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钉》狂魔霖殷

12、第十二章 端午

　　狄澜动作很快，第三天晚上就给万雪萍发微信：“打你那三个人后来打车去了近郊的一处建筑工地。据说是蓝天集团的。”
　　蓝天别墅区就是万雪萍被替换掉的工程。一方面万雪萍很难理解她都离开半个月了，那边干嘛要阴魂不散，另一方面她发现一件让她非常惊惧的事情：萧唯峥知道她从天瀑山回来、知道她家住在帝旺华府附近合情合理，但蓝天项目的施工队怎么会知道？三个打手的时间和地点的选择那么精准，万雪萍几乎觉得自己背后有双眼睛。对于挨蓝天的施工队打这件事本身，万雪萍心里倒是尴尬多于愤怒——她当时理直气壮地错怪了萧唯峥。
　　万雪萍回复狄澜：“谢谢你。”
　　狄澜问：“还需要我进一步查具体是谁么？你心里有数吗？”
　　万雪萍没数，但觉得没必要继续查下去了：“知道是哪片工地就行了。工人们也都不容易，别为难他们了。”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三个打手拘留两天，幕后主使毫发无伤。
　　都已经三天过去了，就算当时万雪萍喷了荧光标记，现在应该也很淡了。况且一个大工地几十上百号人，一个一个人去用验钞笔验也不是个事儿。狄澜也就没再提。
　　收到狄澜的消息的时候是晚上九点。万雪萍知道还没到工人宿舍的熄灯时间，就赶紧去找萧唯峥道歉。
　　萧唯峥宿舍门大敞着，里面里烟雾缭绕。一群工人围坐在地上，正吆五喝六地打牌抽烟喝啤酒。
　　萧唯峥也正穿着大背心大短裤打牌，脸上贴着好几张白纸条。见万雪萍站在门口，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站起来，踩了三脚才穿上底儿朝天扔在背后的塑料拖鞋，一把撸掉脸上的白条，走到门口问：“找我有事？”
　　万雪萍后退两步，示意萧唯峥出来说话。萧唯峥跟她走到门外，担心自己身上的烟酒味熏到万雪萍，站在三步开外的下风口，静静等她开口。
　　万雪萍低着头说：“警察查出来打我的人是别的工地上的。我当时错怪你了，真是对不起。”
　　萧唯峥回工地第一天就问了有没有人到过市区，一个都没有。他当时松了口气，就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万雪萍现在提起来，萧唯峥还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万雪萍道的是什么歉，马上说道：“没事没事，你不提我都忘了。”
　　万雪萍半抬起头，问他：“那天晚上我挨打之前，你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住在帝旺华府么？”
　　萧唯峥摇摇头：“我送完你就直接回家了，澡洗到一半接到你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去夜魅，中间没跟任何人打过电话或者见过面。”
　　萧唯峥解释得这么详细，诚意十足，可只能让万雪萍更慌。要是萧唯峥跟什么人说了，万雪萍心里还有线索有数。可是现在线索彻底断掉了。
　　萧唯峥紧盯着万雪萍的表情，见她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便问道：“你是在担心打手是怎么知道你住处和出门时间的？”
　　万雪萍点点头。
　　萧唯峥不了解万雪萍，不知道她生活中知道住处的朋友或者同事有哪些，便提了个解决方案：“反正这几个月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我这，应该比较安全。你要是真有事要回市区，跟我讲一声，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万雪萍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简直讽刺。她难道要靠势同水火的包工头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过萧唯峥到底是好心，万雪萍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案或者反对意见，就半心半意地应了：“谢谢你。”
　　萧唯峥上次送万雪萍有回去的时候在车里聊得还挺投机的，而且万雪萍提供的看待性别差异的角度引发了他许多思考。萧唯峥很享受分享对事物不同看法的感觉，万雪萍答应他护送她回家，他不仅没觉得添了麻烦，反而有点期待下次聊天。他脸上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回去打牌的时候，一屋子万年老光棍炸了窝：“萧总你这个表情是有桃花啊！万工这么晚来找你不是公事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
