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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虞美人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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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娘子遇见笛惑时芳龄不过十四。
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皓齿明眸,娇俏可人。虽是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家里人却已早早开始为她议亲,只待及笄后便挑了吉日嫁了过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将如此过活,寻一门好亲事,嫁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相夫教子,一如寻常女子那般,似不起波澜的静水默默沿着旁人曾经走过的路安然流淌。
然而,十四岁那年夏末,她遇见了笛惑。
笛惑是一个云游的歌者。
岚城的夏季素来是极其闷热的,唯有夜里偶然吹过的穿堂风能给人带来一丝微凉。
虞小娘子一向浅眠,约莫子时悄悄起了夜到屋外吹风,守着的丫鬟由于困倦脑袋一点一点地耷拉着,她呼吸均匀地坐在门边,没有察觉自家小娘子已然出了屋。
夜风温柔吹拂着虞眠散落在肩膀上的缕缕青丝,卷走她身上略显多余的温热,终于让她的小情绪渐渐平复。睡意随之而来,正欲回屋休息,忽然听见一曲清灵笛音,便又循声走去,行至一面粉墙边,驻足。
笛声似乎来自墙的另一面。
隔壁的宅子已经空置许久,前些日子方才有人来打扫,想来她是有了新邻居了。
倦意催着她回了屋,不作多想,很快便入了梦乡。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手里持一柄长笛,侧身伫立着,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带起他衣袂飘飘。
次日晨起时虞眠精神头并不很好,鸦青色的眼圈堆在她的肌肤上,一张苍白的小脸写满了疲乏。
伺候的丫鬟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娘子细嚼慢咽地用着早点,生怕小娘子不注意自个儿身子连累自己受了主母责罚。
夫人性子温,但遇上小娘子的事便着紧得不得了,她可不敢触了夫人的逆鳞,丢了这饭碗。再者她也照顾了小娘子多年,说句僭越的话,早已把小娘子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多少还是有几分真感情的。
用完早膳后休息了片刻,虞眠便带了丫鬟去给母亲请安。
“夫人去了铺子里,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小娘子还是先回去罢。”
她便也转身回自己院子去了。
虞眠快要及笄了,及笄了,也便快要出嫁了。
虞眠近来忙于刺绣。
人说嫁衣是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套衣裳,它承载着女孩子少女时期的全部梦想。嫁衣是要由女孩子自己来完成的,虞眠的绣活儿有些拙劣,故而每一针每一线她都绣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
深宅里的日子乏善可陈,如此又是一日的光景。
夜里虞眠睡不安稳,恍惚间听见极轻的笛音,忽地便想起了隔壁住着的那人。
她想这一定是她听错了。
于是她便闭上眼接着睡。
耳朵不听话地去留意那笛声,令她有些烦躁。在她第四次尝试入眠失败后,她终于起身披了衣裳出去到院子里去听那人的曲子。
依旧是那样清灵的音色,冷不防其间暗藏的浅薄哀伤击中她原本安静的心弦。
偏生得那般似水温柔,教人不忍打断。
她隐隐有些好奇墙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但她始终没有去窥探对方的意思。
往后的日子也常有这样的乐音响起。
深秋时陪母亲外出拜访好友,出门时恰巧遇上隔壁新来的邻居,那人瞥见她目光,先是微怔,后是对她点头微笑示意。虞眠蓦地放下车帘,避开了他的眼神,心里一阵乱跳。
母亲告诉她,今日会见的人,也许便是她未来的夫婿。
“方才那人是谁?怎生得如此古怪?”虞眠假意嫌恶,蹙着眉试探母亲口风。
“你打听这些做甚?是长安来的客人,不过暂住一些时日,来年或许便回去了。”
哦,是很快便要离去的人啊。
“听说身上流着胡人的血,故而生得几分异域味道……”
后面母亲又说了什么她并没有仔细听,只木讷地应着,等缓过神来已然到了宁府。
宁小公子与她年纪相仿,面容清秀,虽不算出众,但也尚可,性温,为人谦和体贴,总而言之,算是不错的人选。
虞眠出身小门小户,想要嫁入高门着实不易,宁家这样的人家她也不过堪堪配得上罢了。
回府后母亲问她意愿,她便允了。
她本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也不敢奢望过多的前程,唯愿所嫁之人待她宽和,再者能帮衬自家一二,使得父母不至于过分辛苦。
虞眠毕竟是还未及笄的少女,对自己的姻缘怀有几分期待也是人之常情。
是夜,她拉着丫鬟念叨了许久。太过于兴奋以至于到后半夜丫鬟已经打上了瞌睡,她还激动得睡不着觉。
到了后半夜,她终于入了眠。
这一夜,很静。
不知为何,醒来时她竟觉得有几分失落。
三两片晕黄染霞的梧桐叶落在她的窗棂上,沉寂无声。
一个人用了早点。
下午的时候门房忽然来寻她,言说老爷夫人不在府里,有点事需要她来首肯。
“何事?”
