怪,她们分明没有真正的姐妹关系,严格意义上来说相识得也不算久。然而也不知道是几个月姐妹做下来多少有几分默契在,还是某种奇异的感同身受,她总能在妹妹没有开口前便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想法。
就好像此刻,依然如此。
——自从她们第一天来到这里,见到的便是个怨气冲天的庄姨娘。她们也曾经背后说缺德的风凉话,说她这要是死了也肯定是个怨气散不掉的怨鬼。她总是在怨怼,总是在咒骂,总是在刻薄地骂骂咧咧,尖酸地冷嘲热讽,少见她不骂人的模样,更别说如今这般斟酌着字句礼貌地与人交谈了。
于是这样的庄姨娘几乎便不像是姐妹俩记忆中的庄姨娘了,倒是那天夜里醉酒的庄姨娘和她如今的模样有些相似,但归根结底,都陌生,都不曾见过。
都……都是她第一次碰到这般灼热余温。
其实两个小女孩本身都算不得太外向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更是学会了装乖,此刻只敢偷偷摸摸地挤眉弄眼,还不至于没有脸色到大咧咧地把这话说出口来。
所以姐妹俩也只是乘着这个机会暗中交换了几个眼神,便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的异动,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别的地方去。
庄姨娘自己似乎也已经很不习惯这般文绉绉地措辞,几句话说得既缓又慢,中途停顿了好几回,最后虽然说出了口,却也不是很满意的模样,眉心轻锁着,背影都透着些微的僵硬。
而对面的那对父子……
钟惜铃抬头时正对上那个小男孩皱着眉看着她的视线,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钟繁微身后躲了躲。
而那男孩仿佛也没有想到会这样突兀地对上眼,飞快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天际的云,飞过的鸟,随风摇曳的枝条,枝条上青翠的叶与熟透的果。他像是什么都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入心,目光游移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对面的小姑娘大概已经移开了注意力,才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地转回来。
——结果便又这么对上了试探着从姐姐背后探出头来的女孩的眼睛。
这下两人的脸上都微微泛起了一点赧意,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再不肯看向对方了。
钟繁微却实在没有注意到这份暗潮汹涌,钟惜铃往她身后躲了躲那便躲,她也不是不能侧一侧身子帮妹妹挡一挡,但到底是挡什么,又为什么要挡,钟繁微一时还真没细想。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庄姨娘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上。
那男人听了庄姨娘的话,愣了下,又笑道:“不过小事而已,夫人实在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庄姨娘不为所动:“礼尚往来的道理,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是懂得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您愿意赠与我们是您的好心,我们却不应当做理所当然。”
男人这才无奈般叹了口气:“在下晏秀,表字嘉禾。住前头村中私塾里,夫人去那里问一问便能寻到。”
庄姨娘抬起眼:“您是私塾中的先生?”
“一介书生百无一用,虽继承了些祖上田地,然而四肢不勤不事农桑,只好仗着早年有些功名在身,觍颜教孩子们些启蒙知识,算不得什么大本事。”他说的是自谦的话,神态却依然自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并不局促,也不倨傲。
庄姨娘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犹豫了一般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总之便多谢晏先生了。”
.
如一切萍水相逢又将各奔东西的人一般,两家的大人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便各自带着自己家的孩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晏秀领着他那个叫枞儿的儿子往小村私塾的方向而去,庄姨娘则一手揪着一个小丫头走向另一个方向,走向那个半废弃的庄子里去。
走出不少距离,庄姨娘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对方已经远远得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这边的动静了,这才将眉一扬唇一勾,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开口就是姐妹俩都熟悉的阴阳怪气:“了不起啊两位郡主娘娘,别的没学会,这讲究劲儿可真不愧是皇家出生的。看起来没替你们备好四季瓜果实在是奴婢的不是了,竟还累得你们要去别人家亲自讨要东西。”
她没有破口大骂,甚至字字句句里都没有带脏字,然而这话却依然刻薄,听得姐妹俩面红耳赤,眼泪都开始在眼底转圈。
“我们不是……”
钟繁微自小被宠到大,看起来好说话,骨子里多少有点被宠坏。更何况她何曾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嘲讽过?听见这样的话当即便想要解释。
然而另一个人开口却比她还要快。
钟惜铃瘪瘪嘴,小声说:“当时是我想摘……姐姐想拦我的,但是没有拦住。”
“看出来了,”庄姨娘冷哼了一声,“所以我给你了,以后要吃什么回头直接和我说,也省得将来丢脸丢到外头去。”
钟惜铃看了看庄姨娘,又看了看钟繁微,神情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到最后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将那包帕子包裹着的果子递到了庄姨娘面前。
庄姨娘扯了扯嘴角,凉飕飕道:“怎么?现在拿到手了,就开始后悔了?想讨好我?有用吗?”
“不是的……”钟惜铃低声说,“我不是……自己嘴馋……我,我也不是一定要吃……”
“那你是在干嘛?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说你不要?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让你如今来这么耍我玩?”庄姨娘语气又开始糟糕起来,她似乎从来看不惯钟惜铃这般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懦弱德行,见了便火气高涨,不讽刺几句不能出气。
钟繁微也被庄姨娘的火气吓得下意识退了一步,然而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又把妹妹往身后拨了拨,半挡在她的面前,仰起头去直面庄姨娘。
庄姨娘像是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动作,要发火的表情做到一半又缓缓平静下来,只是挑着眉打算看她这是要说什么。
钟繁微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让任何人察觉,这才鼓足勇气开口:“妹妹不是自己想吃,是想带回来给姨娘的……”
庄姨娘“嗤”的一声笑出来,这笑里却没有任何善意和喜悦可言,只有嘲讽:“小孩子嘴馋那便嘴馋,倒也实在不必扯我这面大旗。小小年纪便学得这么虚伪,我看你们俩可真是天生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苗子。”
若是往常被这么讥讽,钟惜铃早哭着跑回屋里去哭了,至少也会低头不语,认下所有对于她的指责,然而今天的她却似乎格外固执,非得证明什么一般。