　　萧唯峥嘴上说着“去去去别胡说”，脸上的笑意却没散。他倒是没真的觉得自己能和万雪萍有什么，毕竟萧唯峥是个喜欢软萌易推倒的妹子的直男，而万雪萍，第一不软萌，第二不易推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是直女，性别性向都不兼容。不过萧唯峥在母鸡都不来拉屎的和尚工地蹉跎了十年的大好青春年华，每天的日常只有钢筋混凝土、抽烟喝酒打牌、荤段子吹牛逼，确实有点疲劳。最近有个会跳钢管舞的人妖围着转，还能聊聊钢筋混凝土以外的话题，好像是一种全新的、令人愉悦的体验？
　　基坑混凝土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万雪萍的验收。之后开始起楼房主体，萧唯峥和万雪萍依然磕磕绊绊冲突不断，但好歹没再出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工地上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每个人每天似乎都在重复一样的工作，但是砖混结构的主楼每天都比前一天高一点。
　　六月中旬端午节，峥嵘像所有其他合法合规的公司一样，给建筑工人们按照国家法定休假办法放了假，但不是所有工人都有家可归。毕竟假期只有三天，工人中有些家比较远的、有些想要节省车票钱的，都留在了度假村工地。
　　万雪萍也懒得回市区。一来她只有出租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可以回；二来她没车，也不好总麻烦萧唯峥。
　　全工地加上万雪萍一共十九个常住人口，除了十一个人过节回了家，剩下八个人也停了工放了假。萧唯峥从常有为那弄来了一大捆新鲜的粽叶，在厨房煮软了粽叶、泡好了糯米和五花肉，八个人聚在一起包粽子。
　　萧唯峥的工地上没有专门的厨子，平时都是快到饭点的时候谁比较闲谁就来做饭。好在工人们对大锅饭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做熟了大家就能吃。
　　万雪萍拿着粽叶和工地上的工线绳，细长的手指运动如飞，麻溜地捆着粽子，不一会儿就扔进锅里十几个。萧唯峥笑问她：“你喜欢吃粽子？看这手法像是包过万儿八千个了。”
　　万雪萍依然低着头专心包粽子，心不在焉地回应他：“不是我爱吃粽子，是我爸爱吃粽子。他那时候打工辛苦，喜欢在口袋里揣个粽子。不过我们买不起糯米，都是普通大米，干活累了就能掏出来直接吃，顶饱。我小时候没少给他包过。”
　　萧唯峥从没听万雪萍提过家里的事儿。他也从来没想过人妖还有家人。毕竟如果他萧唯峥想要“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他老爹萧建刚肯定打到他这辈子都不敢把手伸向自己两腿之间。萧唯峥顿时来了兴致：“你过端午怎么没回家？你爸不在临江？”
　　大过节的，万雪萍不想扫大家的兴，便随口扯了句半真半假的：“他忙，没时间见我。”
　　鉴于萧唯峥的亲爹本人就是个脚不沾地的大忙人，过节不回家的模范，萧唯峥没觉得万雪萍的话有什么毛病，笑说：“一会儿拍几张粽子的照片，发个朋友圈，馋一馋你爹。”
　　万雪萍含笑应了。
　　粽子出锅的时候万雪萍果然拍了照，但大家吃粽子的时候她没动手。萧唯峥奇道：“忙了一上午，你拍张照片就顶饱？”
　　万雪萍不仅饿，而且已经感觉到低血糖的前兆。她礼貌地笑了笑：“我不喜欢吃粽子。你们吃，我一会儿找点零食就行。”
　　萧唯峥施工队里的瓦工孙涛嘴里塞着一大口粽子，含混用浓重的方言口音说道：“过节哩，不爱吃也该应个景。你们年轻人，都把老传统丢掉咧。”
　　萧唯峥正要给万雪萍翻译，万雪萍便轻轻吐出地地道道的一串方言：“俺不爱吃肉，怕胖，减肥哩。”
　　孙涛咽了嘴里的一大块肉，笑道：“都已经这么苗条了，还减啥咧。现在的女娃娃哟。”
　　萧唯峥听到万雪萍提肉的事情才猛然想起她是个素食主义者。万雪萍的素食主义太没存在感，既不小灶又不大张旗鼓地挑挑拣拣。大家一起在食堂吃了一个多月，不仅工人兄弟们没注意到她素食主义，就连本来知道她吃饭有忌口的萧唯峥，也把这茬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肉粽子是萧唯峥张罗的，他有点抱歉地对万雪萍说：“我都忘了你不吃肉。下一个粽子我切一下，我吃肉你吃米行吗？”
　　万雪萍是真的饿，而且还不幸地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她房间里除了防止低血糖的牛奶巧克力，没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虽然萧唯峥提出的这个吃法让万雪萍觉得她自己太矫情，生出几分自我嫌弃，但也没拒绝他。