“隔壁的贵人想问您借些常见的药材。”
“可有列好单子?”
“是。”门房便将单子递到她手里。
虞眠匆匆扫了一眼。
岚城只有两家药铺,离此处相去甚远,单子上所要的确是些寻常药材,既然过来借,想来是要得急切。
“你去和他们说,一会儿我会让人送去。”
门房便去回话了。
虞眠亲自领了人去库房点货,一件件对过后带了个惯用的家丁出门去了隔壁府邸。
这原本不必她亲力亲为,可鬼使神差的,虞哀就想看看那人究竟如何了,是否安好。
许是因为昨夜没有听见他的笛声,她便觉着,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可转念又想,三更半夜地吹笛,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儿,或许人家是觉得扰了旁人清净,又或许是自己觉得疲累,方才不再继续,如此罢了。
“虞姑娘,劳烦你跑这一趟,”病床上男子惨白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给虞姑娘看茶。”
“啊……不用。”虞眠含笑拒绝,她素来不喜清苦的茶,便也直言说了。
笛惑只以为她客套,仍是让人上了茶,虞眠便也只好接了来喝。
“你家公子这是得了什么病?”虞眠一边抿了口茶,一边问笛惑的随从。
笛惑先一步接了话头:“没什么大碍的,老毛病了。”
虞眠颔首,道:“我还带了一些丁香茶叶来,听闻丁香茶叶能养胃,却也不知真假,公子若是信得过不妨试试。”
“虞姑娘通医理?”笛惑好奇。
“倒也不是……”虞眠无奈地笑了笑,“家父喜辛辣,又不听劝诫,故而亦有胃疾。”
“原来如此。”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虞眠便起身告辞了,笛惑嘱咐人送她回府。其实两家本是邻居,送与不送并不打紧,但笛惑仍是如此吩咐了下人。
是个温柔的人呢。
耶律笛惑比她年长了许多,然而性格并不十分持重,好在说话风趣却言语有度。不得不说,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虞眠前脚刚回府,虞夫人后脚便到了。管事与虞夫人说了方才去耶律公子府上的事,虞夫人听后微蹙眉,但并不多说什么,只托人去打听这耶律公子的家世与人品。
又是静谧的一夜。
虞小娘子依旧有起夜的毛病,过了几日终于又听到墙那边有笛声传来,便知那人身体已是痊愈,不必担心了。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满城或新或旧的青瓦上铺满了银霜,寒气冰凉凉地透进人家里,被屋内生着的炭火盆融化成了氤氲的水雾。
虞眠坐在炭火盆前哈着气,渐渐感觉到一丝温暖。许是身子暖融融的,心情也变得轻快。
天光黯淡下来,是时间的悄然而去。
晚间等了许久,仍未有人来传饭。虞眠便想或许是生意上犯了难,爹娘还在忙碌罢。
她便叫丫鬟去问问。
不多时,丫鬟回到屋里,面露难色。
“可是起了争执?”
丫鬟点了点头。
虞眠便沉默。
一刻钟后,她起身去了爹娘的屋子。方一踏入房门,便听见金属器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响,一块燃烧殆尽的炭火摔在虞哀的脚边,激起星星点点的火花,灼伤了她裸露的肌肤。
丫鬟大惊,急忙用手绢沾了雪沫拭去她脚踝上那点黯淡下去的火星。
雪色里一点暗红,灼热的疼痛撕扯着她的皮肉。
虞眠微微张了张嘴。
“别吵了……”
她的声音太轻,似遗失在隆冬里的微风,苍白的雪片落下,覆去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除了身侧的丫鬟,没有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不要吵了!”
争吵声充斥在她的耳边,逐渐模糊。那些模糊掉的话语,是父亲的咒骂,是母亲的哀怨。
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什么也不想听见。
虞眠甩开丫鬟为她冷敷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坠满绒毛的披肩落在雪地里,旁边是绣花鞋踏过的染了污泥的脚印。
彻骨的雪花嵌入她的发间,一寸寸夺去她的温热。
太冷了。
虞眠站在台阶下,抬起头望了望天,她看见飞雪,看见云雾,看见刺眼的天光。
然后便恍了眼,落下清泪来。
比落雪更冷的是什么?