她拉了拉庄姨娘的衣袖,小声却认真地说:“是真的……上次姨娘生病的时候,说药苦,不好吃,想吃果。所以我看见桑果的时候,也不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就想给姨娘带点回去。姨娘生病了,想吃果却吃不到,那多难过啊。”
庄姨娘这才彻彻底底怔住了,她脸上那种标志性的嘲讽笑意都僵在了嘴边,反倒变得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她张口了数次,就好像数次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把话语咽回了肚子里。她的神情非常奇怪,像是在不抱希望的地方捡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像是在寒冷黑夜里跋涉久了,忽然见到远处的火光,虽然也不那么亮,温度更是传不到她的身边来,却还是要长久地守望着那个方向。
钟惜铃鼓足勇气凑到了庄姨娘身边,双手将那一小包熟得正好的桑葚递给了这个照顾了她们大半冬天连这大半春天的人,眼睛里面亮晶晶。
良久,庄姨娘笑了一声,抬手捂住了脸,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最后她骂:“……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然而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和怨憎,只有某种钟繁微和钟惜铃暂时还领悟不到的……事物。
是什么呢……
钟繁微也想不明白。
钟繁微抱着一篮子的鸡蛋和钟惜铃一起并肩坐在外头屋檐下,屋中庄姨娘还在翻箱倒柜。
那鸡蛋是庄子里养的鸡下的蛋,本打算用来改善伙食,姐妹俩和小丫头璇珠都曾经蹲在过那些鸡的身后,眼巴巴地盼着它们下蛋;那篮子是璇珠某一日闲着没事编的,柔韧的柳条在她手中弯折成型,最后成了精致的小篮,璇珠还笑嘻嘻地往上头插了些五颜六色的花,于是这篮子带了股好闻的香味,却也花哨得很。
后来那些花都枯萎了,这篮子却一直留了下来。
而庄姨娘在找的,则是她早年绣的一件百家衣。
按照大越的传统,用无数碎布缝起来的衣服,便是所谓的百家衣,又叫做平安衣、百岁衣。
在大越最初的传说中,有一户人家十分贫穷,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甚至没有钱和布料能够替尚且年幼的孩子做一件过冬御寒的衣服。好在他们有许多虽然同样贫困却热心的街坊邻居,邻居们都将自己家剩下的布料送给了这户人家的女主人。而女主人更是心灵手巧,将那些碎布料重新裁剪,最后成为了一件好看的衣服。
传说这衣服中汇聚了那么多街坊邻居的诚挚的关爱和母亲的祝福,这种无形的力量能够保护年幼的孩子健康成长。于是天长日久,这便成了大越的传统,做母亲的都会亲手给自己的子女缝制百家衣,虽然已经不再有向邻居家讨要布料的过程,不过总还保留着用碎布来缝衣的习惯,人们相信,用的布料越多越碎,缝出来越漂亮,这孩子便能受到越强大的保护。
钟繁微还在皇宫里的时候,也曾经有这么一件皇后亲手所制作的百家衣,皇后曾抱着穿着百家衣的她和弟弟慢慢哄着,说不求他们出人头地,只要他们一直好好的就行,要一生顺遂,要平安无忧……
当时年幼的钟繁微只是听着,心里是不太相信的,最后果然……
哪有什么人来保佑他们一生顺遂,谁又在乎他们是否平安无忧。那件皇后亲自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服,寄托的到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都是假的。
而庄姨娘此刻还在翻找她早年绣的百家衣。
虽然钟繁微还是有点好奇,庄姨娘这衣服到底是给谁备着的。毕竟按照庄姨娘之前的说法,从她被抬进赵王府无人能避其锋芒,直到她与赵王反目被送到这荒凉地界,整个过程中她都不曾为赵王生下过一男半女。
既然如此,这专门给孩子穿的百家衣又是庄姨娘给谁准备的呢?
庄姨娘终于找出那件百家衣,松了一口气,走出门来确定两姐妹都还乖乖地坐在门口,脸色好看了许多。
她将要收的东西都收好,顺便帮钟繁微理了理裙摆,帮钟惜铃重新扎好了乱糟糟的头发。这才带着两个便宜女儿,踏上了去回报那一小捧桑葚的路途。
一直到走在路上,钟繁微依然在想,那件百家衣,是庄姨娘给谁准备的呢?如今这样送出去,她会觉得难受吗?
这念头始终徘徊在钟繁微的心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庄姨娘看着她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猜得出是什么情况,轻轻哼了一声,没等钟繁微问便自己回答:“那件百家衣,我原本是替我孩子缝的。我从母亲那里继承来了一身刺绣的手艺,将这手艺全部化入这件衣服里,想着全京城再没有能比我手艺好的百家衣,也就再没有能比我的孩子更好运的人。我要将我所能给的、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那时候我入赵王府不久,曾经很是受了一段时间的宠爱,连王妃……也就是你们的母亲,都不如我受宠。但我其实是很喜欢王妃的,甚至当时我觉得,王妃那样好脾气的大美人,配赵王实在是糟蹋了——其实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王实在配不上王妃姐姐。不过我再怎么不喜欢赵王,我当时都得靠赵王吃饭,所以哄哄让我吃饭的人,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那个时候,我毕竟是专宠,这么一日日的,便也就怀了孕。那时候……我记得,世子已经出生了,你们俩还什么都不是……哦,应该就是王妃姐姐怀着三姑娘的时候,我记得王妃姐姐那一次怀孕并不比我晚多少。王妃还来找过我,说想找我学刺绣。她说她在家里几乎没有学过女红,一件百家衣绣得磕磕绊绊,这要是生下来是男孩子也就算了,要是下一个是姑娘,那她的百家衣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于是那段时间,王妃常常来找我,我教她女红,她吟诗给我听。很多人吟诗是为了吸引旁人眼光,而她吟诗便是吟诗,只为了诗中的美景,不为了任何附加的一切。我们也聊我们的孩子,聊我们对孩子的期望,什么都聊……那应当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后来呢?”钟惜铃忍不住问。
“后来?”庄姨娘沉默了好久,“我的孩子没能出生,你猜是怎么回事?”
不等钟繁微回答,她又笑了一声:“再后来,就是元佑年,王妃姐姐死了,世子也死了,我被送到这里,也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钟繁微看了看不说话的钟惜铃,又看了看沉默了的庄姨娘,心中一片空茫。
在庄姨娘的叙述中,她仿佛认识了另一个人,也曾任性妄为,也曾真心期待,也曾希望着能将所有的希望都累加给她所爱的人。
然后没有然后了。
那个在阳光下笑眯眯着说王妃真漂亮的小姑娘死了,那个愿意将刺绣的针法告诉别人的小姑娘死了,和她最喜欢的王妃姐姐一起死在那个春天。
只活下来了尖酸刻薄的庄姨娘,独自在这京郊外的庄子里,一年年腐烂,面目全非。
.
她停下了脚步:“到了。”
他们到的是个小村,果然如晏秀所说,问一问开私塾的晏先生住在何处便立刻有人指路。
钟惜铃跟着庄姨娘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叙述中的,她的母妃。
当初的赵王妃。
赵王妃去世得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早了,于是她的记忆中便也没有太多关于赵王妃的事情,便只隐约知道,那是她的母亲,是会保护她的人。然而母亲死了,于是偌大一个赵王府,愿意欺负她的人能够欺负她,而其余人也能够将她当做是透明人。
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爱她,只有姐姐能够相依为命,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
而此时钟惜铃忽然意识到,原来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也心心念念想着要给她做一件百家衣,想把最好的祝福都给她。
钟惜铃感觉眼睛又有点酸酸的,伸手摸了摸,却是干涸的。
她有点难过,此时却并不像想哭。
.