　　萧唯峥说动手就动手，分分钟切了两个粽子，刀工不可谓不快，更不可谓不精细。
　　万雪萍端着一碟子白白净净一个肉星儿都没沾的糯米，边吃边感叹：“萧总好刀功！给男……家里那位做饭练出来的？”她本来想说“男朋友”，话到嘴边觉得这事儿质朴的农民工兄弟们听了不大能接受，改成了“家里那位”。
　　萧唯峥这次终于抓住机会解释“家里那位”这个误会，正要开口，孙涛说道：“萧总前几年当过木工哩，这一手刀工可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当时工地上的老木匠都夸他手巧哩。就你办公室的刨花板桌子，都是萧总自己动手做的。萧总那双手是宝贝，修水暖、打家具、抹灰、焊接、刷漆、接线无所不能，巧着哩。”
　　这倒是很出乎万雪萍的意料。相处一个多月，虽然万雪萍能看出来萧唯峥没有典型的富二代的架子，跟工人们很能打成一片，但还没看出来萧唯峥是工地万能胶。万雪萍笑道：“我那刨花板的办公桌也未免太草率了，连抛光都没有，看不出萧总的水平。下次您在板子上雕点花，我好把桌子带回去收藏。”
　　通常万雪萍出没的场合工人们都很拘谨，尤其是万雪萍本身也从没主动跟工人们说过话。这个严格的监理一直都给人留下高贵冷艳的印象。见孙涛和万雪萍说话没有问题，又听到了熟悉的接地气的方言，另外五个工人也七嘴八舌地插进话来：“萧总做饭也好吃着哩。每次轮到萧总进厨房，俺都得多吃一碗！”
　　“萧总还会修车！就他那破吉普，只有他能驾驭得了。啥时候咱峥嵘塌伙了，萧总去车行都比盖房挣得多。”
　　“萧总还力气大！一麻袋一百多斤的水泥他能自己扛上五层楼，不费劲！”
　　萧唯峥虽然被夸得很开心，脸上已经写着“老子就是这么吊”七个大字，但是半吊子读书人的教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炫耀自己，笑着喊停：“我又不是刚学会使用工具的大猩猩！万工是直立行走的人类，别让她吃顿饭感觉跟进了动物园一样。”
　　焊工金敏是工人队伍里相对年轻的，据说还上过大专。他总是自己在角落里沉默，被调侃有文化人的架子。今天他也加入了起哄阵营：“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斯斯文文的男生，你们这样推销萧总是卖不出去的。应该说我们萧总看得懂建筑图、说得了洋文、弹得一手好吉他，高兴的时候还能作诗！”
　　萧唯峥心里默默做了个鬼脸：你们不能被万雪萍女性的外表欺骗啊！他不是小姑娘啊！他跟在座所有人一样带把儿啊！论建筑图和洋文，他怎么敢在万雪萍面前刷大刀？而直男癌更使萧唯峥被别人揭穿他有弹唱写诗这种文艺爱好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这下萧唯峥脸上有点挂不住，古铜色中微微泛了红，抓住金敏作势要打：“香喷喷的粽子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刚才谁说得最多，一会儿罚唱歌！”
　　万雪萍不太跟工人说话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她真不太分得清脸，聊起天来容易尴尬；二是技术性问题监理也没办法直接跟工人交代，还得通过萧唯峥。她本身是很喜欢工地的氛围的——这些质朴的农民工很容易让她想起小时候和她爸一起度过的时光。峥嵘的工人们调侃萧唯峥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子，万雪萍插不上话，就只微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萧唯峥敏锐地察觉到万雪萍的沉默，以为她是被调侃得不好意思。工地上一群大老粗，今天是有万雪萍在，说话已经很含蓄了。萧唯峥很担心大家说high了会把万雪萍惹急眼，就支她先回办公室：“你能不能去把你的电脑取来？带上蓝牙鼠标。我准备了个惊喜，但我电脑USB接口不够。”
　　万雪萍和萧唯峥的电脑体积和他俩本身的身体体积成反比。萧唯峥只有一台十四寸的轻薄超级本办公，勉强能带得动AutoCAD和Google SketchUp。十四寸的屏幕上直接画图能瞎眼，通常他有需要的时候都会外接显示器和鼠标键盘。万雪萍的笔记本是一台workstation，十七寸，加上电源线七公斤，能开高效玩市面上最好的3D游戏。
　　万雪萍想不出什么文娱活动用得到很多USB接口，还非得外接无线鼠标，但萧唯峥说了是惊喜，她就没多问，转身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