是落雪融化时,带走残存的温暖,比飞雪时更凉。
丫鬟追来,为她撑了油纸伞,遮了天光去。
虞眠无力地推开她的手,伞落在地里,激起几点雪沫来。
“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问。
没有回答。
也许是默许,也许是难言出口。
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的事。”
玄色大氅落在她双肩,偶有的关心厚重非常。他的声音温柔里带着冷漠,似看淡这若梦浮生,乍一物什撞入银屏,微茫竟起,转瞬消亡。
虞眠抿了抿唇,想要倾诉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笛惑对丫鬟道:“晚点和你家夫人说一声,虞姑娘在我府上。”
丫鬟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劝解,便道是,眼瞧着自家小娘子随耶律公子回了府,这才回屋守着,等里边吵完了再行禀报。
“怎么了?”
虞眠没说话。
“不愿意说的话,就算了。”笛惑无奈地笑笑,自取了杯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
“没什么,家常便饭了。”
即便如此想着,心里也没有好受几分。若是当真不在意了,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自嘲地笑了,冷不防颤抖的睫毛上黏连的冰凉液体陡然滴落在她盖了薄毯的膝盖上,烙下渐次淡去的印记。
笛惑垂眸,随后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摸了摸她的头顶。
他的手心与她的头发之间隔了一条微潮的毛巾,是方才他让人取了给她用来擦拭头发上的雪花的。
虞眠微微红了脸,没有言语。
笛惑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便笑着挪开了自己的手。
虞眠组织了一下语音,略显尴尬道:“我爹娘又吵架了。”
“嗯。”
“大约是因为生意上的事罢。每次他们有了分歧就会吵得很凶,生意惨淡的时候又会互相怨怪对方当初下了什么决定或是没有阻止自己的决定。”
“嗯。”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我心里不好受。”
笛惑安静地听着她一字一句道来,她每说一句,他便应上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有没有去劝过呢?”
虞眠沉默摇头。
“既然没有办法帮上忙,又何必放在心上折磨自己呢?”
“习惯了,也没有很在意。”
“若是当真觉得无所谓,也就不会因此事而难过了。虞姑娘,那些只会让你难过的无关紧要的话,听过且过便是。”
话题说开,两人便又聊了一些旁的事。
比如在家遭人嫌弃这事。
“耶律公子在家中也是这般吗?”
“我?”他笑了笑,“倒也尚可,我并不常在家的。母亲偶尔也会唠叨上几句,骂过了气消了也便是了,我不在乎这些。而且……”
“而且?”
“我觉得母亲为我着急的样子很可爱。”
虞眠语噎。
笛惑便笑:“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也不能理解他们的苦心,年纪长些反而不在意他们怎样说道,只担心他们气坏了身体,落了什么不好。”
有人叩了叩门窗,两人的目光便向声音的来源投去。家丁便说是隔壁虞府派人来接虞小姐回府了。
虞眠便不多留,咽下手里捏着的半块糕点,请了辞回去了,并说有机会再来拜访。
笛惑目送她离开,这才叫人拿来他要处理的信件翻看。
虞眠回去的时候,爹娘争吵过的那间屋子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见她回来,虞夫人忙拉了她一番嘘寒问暖,看了她伤势。
“我没事……耶律公子已让人替我上了药,娘亲不用担心。”虞眠低着头,粘着半干珠泪的眼睫缠绵不休,底下清澈的眸子隐约着几分略带羞赧的笑意。
虞夫人脸色微变。
“饿了吧?”虞夫人笑了笑,“先吃饭。”
虞眠便说好。
吃饭时虞夫人对她道:“明日约了宁家夫人一道去上香。”
虞眠心下了然,不语。
次日一早她便早早地被叫了起来,梳妆打扮一番,方才乘了马车出门去了宁府。
宁家夫人一见虞眠便笑了起来,与她寒暄。
虞眠并不十分适应她的热情,只宁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并不多言。
宁夫人便觉得这丫头乖巧有余,魄力不足。
之后宁夫人虽也同她叙话,却不及初时热络了,倒是宁小公子对她照顾有加。
夫人们让她和宁陵去寺外散步。
后山的路并不十分好走,宁陵便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看见什么便提醒她注意,免得扭了脚。
斜阳悠悠地打下来,留下斑驳的剪影。没过脚踝的枯草地里,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的两人,时而无话,便都沉默着。零星的光辉落入眼中,映了晚霞与无边的落寞寂寥,静而远。
“先时相见匆忙,诸多亲人在场,若是问了倒显得我冒昧。我单名一个陵字,不知姑娘的名是?”