私塾位于小村边缘,庄姨娘带着钟繁微和钟惜铃姐妹俩来得时候不巧,又或者说是正巧,私塾里头正在上课。
农家的孩子,大多自小就得帮着大人忙农活,大部分人家都不愿意放弃这样一个劳动力,更没有钱去送孩子读书。也因此,尽管晏秀说是十里八乡的孩子若是愿意都可以来他这里学习,定下的束脩也十分低廉——甚至可以说是和免费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的学生依然不多。
屋内只有寥寥落落七八人,年纪最大的看上去十四五岁,年纪最小的就是坐在教室最靠旁边的他的儿子,而屋外窗台外,站着一大两小三个姑娘,听屋内的先生上课。
晏秀上课的风格就如同他本人一样,说话从来清亮而温和,总是笑眯眯模样,不和人急眼,像是个没有脾气的泥人。听的人不多,他也依然认认真真讲,不急不躁。却偏偏像是娓娓道来,便将一切都叙述清楚、明白。
台下的学生偶有问题,问题最多的便是那个曾经对着钟繁微钟惜铃姐妹俩凶巴巴地说不问自取为偷的孩子。晏秀却仿佛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他们问的是多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他都能答上来,就像是传说之中全知全能的神明。
他慢慢讲着千百年前的圣贤,讲着千百年前人经历过的历史,那些沉淀下来的一切。
“晏先生好厉害。”
钟惜铃不一定能说出他厉害在什么地方,却还是低声而肯定地这般说。
庄姨娘长久注视着这个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男人,神色却是莫测的。
半晌,她才笑:“探花郎,自然是厉害的。”
.
探花郎,她记得。
但那是哪一年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她少女时代的某一天,那时她还不曾被赵王宠爱又厌弃,还不曾被抬入赵王府——她非正妃,只是妾室,自然也称不上嫁,连正红色嫁衣都穿不得——甚至还并不知道,未来自己的大半生,都会浪费在那赵王府的重重墙内。
那些沉重的、可恶的东西都还未落入她眼底,那是她最美好的少女年代。
那时的她还不是什么庄姨娘,而有属于自己的、特殊的名字。
她那时是庄家的小小姐,叫做梦蝶。
庄梦蝶。
那是庄梦蝶的少女时代的某一天,陛下金口玉言,点了状元榜眼探花。
全京城的人都在凑这场热闹,传信的、说书的,甚至还有在榜下等着捉婿的,一场科举,能引起整个京城的注意力。
然而这里的“整个京城的注意力”,并不包括庄梦蝶自己。
她对什么春闺秋闺,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清楚,只是终于找到个老爹忙的顾不上她的时候,赶紧抓了机会就溜。本打算和往常一样能跑多远跑多远,直到被家里人抓回去。
她甩着钱袋百无聊赖地路过街头,想着现在的人真是讲究,看个三甲游街都要在酒楼二楼包场,果然是场面人。她抬头一看,满楼都是漂亮姑娘探着头等着看热闹,一时她差点连拿钱让她走的人都没认出来。
这场面,还真有几分“满楼红袖招”的味道,就等个男主人公来一场“骑马倚斜桥”,便可以成为一切故事的开局,对吧?
不过说到底,这关她庄梦蝶又有什么事呢?
庄梦蝶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见马蹄声。
是三甲游街。
不管庄梦蝶心中怎么想着与她无关,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
状元和榜眼年纪都已经不轻了,尤其是榜眼,三年三年地等,一次又一次考,终于考上了,却也已经是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了。探花却不同,正是十八九岁好时光,配上好相貌,骑马来时简直意气奋发。
一直到很多年后,庄梦蝶依然都记得那个午后。
其实无关风月无关爱情,不过是因第一眼的惊艳。
她看见少年人纵马而来,眉眼不算精致,在他脸上却似恰到好处。他骑的是白马,别的是红花,白马显土红花显俗,可他看着不土也不俗,依然好看得令人过目难忘。
马上的少年人与马下的她擦肩而过,不曾回头。
那一天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再也不曾忘记过。
晏秀,晏嘉禾。
那年的惊鸿一瞥,似乎也没有过去多少年,又似乎已经经过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女,到如今只能凭着一腔怨愤苟延残喘,被意难平磋磨成年少时的自己都看不起的模样;当年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此时也只能栖身在京郊小村中教些个农户出生的学生,再没有人知道他那些过往。
——农人们关注的是天时与收成,谁在意几年前谁金榜题名,又有谁会记得晏嘉禾之名?
庄姨娘记得,却也不想提。
也非故友,也非故交,仅仅有当初的擦肩而过,有什么旧可叙,又要如何叙?
梦中的蝴蝶断了双翼,被人把玩后不留情地踏入污浊水潭,尚在垂死挣扎。
象征天下太平的禾中异穗也终究只能落入尘埃泥泞,与一切杂草无异。
难道还要让她与这不熟之人,哭同病相怜?
所以那些繁杂思绪都似乎一掠而过,最后也只有背后一句被风吹去的“探花郎”。她不想聊当初的风光,也无意提如今的落魄,面对面时,依然是一句不咸不淡“晏先生”。
也依然只有数个鸡蛋一件衣,算作回礼,也作赔礼。
——虽然晏秀当初送桑葚时大概也没有想要什么回礼,两个小姑娘偷摘果子的事情在他那里轻轻揭过,庄姨娘心中却过不去。
这几年中她习惯了怨天尤人嘴不饶人,也学会了斤斤计较泼妇骂街,却偏偏在这半熟不熟的故人面前生起几分心气难平,要将那些几乎被她弃掷的礼数都捡回来。
曾经漫不经心地甩着钱袋路过的少女如今在窗外仰起头,挺直了腰背,站出一段曾在京中多年磨出的韵致来。
.
当初目下无尘的年轻人也已经成了看似没有脾气的教书先生,望着面前的人与“回礼”,似乎是苦笑了一下。
“不过是些果子罢了,夫人这般,倒显得在下占了不少便宜似的。”
“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庄姨娘也答得平淡,“这次也算是让这两个丫头吃点教训。”
她有些不耐烦似的敲了敲桌子,斜了姐妹俩一眼。
钟惜铃被吓到了般一个哆嗦,乖乖低下头去:“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乱摘果子。”
钟繁微不着痕迹地把妹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是我没有拦住妹妹,对不起。”
庄姨娘又斜了她们一眼:“也是我没教好,以前没和她们说过路边旁人的东西不能碰。何况她们这次也不是为了自己嘴馋,而是为了我才想去摘的。算起来我责任更大些,倒给你们添了这许多麻烦。这些不只是回礼,也算赔礼道歉。”
晏秀眉眼一弯,笑意更深了些:“也都是好孩子,不必太过苛责了。说实话,这些我实在不好坦然收下,但再推来谢去怕是夫人也要嫌烦了,倒不如这样……我挺喜欢这两个小姑娘的,此番来往也算有缘,让她们俩来跟我学点东西怎么样?也不必说什么回礼赔礼,便当做是束脩了。”
庄姨娘皱起眉:“哪有还要继续麻烦您的道理?”
