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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世恩义 ...


  •   “明知那药喝不得,你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陌生又熟悉的女声唤回他灵台中几分清明,他兜兜转转地醒了,再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你是谁,方才喂我吃了什么?”

      “我是暮依,”她伸手扶了扶他,“是药三分毒,你身体本无碍,为何要自寻死路?”

      他意识又更清醒了些,“是你救了我?”

      暮依悠悠叹道,“我的丹药虽暂时保住了你的性命,可你体内余毒未清,还需好好调理。”

      他微微躬身,以表谢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姓许,名天赐。来日若能有帮得上的地方,必定义无反顾。”

      “不必言谢,”暮依关切道,“方才你腹痛不止,直至痛至昏迷,眼下可好些了吗?”

      许天赐再恭敬道,“多谢暮姑娘关心,在下好多了。只是眼下,我这是在哪里?”
      他的客气有礼让暮依感到疏离,“这里是悦来客栈,我下榻的房间。”
      许天赐闻言,忙慌起身,头晕目眩地再抬手抱拳道,“孤男寡女怎可共处一室,若坏了姑娘名声,在下难辞其咎。”
      暮依不愿听他这般客套地对自己说话,便伸手搭上了他的手,哪知他如被电击,一碰即离。暮依的手则悬在二人之间,好一会儿才放下。
      “名声却有什么可在意的,”暮依似是自嘲地笑着,“只要你平安无事,其余的都不打紧。”
      平生第一次有女子向他吐露此等痴心露骨之言,许天赐心中震动,可天琪还在家中等他照顾。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打扰了。来日若有需要,姑娘可至城北红豆巷巷尾人家找我,在下必定扫榻相迎。”
      他匆忙离去,暮依没再阻拦。此世的他,终于有人关心,有人照料了,虽然他不是许家亲生的儿子,但许家不曾亏待过他,许家的亲生女儿许天琪,更是自小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他和许天琪可谓是青梅竹马、深情厚谊。若非许天琪生来便是个病秧子,好生将养了十余年仍旧体弱多病、难有起色,许家的日子也不会过得捉襟见肘、衣食无着。
      镇上的大夫几乎都为她诊治过,如出一辙地说她先天不足,唯有后天调养,对症下药,方得长久。许天赐迫于无奈,只得自查医书,再亲身试药,以期根治。他不知暮依是何时出现的,又是如何救的他,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试出理想的药方能治好许天琪的病。

      暮依再次出现时,他正准备尝试另一副药。扣门声急促喧嚣,他不得不放下药碗,替来人开门。
      “暮姑娘。”他心中诧异,却仍温和地打招呼道。
      暮依蹙着眉头看他,“你说过我若有需要,可来求你帮忙。”
      许天赐请她进了屋,再斟了杯热茶给她,“暮姑娘因何事而来,在下该如何相帮?”
      暮依面有难色道,“我钱财用尽,住不起客栈了,你能不能收留我几天?”
      许天赐有些意外,却没怀疑,犹豫道,“寒舍简陋,只怕...”
      暮依截断他的话道,“只要有瓦遮头,让我睡柴房也没关系。”
      许天赐当然不会让她睡柴房,他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让给她住,自己则住进靠近厨房的小间。厨房几乎成了药房,不闻饭菜香,满是刺鼻古怪的药草气味。那小间既堆了不少杂物,也曾作书房之用,闲置了几筐典籍古书,故而杂乱不堪,容身之地极为有限。
      他将那小间稍作清扫,再在地上垫了张破旧的草席,卷了床被褥夹了块硬枕便在其中住下。
      在他忙里忙外地拾掇收拣时,暮依一直跟在他身旁,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许天赐让她在客堂中等候,她又不乐意。
      待他忙活好了,她坐在他睡了十几年的床边,满意道,“这个房间很不错,比悦来客栈里的好很多。”
      许天赐擦了擦额上汗水,道,“姑娘说笑了,此间陈旧昏暗,悦来客栈却是镇上顶好的客栈,两者之别,有如云泥。”
      暮依定定地看着他,“我对你说的话,字字真心,此前此时此后,都不会有半句戏语。”
      许天赐再一次为她的话而心神震动,她的出现和作为都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可他就是无法拒之于门外,甘愿迁就她、顺她心意。
      暮依又道,“不过,你另给自己安置的小间太过狭小拥挤,住着多有不便。我其实不介意你在这个房间打地铺的。”
      许天赐慌张道,“不可不可,那小间挺好的,离厨房近,正好我成日待在厨房中制药,医书也都在里边,也就不用来来回回地跑了。”
      暮依没再不依不饶,便安心住下了。
      许天赐总算回到厨房,药碗却不知何时被打翻,汤药洒了一地。

