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你不认识》墓园

9、黑子（3）

　　梦槐现在一回想起来他在地铁站的傻样子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相比之下，顺利找到工作的喜悦倒被放在了一边。那个给了自己在这陌生城市里的第一个微笑的人，他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充满了锐气和自信，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短短的时间里，自己和他之间竟有了一道微妙的屏障，好象隔着薄雾看山，神秘而令人敬畏起来。

　　他暗暗叹了口气，打算悄悄地离开了。

　　“喂——”背后却有人叫道。梦槐不得不停下来，开始考虑自己转过去时应该带上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叫他的人却不打算等他考虑好——他直接走了过来。

　　梦槐只好硬着头皮看向他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他总算想出来一句话：

　　“那天……谢谢你啊……”

　　这话成功地再一次唤起了麦芒对那天的记忆，他一下子又笑起来。而后，他忽然换了一副正经表情，四处看看，在梦槐耳边悄声说：“你怎么笑地这么别扭啊？看见你在地铁站傻样的我变成你顶头上司让你尴尬了是不是？”

　　这个人一定研究过人类心理，要不他眼睛是X光的。梦槐想，要不他怎么把我心里想的说地一清二楚呢？

　　“呃……麦总您说笑了。”不过按照一个员工对上司应有的态度，他还是生硬地回了一句客套话。

　　麦芒看着他，目光飘忽不定。

　　然后他说：“好好干。”拍了拍梦槐的肩，转身走了。

　　华亚的风格是雷厉风行，梦槐他们第二天就来公司报道了。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新员工们居然还要先参加一个星期的军训。

　　军训，多遥远的记忆了啊……没想到都参加工作了，还有这么一劫——此刻梦槐身着迷彩服以标准军姿站立在正午的日头下面，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好在他的新同事们都是一些年轻人，精力旺盛，又有共同话题，很容易说得来。说说笑笑之间，梦槐恍惚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有好心的前辈买了矿泉水来看望他们。一群毕业不久的新鲜人们围着他唧唧喳喳问个不停。其实这前辈也不过比他们早一年进公司，讲起公司内部的秘闻八卦来倒是头头是道。中午一起在员工餐厅聚餐，大家把他围在中间，时不时发出啧啧的感慨或是笑得前仰后合。

　　梦槐很少加入他们的对话，不过前辈的话他却是都听在耳朵里。从这些闲聊中梦槐开始对上级的印象逐步完整起来。他知道了哪些人严厉，哪些人和气，哪些人能力强，哪些人是疑似走后门托关系进来。甚至对他们的脾性，爱好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令他奇怪的一点是这八卦全能的前辈，却很少提起他们的总裁。偶尔提到一两次，也是关于他对员工的严格要求，以及古怪的性格。

　　“麦总——这个人脾气实在难琢磨，他心情好的时候对大家好地不得了，请客吃饭唱K什么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冷着个脸，十米以内生人勿近，能让你郁闷地想跳河！总之是不好相处啊……”

　　梦槐在一边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他眼前浮现起地铁站上的那一天。那一天麦芒不经意间绽开的笑脸。那笑容毫无心机，毫无掩饰。他忽然觉得，那个人也许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

　　军训期间，有几次他是看到了麦芒的。只不过不再是象面试的那天一样穿着休闲装，他西装革履，总是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总有人在身边。他很忙，的确很忙。有一次是在升降式电梯中，看到他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缓缓上升，透过半透明的有机玻璃远远眺望，神情冷漠而萧索。很多回，颀长的身影只一闪，就从视线里滑出去了。

　　梦槐的办公室在二十八楼，而总裁办公室在三十一楼。梦槐不知道他怎么选择了那么高的地方，每当他站在楼下向上望，就觉得这大楼就快要扎到太阳的心脏里去了。一楼到三十一楼，得穿过三十间房子，穿透三十层水泥板。梦槐想一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脚下的东西便全是尘埃，他的眼里，是不会再有比天更高的东西的。

　　而梦槐不一样，他习惯了平常的景物，平常的人，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况且，他还有恐高症。

　　他依然每天乘地铁上班，尽管已经摸清要回家完全可以坐公车，但他却对地铁生出一种奇怪的执著来。

　　有时下班后他不急着回家，而是会先到这城市中比较热闹的街去走一走，然后去乘地铁。一路上，人的气息令他感到温暖。此时，梦槐站在地铁上，蓦然想起，自己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两个星期了。

　　晚间的地铁稍显冷清，工作的人们大多已经在自己家里。梦槐靠着空调，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禁不住瞌上了眼，想打个小盹。

　　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旁，只是，恍惚中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下意识地一睁眼。

　　那个人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几乎整个把自己罩住。手臂抬起，穿过他肩膀握住他身后的栏杆，他和他，两只手的距离不过零点零三公分。

　　梦槐身子轻轻一晃。他没有躲闪。那个人均匀的呼吸就在耳边。一次，两次。

　　他终于开口，迟疑地说：“麦总……您……”

　　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话，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偶尔也喜欢乘地铁，”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随着地铁的行进身体轻微地晃动着，看两边车窗，浮光掠影。

　　好像只有六分钟，但这六分钟长地有些异样，之后，那个人松开栏杆，转身下车去了。梦槐只觉得身边一凉，冷风从开了的车门蜂拥而入，附着在新一批乘客厚重的大衣里。

　　地铁又开动了。

　　（第三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