“夫人也看见了,反正我这边总要教,多加几个孩子也不是大事,我看两个孩子都挺聪明也听话,说不得还是我赚了。”
“女孩子家家,混在这里算什么事……”庄姨娘依然不太赞同的模样。
“女孩子与男孩子,又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从开私塾的第一天起,便没有说过我只收男孩,”晏秀有些无奈般叹了口气,“只不过乡下人,对儿子还有三两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期盼,女儿在他们看来还不如留着帮衬家里,到了年纪嫁出去便算好了。但是我看夫人对女儿的态度,倒不像是这般吧?”
庄姨娘睫毛颤了颤。
她没有纠正钟繁微和钟惜铃并不是她的女儿,也没有反驳别的话语。
“便当是我强买强卖,也是想着,若有了先例,说不得旁人见了也会效仿一二,”晏秀继续劝说,“我观夫人气度不凡,难道也觉得女子便碰不得诗书礼易,当一生庸庸碌碌,只知从父从夫从子?若不是,何妨让她们学些东西呢?还是说,夫人单纯只是信不过在下,想自己教导?”
庄姨娘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便是想自己教导,也没有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能力。”
晏秀笑而不语。
姐妹俩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关于她们两人的事情发生了,却并不太清楚那些话具体的含义,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庄姨娘目光在晏秀身上一掠而过,如有实质般落在姐妹俩身上。
八岁的姐姐隐隐约约把六岁的妹妹护在身后,可实际上她也护不住什么,年岁尚小,什么都不懂,只能被动地等着命运降临,雷霆也好,雨露也好,都无力反抗,更无从选择。
当初那个美丽温柔的赵王妃,一身皆寄于薄情寡义的丈夫,到头来连自己与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就更庇护不住这两个女孩,从此再没人能庇护她们。
被生父放逐出京城自生自灭,她们反抗不了;被她无端迁怒日日辱骂,她们也反抗不了。
于是她们的姿势便都是温顺的、柔弱的,眼中藏了极深的恐惧和茫然。
要让她们这么一直茫然下去、无措下去,一生随波逐流,最后步上她们母亲的后尘,将所有的未来都寄希望于男人几乎都不存在的良心上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年少时自己□□逃家哼着歌走在路上,又想起赵王妃轻轻吟诗的声音。
“诗中有千万人,有天下景……”
美人轻声感叹着,她的眼底有光芒,笑起来是最漂亮模样。
庄姨娘猛地站起来,扯过钟繁微和钟惜铃往晏秀身前推:“拜师。”
姐妹俩还处于茫然中没闹明白,晏秀先开了口:“不必这么麻烦……”
后半截话在庄姨娘执拗的目光之下吞了回去,最终晏秀扶了扶眉心,算作默认了。
庄姨娘像是也终于意识到单单拜师两个字没办法让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搞清楚具体是要做什么,便具体了些指挥:“去倒茶,端给晏先生。”
.
庄姨娘匆匆赶回庄子里去——她说自己没时间教,是真的没有时间,毕竟三个老弱病残要养五张嘴,没有人会嫌钱多,庄姨娘也只能尽量多绣点东西出去卖,也因此本就没什么搭理姐妹俩的功夫——把钟繁微和钟惜铃都留在了这间小小的私塾中,说是让她们天黑之前自己回去。
这下只剩下姐妹两人面对新拜下的老师,钟繁微也不指望钟惜铃先开口,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问:“先生,您要教我们什么呢?”
晏秀蹲下来,笑眯眯:“你们想学什么呢?”
姐妹俩面面相觑。
“暂时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可以慢慢想。先和大家一样什么都学,经史子集、诗书礼乐、琴棋书画,等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你们想学的是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学字,然后学诗,好不好?”
钟惜铃抬起头,有些惧怕地看了看晏秀。
“怎么了么?”晏秀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问。
钟惜铃左看看老师,右看看姐姐,不说话。
晏秀也不着急,反正如今他的学生们都回家里吃饭去了——私塾和各自的家都在一个村子里就是这点方便——也没有什么急事。
半晌,钟惜铃终于支支吾吾开口:“我以前,母……亲留下过好多书,他们也说,那是诗……”
她似乎也是意识到面前人并不知道她们的身份,艰难地把冒出来半截的“母妃”吞回去。
“后来,被扔了,他们,说,那是,男人的东西,正经,女儿家,不当碰……”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她越说越磕巴,“还说,说我,和母……母亲一样,不爱女书,倒喜欢,这些,旁门左道,不通礼数,言行不端,丢人……丢人现眼。”
钟繁微皱眉。
这话她可没听过,或者说不管是庄姨娘还是花婆婆和璇珠,没有哪一个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这么想来……应当是发生在赵王府的事情。
晏秀的神情也冷下来,这才让人发现他生的原来是一双偏细而上扬的凤眼,不笑时便显得不怒自威。
他说,语气虽淡却笃定:“没有什么旁门左道,也没有什么书是只有男人能碰女儿家就不能碰的。”
见到钟惜铃急急闭了嘴,钟繁微也没有说话,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吓到她们了,晏秀这才又一弯眼睛笑了起来。
他居然是从眼睛开始笑的,那笑意到最后才到唇边。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便是好,坏便是坏。对于这世上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哪里分什么男书女书。大越开国以来多少女帝,前溯至虞元皇一统那便更多,有谁和她们说女子该如何不该如何?”
“至于礼……礼是为尊重而存在的,说得出那番话的人,不曾尊重过你母亲,也不尊重你,就这也配谈礼数?要丢人,也是和你说这些话的人丢人。”
“别的我可不管,既然你们叫我一声先生,那自然是我当初学的什么,便教你们什么。”
半梦半醒间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脸上蹭来蹭去,钟繁微迷迷糊糊地拨开那团毛,闭着眼还想接着睡,偏偏对方不肯放过她,又有什么拍在了她脸上。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钟繁微终于不情不愿地彻底清醒了,一睁眼便看见猫金色的眼睛,阳光自窗外落进来,照得它眼中的金色熠熠如闪光。
钟惜铃还在另一边安安静静地沉睡着,旁边别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估摸着庄姨娘她们都还未起身,只听得到隐约的鸟啼声,以及养在院子里的鸡鸭活动的声音。
钟繁微痛苦地捂住了脸。
见她已经醒了,九龙长生也不再催,只是好整以暇地舔着爪子,等她接受现实。
片刻之后,钟繁微坐起身,把枕边的九龙长生挪开,去推还未醒来的妹妹:“铃铃,铃铃!”