      许氏夫妇那边,许天赐说暮依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会在家里暂住几日。许氏夫妇二人皆是敦厚本分的老实人,未作多想便同意了。
      反而许天琪对此事很有意见,“表哥,你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轻易进了家门呢?”
      许天赐安抚道,“她好心救了我,难道我不该有所回报吗?”
      许天琪倚靠床头坐着,“她看起来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更不像是本地人,你说她原先住在悦来客栈,那可是有钱人才舍得住的地方,怎么会突然没钱了来我们家住呢?”
      许天赐道,“不管她来由为何,她不问酬劳救我一命是毋庸置疑之事,再说我们家有什么值得他人惦记的呢?”
      许天琪始终心有不安,但方才一番话已费了她不少力气,便虚弱道,“表哥,你知恩图报,我能理解,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她却说不出来。暮依看上去不像是居心叵测之人,更不像是为祸一方的狐媚,反倒淡雅脱俗,如同下凡的仙神。
      许天赐耐心道,“别多想了,也许,她住不了多久,很快就会离开的。”说到她会走时,他的神情忽而黯然几分。
      许天琪见他铁了心要留下暮依,再无话可说了。

      暮依虽然独自待在原属于许天赐的房中,但他二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许家的确有值得她惦记的,不是别个,正是他。

      厨房,或可称为药房之中,许天赐端起药碗,碗中盛着苦涩异常的汤药,他正准备闭上眼睛、捏着鼻子喝下,药碗却被暮依劈手夺过。
      许天赐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暮依已面不改色地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许天赐惊问,“暮姑娘这是做什么?”
      暮依放下药碗,“反正都是试药,你试或我试,有什么分别?”
      许天赐忙抬起她的手,为她探脉,“还好无事。”
      暮依平静道,“往后你熬的新药,都由我来试罢。我一早便说过,你体内尚有余毒,需悉心调理。即便你不顾及自己,也还有长辈要孝顺、表妹要照顾,不能轻易倒下对不对?况且,草药药性不同,互有冲突,你眼下这副身子,如何能试的出好坏?”
      许天赐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句句在理,可他如何能让她代替自己试药呢?可若不试,又该如何替表妹治病呢?
      正在两厢为难之间,暮依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仍然平静道,“你不必担心我,寻常药材要不了我的性命,更不必觉得亏欠,你我之间,从无亏欠。”
      “暮依,”他终于不再喊她“暮姑娘”,“你为何要这般为我?”
      暮依答得坦然,“因为我喜欢你,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她真是他此生遇见过绝无仅有的女子,明明相识不久,却似深爱多年。如果她不曾出现,他或许会顺理成章地和表妹成亲,照顾许天琪一生一世,可如今,他却为她动了心。
      此后一连多日,暮依时时伴在他身旁,凡是他新熬的药,她二话不说地喝下。可他始终配不出能治好许天琪的方子,许天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
      许天琪不求自己的病得以好全,只求他能多陪陪自己。许天赐心怀愧疚,便时常在她房中陪她说话,哄她入眠,待她睡下再自行离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
      “暮依,”他放下手中医书,起身相迎,“夜色已深,怎么还没睡?”
      微弱摇曳的烛火,好似随时都会熄灭。深夜的凉意让衣衫单薄的许天赐禁不住地打颤,暮依神色中的悲凉,更是让他心间一颤。
      暮依直望进他心底,“天赐,我们离开这里,远走天涯好不好?”

      静谧无声的夜里,两人相视良久,亦沉默良久。许天赐心间千回百转,也许他近日对她所有忽视,也许她是一时任性才如此说,可他却不懂得哄她,“我不能走。”
      暮依眸中含了泪,“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不留在这里,去哪里都可以。烟雨朦胧的江南,空旷辽远的边塞,繁华锦绣的京城,甚至是远离尘世的桃源,哪里都可以...”
      许天赐顿了顿,也许有些话早该同她说清楚。他心如刀绞却强忍悲伤,装作不为所动道,“我和天琪是命中注定的夫妻,从大伯、大娘收养我的那一天开始,我这辈子就再也离不开许家了。”他转身不去看她,“暮依,你说的那些地方,我全都去不了,我只能留下,留在天琪身边。”
      他分明在为她动心之时,已决定纵然要用一生还恩,也绝不会娶许天琪为妻。他说了谎,但愿她能死心。
      可暮依却抓住他的双臂,迫使他正对着自己,“你听说过饥寒交迫的乞丐善心大发把仅有的一个馒头丢给另一个乞丐的吗?”