很快,钟惜铃也揉着眼睛醒来了,以她的性格,也不会闹什么起床气,温温软软地对着姐姐笑了笑后,便也跟着起来。
等到两姐妹收拾好向庄子外走去的时候,刚巧碰上庄姨娘也起身走出了自己的房屋,便先后停了脚步问好:“姨娘早,我们去先生那边了。”
庄姨娘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皮紧着些,少给人家添麻烦,别丢人丢到外面去。”
这么多年了,她们对庄姨娘一贯没什么好声气的说话方式都已经习惯了,这么一句警告完全不痛不痒。于是两人便应下,并肩继续向外走去。
她们在这熟悉的路上走了好几年,如今到闭着眼睛都能走。此时是莺飞草长的春天,这无人打理的、荒凉的庄子外围也显出几分生机来。
已是元和十二年,姐妹俩被送到这庄子里也已经七年多了,真算起来,甚至与钟繁微在宫中生活的时候差不多久,而长过钟惜铃在赵王府里的人生。正如庄姨娘所说,她们那丧良心的爹似乎完全把她们遗忘了,这些年来再没有人来搭理过这一处庄子五个人。不过如今也已经没有人会因此有什么别的情绪波动,最艰难的、措手不及的第一年过去,日子渐渐好过起来。或许是因为有孩子需要照顾的缘故,庄姨娘忙起来便也不再终日怨天尤人,时日久了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当初年幼的女孩如今也已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能帮得上忙,也能补贴家用,晏先生有时也会帮衬一二,于是这几年在京郊的日子虽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不能算坏。
.
两姐妹匆匆走出庄子,便见门外的柳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晏枞到得还是比她们早。
听见有人踏过野草杂花的沙沙声,晏枞转过身来,眉目清秀的少年神色依然冷淡,眼底却微微温软:“走了。”
——最初晏秀担心两个小姑娘天不大亮便得从这没什么人烟的庄子走到不算太近的村庄未免有些不安全,也不好总让庄姨娘送,便每日遣这儿子来接姐妹俩一程。晏枞无声地应了,风雨无阻地日日在这条路上来回,这习惯一年年保留下来,直到今日。
晏枞比钟繁微还年长上半岁,加上又是男孩,长得高,腿也长,一步跨出的步子本也比姐妹俩都大些,不过这许多年下来,他也习惯了迁就女孩子的步伐,稍稍走得慢一点,好让她们跟得不费力。
一般情况下,三人便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么一前两后地走完这段路途。
然而今日显然有些不同。
钟繁微和钟惜铃对视了一眼,在姐姐的目光下,钟惜铃略微加快了些脚步,三两步追上前去,轻轻咳了一声:“晏枞哥,你今年是要去参加乡试了吧?”
注意到钟惜铃有意在追,晏枞便又放缓了些速度,侧过脸来看着对方,点了点头:“是。”
钟惜铃抿了抿唇,笑道:“那你应该……我是说,既然这样,你应当也挺忙的,总这么来来回回也太浪费你时间了。我和姐姐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之后便自己来去吧?”
钟繁微在两人身后默默点头。
虽然她觉得自己点了也白点,毕竟大概没有人在关注她。
或许是因为钟惜铃年纪小些也内向些,往日里晏枞便也更照顾钟惜铃一些,以至于她和晏枞实在是没有钟惜铃和晏枞熟悉,也因此一般都是钟惜铃去和晏枞交流,钟繁微最多偶尔补充。
这两年更是连补充都不需要她补充,她也就乐得轻松,干脆便把所有和晏枞交流的事情都扔给了钟惜铃。
“不麻烦。”
“啊?”钟惜铃一愣。
“我陪你们走,多少安全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出事了我父亲也没法交代。”晏枞说,“来回一趟算不上麻烦,成天从早到晚温书用处也不大,出来走走不算坏事。我心里有数,不必担心,也莫推拒。”
钟惜铃纠结片刻,也只能应下,转了话题:“那我便祝晏枞哥能旗开得胜,这次便高中了。”
晏枞眉眼间也带出几分笑意:“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难道不是晏枞哥给我的信心?毕竟你从来都是第一啊。”
“那便借你吉言了。”晏枞想了想,又说,“今年过乡试,明年便是会试,若我能金榜题名……”
“嗯?”钟惜铃问。
晏枞沉默了片刻,轻描淡写:“如今还是早了点,到时候再说吧。”
钟繁微看了看晏枞,又看了看钟惜铃,隐约觉得哪里没对。
.
钟繁微和钟惜铃起得早,到私塾时也不算晚,晏秀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冲他们笑笑,便让他们各自去找感兴趣的书看。
——正如他最初所说的那般,学生想学什么,他便教什么。有的人只想认字启蒙他便教,有的人想学算数杂学他也教。到了这种时候,便也不能全部混在一起讲了,都是各自学各自的,有问题再去问他,晏枞从县试第一考到院试第一是他这么教出来的,钟惜铃的琴棋书画也是他这么教出来的。
至于钟繁微……
钟繁微将看了大半年的《前燕史》还回去,犹豫着一时没有开口。
反倒是晏秀放下手中书,接过来翻了翻,笑着问:“都看完了?”
钟繁微点了点头,轻声说:“您之前说,若我看完了此前六朝三代的历史,便可以将本朝的史书也借给我看……”
她又停住,有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晏秀安慰般道:“你放心,我既然说了,便不会食言。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又不会生气。”
“可是据我所知,从来都是本朝的官修前朝的史,按理来说,大越的历史,是不被允许在民间流传的。您如何……”
“若说民间,确实如此,大部分流传的都是口耳相传的野史逸闻。不过毕竟有史官所修的国史,虽秘而不宣,但还是存在的。我参与过当初的编纂事宜,事后复写一份下来也不算难事。”晏秀将今日始终拿在手中的一卷书递给钟繁微,“不过我这也算得上是知法犯法,你要是往外说了,指不定我还得受一回牢狱之灾。”
“先生!”钟繁微有些恐慌。
“无事,我既然拿给你,便是信得过你。”晏秀温和道,“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在焦虑什么,只能尽我所能把你想学的教你。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你既想知道,那我自然应当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藏好便是。”
见钟繁微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书册,他又道:“坐吧,我还有话要说。”
他说:“我参与编撰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这书中也只记录到那时,后来的事情,我也和你说一说,有个印象便是,有些事情,也是会影响到如今和未来的。”
钟繁微盯着晏秀:“您……知道了什么?”
“我不太清楚你们具体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钟是国姓,也知道不管是你们姐妹还是庄夫人都不像是什么普通的平民百姓。我猜你们将来总是要回京的,若是今日知道些什么能帮得上忙便算最好,也算是我这做先生的尽了力。若当真是我猜错……那也就当是听个故事吧。”
“我辞官的时候,如今的陛下还不是陛下,不过是个皇子,当时在位的是陛下的父亲,也就是如今所说的厉帝。厉……不算什么好的谥号。那是元佑二十六年,元佑之乱刚刚结束,叛党被一一处决,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这事情的余波一直持续到元佑二十七年年底,才算诸事告一段落,也就是在那时候,厉帝病重。或许是元佑之乱费了太多心神,也或许是年纪大了,总之这便是一病不起,到第二年初夏,山陵崩,新君继位。”
“当时继位的也依然不是如今的陛下,而是厉帝长子,那时候的太子,现在所说的愍帝。愍帝的运气实在不算好,他继位第一年,也就是政和元年,北狄南下立国,自称前朝正统,称燕国。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在我们称呼前朝才叫做‘前燕’。”
“燕国一路而来,大越的军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政和三年,朝中无力回天,最终决定舍弃归江以北的所有土地,举国渡河南迁,以归江天险为界,将燕国拒于归江北。”
“其实南迁这个事情并非到了政和三年才提出,只不过最初很多人都不甘心,那么多的土地,那么久的故土……但输到最后,终究是别无选择。政和三年国都南迁,这才有了如今的玉京。”
“其后朝中那些党派交锋争斗也不必再提,总之是罢黜了一些人,升官了一些人,再然后……愍帝引咎退位,郁郁而终,排行第二的皇弟登基,也就是今上。”
“后来这些年我在这乡野之地教书,朝中具体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也就知道些改元的大事,也只能和你说这些。至于更多的……”晏秀笑容浅淡,指尖落在那本钟繁微还回去的前燕史书上,“我便无能为力了。”
落日西沉时,晏枞一如往日般送姐妹俩回家。
钟繁微尚在思索着晏秀所提到的那些过往,以及另一些……晏秀不曾明说的东西。
太阳底下无新事,有些事情其实不必说得太过清楚,便也能够猜得到。
元佑之乱,其实是一场夺嫡之争,从明争暗斗发展到最后逼宫,作乱之人最终失败而死,后续影响却远未至此终结。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或许是预感到风暴将至所以选择急流勇退,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原因,当初探花郎出身、参与过国史编撰、可称前途无量的晏秀年纪轻轻辞官归隐,好在他最终全身而退,避开了风暴眼。
其后两年,便是一系列的势力洗牌,朝中数轮交锋,到厉帝病逝,愍帝继位,才算是告一段落。
偏偏在这个时候,北狄南下、燕国立国,再到紧接着的国都南迁、先帝禅位,一直到今上登基,又是一片混乱。
今上登基,改年元和。元和元年时,赵王世子和赵王妃先后意外去世,庄姨娘被驱赶至京郊庄子里,过了没两年,赵王又用了个荒唐至极的理由,将赵王妃所留下的小女儿也一并赶走,任由她自生自灭,甚至于希望她死在无人知晓处。
.
钟繁微想起来,庄姨娘也曾有一次偶然提起过自己的出身。
玉京这个地方,一块砖掉下来砸死十个人,其中能有三个皇亲国戚,剩下还得有四个贵两个富。所以庄家在京中其实算不上出挑,她父亲一辈子做到头,也不过是个三品官。
——不过那也是先帝在的时候的事了,先帝退位后,官场中也是好一阵升的升贬的贬,庄老大人运气不好,是被一贬到底直接丢了官儿的那一类。当时正逢庄姨娘失了宠,自身难保,也未能有机会再去见老父亲一面。再然后她便被赶到京郊来,再不曾听说过家里人的消息。
钟繁微和妹妹在这庄子里度过的第一个早春中,也曾听庄姨娘又哭又笑,骂赵王废物懦夫。
“……就知道靠着女人拉关系,如今想撇清关系了,不就恨不得把我们都抹掉了,这是迫不及待和他的新主子摇尾巴效忠呢。”
赵王虽然与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关系远了些,但到底还保留着钟姓,也保留着王位,有什么人能称他的主子,又有什么人值得他讨好效忠?
前后一联想,有些事情一目了然。
想来不管是庄老大人还是当初的赵王妃娘家,应当都算是愍帝的亲信。
赵王一生碌碌无为,没有什么本事,在皇亲国戚中自然更不出挑。他想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混点好处,便只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拉关系。所以他娶了王妃纳了庄姨娘,将尚且年幼的嫡子立为世子,保证了王妃的地位不可动摇,又专宠着庄姨娘,便算是一种隐晦的示好和表忠心。
然而世事却并不会尽如赵王的意,他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没有想到他一心要表忠心的大腿也会倒。愍帝退了位,继位的是他的弟弟。新皇自然有新皇自己的心腹,愍帝一派的官员被削的削废的废。这么一来,赵王原本精挑细选的岳家不仅成不了他的助力,反倒成了拖累。既然是拖累,便都得处理掉。
第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显然是地位最特殊的王妃和世子。
赵王也实在是狠辣,世子“意外亡故”,王妃“悲伤过度病逝”,轻轻巧巧便解决了这两个麻烦。
麻烦解决,位置也腾了出来,他便也就能故技重施,用老套路去向如今的皇帝表忠心了。
忠心要表,剩下的小麻烦也要解决。
新王妃要娶,妾和女儿也要处理。
于是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原本盛宠的庄姨娘,庄姨娘再怎么受宠,也只是个侧妃,要贬要逐都容易,也没有什么人会关注她。可能是因为到底还有那么一点伪善的旧情,也可能是赵王府已经死过一位王妃一位世子,再接着死侧妃多少有点过于引人注目,于是他将庄姨娘遣送到这荒凉庄子,便任由其自生自灭,自己死了最好,活着也再不能给他添什么麻烦了。
再然后,便是钟繁微和钟惜铃这对姐妹,没有继承权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郡主们被打包扔去给了庄姨娘作伴,至此,赵王府中的“愍帝余孽”彻底被清理干净,剩了一片清净、朗朗乾坤。
.
想明白的那一刻,钟繁微其实并没有什么愤怒悲哀情绪——毕竟那也不是她亲爹,何况她亲爹在亡国时好像也没干出什么好事来,她该习惯了——只觉得好笑。
但若是让钟惜铃知道了,她大概还是会伤心的吧?毕竟当初她是真的曾殷殷期盼过赵王府的人会出现,会像当初送走她们时说的那般,等新的弟弟妹妹出生了,便来接她们回去。
即使她们当初险些没能撑过那年冬天、到最后能活下来都觉得庆幸,她依然没有完全放弃。直到春去秋来一年年过,她从五岁一直等到十三岁,赵王府中没有半点音讯,更何况来人。
于是她终于死心。
但即便如此……她大抵也猜不到赵王的“果断手段”吧。
钟繁微叹了口气,扭头看了边上正在与晏枞小声交流的钟惜铃一眼。
说实话她也觉得很奇怪,晏枞冷淡而寡言,钟惜铃则羞怯内向,这两个人分明都不爱说话,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情可讲?
搞得她总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哪哪都不对劲哪哪都不合适,只想迅速从原地消失。宁愿去挨庄姨娘的骂,也不想总待在这她似乎不该在的地方。
.
私塾到庄子的距离其实不算太远,金乌将落未落之时,钟繁微远远地看见了庄子的轮廓。
她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松了口气。
钟惜铃也注意到了目的地便在前方,便赶紧收了话题,开始与晏枞告别:“就到这里吧,我们马上就到了,麻烦晏枞哥送我们这一路。”
钟繁微停下脚步等妹妹和先生家的臭小子告别完,只远远地望着那被夕阳镀上色彩的方向。
说起来,今日的晚霞似乎格外的艳,如凝固的鲜血,不显得瑰丽,反倒有一种诡异的不详感。
钟繁微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里瘆得慌,像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可惜她没学“观天象”这门技术,也不曾碰过卜卦这一学问,便只能将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错觉。
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钟惜铃终于和晏枞告别完,钟繁微便也回头,向着对方简简单单一点头:“多谢,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晏枞与钟繁微向来没什么话可以说,或者说他和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便也只是一点头应下。
双方至此分道扬镳,背道而驰。
.