      暮依的目光,深情而坚定,“也许她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你,实则我和她一样,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许天赐几乎被她目光灼伤,心中的震动无以言表。他想说他们相识相处的时日并不长,她何以对他如此纠缠不休,竟连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可不知何故,这话卡在嗓子里,愣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翌日,暮依离开了许家。
      三日之后,小池镇瘟疫骤发,一夜之间,尸横遍野。
      暮依和许天赐于行人寥寥的街道上相遇。
      “小池镇如今瘟疫肆虐,尚有一丝力气逃离之人都能跑多远跑多远,你未被感染是上天眷顾,可你却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继续留在这里?”暮依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她知道他若留下意味着什么。

      许天赐挣不开她,只得和那夜一样,坚决地表明态度,“许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走。”不同的是他忽然抱住了她,“暮依,我爱你,可我有不得已留下的理由。”

      暮依泪盈于睫,“天赐…”

      他退开一步,不再逃避地迎着她的目光,直到她松开手。

      暮依不知在原地伫立了多久,暮徐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依儿,他的选择是对的,你没有强行阻拦他,也是对的。”

      暮依呆呆地望向他,“可我苦等几十年,等来的却只有一晃而过的数日相伴。”

      暮徐看着她隐隐哀伤痛楚的神情,心有不忍,轻轻地搂了搂她,“不会永远如此,总会有结束的那天。”

      许天赐回到许家后,夙兴夜寐地研习医术,苦寻瘟疫对症之药。约半月以来,小池镇日复萧条,街头巷尾常有不知哪家传出的哭天喊地之声。

      越来越多的人死于瘟疫,就连许天赐自己,都开始有疫病之兆。

      许天琪拖着柔弱的身子往药房里去找他,“天赐表哥,你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了,我想你还是走吧。”

      许天赐忙扶她到一旁坐下,“我不会走,你该在房里好好休息,若有需求唤我便是。”

      他正要走回炉边熬药,许天琪却伸手拦住他,“这些年,我一直身体不好,天一转凉就容易发热咳嗽,每年严冬都卧病在床;转暖稍好些,能在院子里走走,却也出不了门。我不愿成为你的拖累,却又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说着说着便掉了泪,“我甚至想过,若你能一辈子陪着我,即便此生都走不出家门,我也愿意。”

      许天赐皱着眉,“天琪,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大伯大娘也都会好起来。”

      许天琪苦笑一声,低了低头,再轻声道,“我终于明白之前暮姑娘出现的时候,我在害怕什么了...表哥,若我不受病痛折磨,若我能同你一道走遍大江南北,你是否会选择我?”

      许天赐默了半响,为了还恩,他强迫自己不去见她,更不念她想她。若不是日日翻阅医书,鼓捣药材,只怕他满心牵挂的,都是暮依。

      “药熬好了,我去盛给大伯大娘。”

      许天赐的态度表明了他的答案,许天琪愣愣地看着摆满了药材的灶台,嘴里发苦,心里有一丝不甘,更多的,是无奈。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许天赐坚持不懈地配药试药,终于有了成果。他找到一副药方,对横行的瘟疫有奇效,只需加上一味药引,不出两日,疫者便能痊愈。

      此味药引,名为银葵。他大费周章地将镇上的银葵一应搜罗而来,再将对症之药分给镇中百姓。

      很快,得了疫病但尚有生息的百姓们纷纷痊愈,小池镇逐渐恢复原来面貌。包括许家上下,疫症一去,连许天琪都精神恢复不少,看起来总算稍有气色。

      消失不见了近乎一个月的暮依再次出现在许家门前,许天琪为她开了门。

      “你是我此生最不想见到的人,为何你去而复返,难道,你非要从我身边夺走天赐表哥不可吗?”许天琪生平第一次对人发火。

      暮依眉眼间俱是哀色,“他已用一辈子来还了,也够了。”

      许天琪不明所以,却忽感不安。

      暮依径直走到许天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房内未有动静,她便推门而入。许天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紫,显然是得了重症,且已近油尽灯枯。暮依沉重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握住他的手,无声地落泪。

      许天琪变了颜色地看着她和昏迷不醒的许天赐,失声道,“表哥这是怎么了?”

      “他费尽全力搜罗到的银葵不足以救下所有人,无论他怎么计量药效,分配药材,也势必有人落空。”

      许天琪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倚着墙壁瘫坐在地上。

      “于是,表哥选择了牺牲自己?”她捂着胸口,沉痛地问道,“你早知道他的选择,是不是?”

      暮依却不再回答她了,许天赐眼睫微颤,慢慢醒了过来。

      “暮依…”他声音嘶哑至极,挣扎着坐起来。

      暮依在他身后垫高枕头,“我来接你了,这一回,再没什么放不下了罢?”

      许天赐无力道,“可我,却是走不动了。”

      暮依宽慰道,“没关系,你走不了,我便留下陪你。”

      “我知道你会来,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可我又不想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伤心难过,”许天赐闭了闭眼,“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无论许下什么承诺这辈子都无法兑现了。”

      暮依流着泪捧着他的手,“我若要怪你,便不会来找你了。”

      许天赐只觉眼皮越来越重,重到他再也睁不开眼,沉沉睡下之前最后说了一句,“我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遇见了你。”
      因为你,我才能分得清恩义与情爱,才不算白费一生。

      坟前,仍是暮依和暮徐两个。

      “哥,为何他做了凡人,生前总是那么苦。”

      暮徐想了想才道,“或许,他还是魔君的时候,也一直过得有些压抑。无论是魔是人,命运总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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