一直到走到庄子里面,姐妹俩才发现哪里不对,先后停下了脚步,有些愕然地互相看了看。
这好几年除了晏家父子之外没有外人踏足的庄子,居然有人来了。
那个她们住了数年的小院外,停着一辆马车,典型的玉京风格,雕刻精美,装饰华贵,与这地方整个地格格不入。两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拉着这马车,安安静静的,只偶尔喷个响鼻。未曾见过的马夫坐在车辕上,手中的马鞭垂下,也等待着的模样。
两人都有些不安,最终还是钟繁微一咬牙,拉着妹妹走进小院中,边走边扬了声道:“姨娘,我们回来了……”
她们听见一声冷笑。
是庄姨娘的声音,像是她们最初来到这庄子里时,最愤世嫉俗的那个庄姨娘。
她半倚在屋内的椅子上,而在她的身侧,坐着个神色肃穆的中年女子。
那陌生的中年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她们,那目光像是一把小刀,仿佛要把她们的皮肉剖开,看清其下的骨骼一般。
庄姨娘阴阳怪气开了口:“玩够了知道回来了?”
钟繁微和钟惜铃双双沉默。
说实话,她们也很久不见这个口气的庄姨娘了。
显然庄姨娘也不是真的需要她们回答,只是继续夹枪带棒地嘲讽:“我这穷酸地方,庙小容不下大佛,刚巧赵王好心派人来接你们,你们便跟着走吧,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姨娘……”钟惜铃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出,下意识脱口而出。
庄姨娘闭上了眼,不想搭理一般。
那中年女人这才开口:“两位小姐,请随我走吧。”
钟繁微抿着唇一言不发,钟惜铃像是慌了一样:“那……我们的东西……”
“王府中什么都有,不必额外带。”陌生人答得毫不在意,神色不变。
庄姨娘懒洋洋嗤笑出声:“那是,赵王府遍地黄金美玉,还是别让我这里的穷酸东西污了贵人们的眼睛。少废话了,赶紧滚吧,别浪费我吃饭的时间。”
“两位小姐。”王府来人也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了几分警告含义。
看这情况……似乎是非走不可了。
钟惜铃还在犹豫,钟繁微一咬牙,朝着庄姨娘跑去,最后站在了她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庄姨娘没想到她的这个动作,一时愣住,没有反抗。
钟繁微放下手,努力笑道:“那姨娘,我们走了,你以后自己保重。”
钟惜铃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她身边,没有好意思去抱她,只是拉住了她的手:“姨娘保重,以后也照顾好自己。”
庄姨娘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知道了,多事。”
.
马车辘辘地走起来,那个她们曾经住了好几年的小院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钟繁微和钟惜铃都有几分丧,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王府来人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便见车帘一晃,有白影一闪而过,落在了钟繁微膝上。
——是九龙长生。
钟繁微的心悄悄落了地。
几年过去,九龙长生半点没长,依然是雪白雪白的一小团,此时落在她的膝盖上,温暖而柔软。
而晏秀所赠的那本写了一半的《越史》收在她宽大的袖子里,触觉清晰。
王府来人却大皱其眉,冷声道:“看起来大姑娘和二姑娘这几年实在没学会什么规矩,大概是在乡下自由散漫惯了。但京中可不比乡下,还望两位能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行径都改一改,也少和那些地位卑下的人和畜生来往……”
钟繁微不悦地皱起眉。
地位卑下?说的谁?庄姨娘和九龙长生?
她张口便想反驳,却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一拉,侧脸看去,见到钟惜铃在不易察觉地冲她摇头,示意她忍一忍。
钟繁微缓缓地吸气,垂下眼做出认真听教的模样,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那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她放远思绪,听见马蹄哒哒,听见车轮辘辘,听见偶尔的鞭声和马夫指挥的声音,听见风声和初春的乡野之声,听见……
有人奔跑的声音。
钟繁微一愣。
再细细听去,并非她的错觉,确实是有人在马车后奔跑,如同在追逐一般。
她听见那人的声音,也很熟悉。
“……惜铃!钟惜铃!”
晏枞?他居然还没回去?
“钟惜铃!”少年的声音逆风传来,“你是不是要上京去了!”
……钟繁微又觉得她不该在车上了。
听见这声音的也不只是她,王府来人猛地住了口,惊疑不定地看着始终温顺模样的钟惜铃。
钟惜铃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指却深深掐进了肉里。
“钟惜铃!”晏枞又喊,“那等我金榜题名,上京找你,你嫁不嫁我!”
钟繁微猛地愣住,想起了早上,晏枞说到一半的那句话。
她侧头去看自己的妹妹,看见钟惜铃咬着下唇,眼底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钟繁微在心底倒抽一口冷气。
……不会吧?
人毕竟是追不上马车的。
马蹄声和车行声中,少年人的喊声终究还是渐渐远去了。
钟惜铃始终一言不发。
她性子如此,想来也做不出掀开帘子喊回去的举动,便像是无动于衷。
然而……
钟繁微偷偷看了她一眼。
以她这么些年里对这个妹妹的了解,怎么可能是真的无动于衷。
她必然是听见了,也记下了。
那个王府里来的人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金榜题名……倒是口气不小。”
钟惜铃抬起眼,声音很低,柔软却坚定:“他做得到的。”
钟繁微默默地也点了点头。
这她倒是也相信,不是什么因为认识所以给人面子,而是晏枞确实有这个实力。即使是附近这些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都知道,晏先生家的儿子是个读书顶厉害的人物,不管是县试还是院试,晏枞永远都是那个第一。
何况当初的晏秀也曾是那一年的探花,他都亲口承认了自己这个儿子的出色,那便再无须质疑了。
或许这偌大的国土上也会有旁的出色之人,然而晏枞的水平毕竟摆在那里,虽不敢说必中状元之类的话,但不出意外的话,中个进士难度还是不大的。
这都不需要九龙长生作证,钟繁微都敢和人打赌。
——虽然九龙长生也做不了证,按照它的说法,大越前后三百余年,一百多届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它还能都记下来不成?
等一下,晏枞能不能金榜题名之类的,这根本就不是事情的重点吧?
重点是钟惜铃和晏枞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不对,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时候,不就在她眼前,不就是每一天吗!
钟繁微猛地醒悟过来。
其实她早该意识到了,这两个人关系好不是一天两天,她也不是第一次觉得有时候她待在两人中间就感到自己的存在突兀,甚至最初也不是没有旁人觉得他们两人关系过于亲近过。
只不过因为晏枞在学业上太过出色,导致私塾中的同龄人大多对他心存敬畏之心;钟惜铃又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加上长得漂亮,旁人对她印象都不错。于是时日久了,也便再没有什么人传关于他们的闲话。
而钟繁微则根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就压根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说真的,这七年来,她就是怀疑晏先生和庄姨娘是不是有些什么,都没怀疑过晏枞和钟惜铃之间是不是生出了点年少慕艾之情。
一来,就是那句话,她看着总觉得庄姨娘和晏先生之间有点情况,所以默默地便把晏枞也当了弟弟看——自然是没有钟嘉阳那般亲近的,但总之就是这么个地位——从没考虑过弟弟和妹妹关系好是不是有问题;二来,九龙长生毕竟曾提起过,关于钟惜铃的未来。
封号西宁,和亲乌戎。
于是她虽从未提起,却下意识觉得这是毋庸置疑、必会发生之事,钟惜铃将会是乌戎皇妃,所嫁之人自然只能是乌戎皇,所以她便也从未考虑过钟惜铃会在此之前喜欢上别的什么人的可能。
然而如今这个可能已经摆在眼前了。
晏枞直接把那句“金榜题名时你嫁我”喊出了口,而钟惜铃虽未回答,却显然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这么一想,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倒也算得上是一段良缘……
但是这根本不对劲啊!
钟惜铃和晏枞能是一段良缘,那西宁公主呢?和亲他国的西宁公主怎么算啊?!
钟繁微脑海中一片混乱。
然而考虑到面前毕竟坐着个估计不太怀好意的陌生人,她到底还是生生把满心崩溃压下去了,面上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模样,有意引开了话题:“这位……”
她顿住,不知该如何称呼。
对方显然也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到底先说了:“我姓岑,是王妃的乳母,两位姑娘唤一声岑嬷嬷便是。”
钟繁微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过往几年,她们在京郊那庄子里提起王妃说的都是钟惜铃的生母,然而如今这岑嬷嬷所谓的王妃显然不会是那个早逝的女人,而是赵王的续弦了。
——也就是那个因为怀孕而把她们俩驱走的后娘。
钟繁微心中感叹,钟惜铃默默听着,而那岑嬷嬷依然是一副说教模样:“我虽只是王妃房里的下人,但既然王妃派了我来接二位姑娘,也是希望我能教教姑娘们规矩。若那人当真能高中,倒也算他本事大。但二姑娘你可记住了,以后的事情都说不好,如今他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的穷书生罢了,你可是金尊玉贵的宗室之女,本就不该和这种人纠缠……”
钟繁微都差点笑出声来。
金尊玉贵的宗室之女,被随随便便丢在乡野不闻不问,这尊贵的身份带给她们的好处,还不如那些所谓的“泥腿子出身”的人给她们的帮助。
钟繁微还没来得及杠,居然是钟惜铃先开了口。
“您说得对,”钟惜铃说,“现在他只是个穷书生,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
她的语气依然柔软,字句也不激烈,甚至只是赞同般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然而这寥寥二十几个字里,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和对方截然相反,分明显露出一种回护来。
……钟惜铃那种能忍就忍没脾气的性格,居然也能有这么强硬的时候?
钟繁微满心的“震惊我和我哥我姐我弟我妹三百七十三年”,但钟惜铃和晏枞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议,当下她还是立刻决定和妹妹站在同一战线,钟惜铃既然开了个头,她便换了个角度和对方抬杠:“是三姑娘,我才是二姑娘。”
——她倒是想直接杠你们这些年放着我们自生自灭也看不出多尊重我们这金尊玉贵的身份,但考虑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暂且不要这么彻底撕破脸,挑点细节上的毛病算了。
对方却有些怪异地看了钟繁微一眼:“大姑娘还不知道?”
钟繁微眨了眨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赵王在刚娶王妃的时候对这个正妻可以说是十分尊重,宠不宠别的后院女子不说,起码确实是没有搞出什么庶长子来的,甚至一直到钟惜铃出生都没有旁的女子生下一儿半女——庄姨娘曾经怀过孕,但是没能生下来,且不算——于是赵王府里的排行,最长的是当初的世子,第二则是被九龙长生硬塞进来的钟繁微,第三便是钟惜铃。当初钟繁微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也就是钟惜铃和她被送到这庄子里的第一天,庄姨娘称呼她们为“二姑娘”和“三姑娘”,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这王府里,还带自动长排行的?
钟繁微原本有些想笑,然而听到岑嬷嬷接下来的话,她便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前世子福薄,受不住皇家尊荣,所以才早早去了。王爷因此决定将他从玉牒中隐去,也不在王府中提及,也算是为前世子来生积福。既然如此,他便不算在排行之内了。如今两位便是大姑娘和二姑娘,而王妃所生的嫡子,才是赵王府中的大少爷,也请两位不要弄错了。”
钟惜铃猛地抬头,怒视着对面之人,面上因怒气泛起了红色,气到简直张口结舌。
而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早向庄姨娘学学怎么骂人,也好过如今这般想骂却词穷。
他们居然干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他们居然干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本来以为把小女儿送走的理由已经够荒唐了,结果这事情……当真是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先不说为了个大少爷的名号故意把儿子和女儿分开排行整个一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说辞,单说前世子的事情……
什么隐去不提,这不就是把长子从族谱除名,彻彻底底当做没有这个人了吗?还是以福薄早夭所以为他好的理由,听上去可真是慈父心肠!
钟繁微前后两辈子半,就没听到过这么强词夺理的话。要知道,当初荣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甚至没活过满月,就这样都没有说把他的排行顶掉的道理。宫中说二皇子永远是他,玉牒上也始终保留着钟嘉恒的名字。赵王世子再怎么早夭,“意外亡故”时都已经快十岁了,这样居然还要强行抹消他的存在?
赵王有没有点下限?!
对面的人还是盯着她们,目光森然,慢悠悠道:“大姑娘和二姑娘,是有什么意见吗?”
——重音落在“大姑娘”和“二姑娘”上,倒像是很希望她们闹起来好有理由整治她们的模样。
钟繁微在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握紧了妹妹的手。
钟惜铃的手也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半晌,钟繁微咬着牙笑起来:“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岑嬷嬷似乎有些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
马车行了大半日,最终缓缓停下了。
姐妹俩神色沉沉,跟着岑嬷嬷走下了车。
这是钟繁微第一次见到赵王府,果然是威严华贵雕栏玉砌,和破败的农庄完全不同的模样。
她的目光冷淡地从白墙黑瓦上掠过,声色不动。
皇宫都住过几年,这赵王府在她眼中还真不如那个京郊的小院。
钟惜铃也沉着脸,不发一言。
趁着岑嬷嬷去和门房交涉,钟繁微拉着妹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先忍这一时,早晚有一天……”
钟惜铃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贯带温柔笑意的眼中此刻也满是压抑的愤怒。
少女们的眼中都有阴火灼灼,如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