宁陵只知她是虞家的姑娘。原本不相熟的女子,养在深闺里,如何能教他得知了姓名?故而虞眠也未觉得诧异或是失落,只答:“阿眠。”
“阿眠?”
“嗯。”
“不知是哪个字?”
“是‘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的‘眠’。”
宁陵嘴里念叨了几句,终是想了起来,心中起了几分绮丽之思,却又觉得言之则略显唐突。
他不再纠结于此,只道:“阿眠……我叫你阿眠可好?你也叫我阿陵便可,如此听来亲近些。”
“宁公子……”
“阿眠与我生分。”他的声音里含了委屈。
虞眠便叹了口气,喊他“阿陵”。
宁陵又与她讲起自己家中的情况,比如人,比如事。当然,这些都有所保留,因为他们还没到确定下关系的时候。
虞眠心不在焉地听了,敷衍地答话,只有听见一些感兴趣的事时才会多说几句。
他无法找到能引起她共鸣的话题,她则兴致缺缺且不善言辞。
两人的交谈陷入僵局。
最后打碎沉默的是宁家的一个丫鬟,她说时辰已晚,夫人们喊他们回去。
两人相视一笑,一道回了寺里。
看起来似乎很有默契。
起码他们回去的时候,旁人是这么想的。
虞眠看见母亲宽慰的笑容,心渐渐平静下来。宁夫人的目光却是复杂的,虽然没有恶意,虞眠却也忍不住露怯。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而宁夫人她们,则是前来检查货物的客人,精挑细选,力求完美。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完人呢,不过是货比三家,选择最相配的。
虞眠忍不住自嘲一二。
归途中虞眠问母亲:“娘,身为女子,一定要嫁人吗?不可以不嫁?”
虞夫人不觉意外,只温言道:“傻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这确实是极其寻常的事。
她只是觉得疑惑。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难道嫁人就一定能幸福吗?
她记得母亲在家辛苦操持家务的日子,记得母亲与父亲争吵的一幕幕,尽管那些记忆模糊不清,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她忽视了,但她知晓,这不过是她在自欺欺人。
虞眠拉了母亲的衣袖,抱了她胳膊撒娇:“娘,我还不想嫁人。”
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这个人?
虞夫人隐约有些猜测,但嘴上只当她是舍不得家,夸得虞眠心虚。
年末的时候去了舅父家过年,饭桌上长辈们谈及嫁娶。虞眠将要及笄,眼瞧着便要着手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众人便说起合适的对象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也没留心听,便含笑应着。
席间她离桌去洗手,尤霖跟出来喊住了她。
“姐姐喜欢宁陵吗?”
他问得直白,让她猝不及防。
她与宁小公子相处过几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可她这一犹豫,却叫这位同龄的表弟看出些许端倪来。
“还……还行吧。”
虞眠目光躲闪,不愿叫人看穿心思,却又恰巧因此暴露了本心。
“那就是不太喜欢了,”尤霖便笑,“我觉得啊,还是早些断了算了。”
尤霖是惯爱笑话她的,她素来也不曾放在心上,偏这一句戳着了她的痛点。
宁陵不好吗?
也不是,她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将就。
即便她并不想承认。
尤霖说完这一句也便走了,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虞眠的手指紧了紧。
冰凉的水自她指缝间漏下,滴落在木盆里,继而溅湿她垂落的衣摆。
小住了三两日,一家人方才回了自家去。到家的时候,适逢耶律公子出门,她便,笑着朝他招手。
“虞姑娘。”
耶律笛惑立在原地,颔首。
虞眠便小跑过去,额头的碎发底下起了薄汗,她喘了口气,心中过了千言万语,最后只问了一句:“耶律公子是要去拜年吗?”
“别跑那么急,仔细冻着了让你母亲担心。”笛惑无奈地笑笑,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叮嘱道。
他又和虞老爷、虞夫人打了声招呼。
这才回答虞眠:“没错。”
虞眠小脸红红,一时想不到说什么,正尴尬着,便听他问:“虞姑娘是刚回来吗?”
虞眠便很快回应:“嗯!”她又补充:“去了舅父家拜年,住了几日,这才回府来。”
笛惑面容淡漠,道:“虞姑娘,不要告诉陌生人太多事,请你记得这一点。”
虞眠倒没想到这么深,只是想要找些话和他说。
“耶律公子不是陌生人……”
是因为是你才想说的。
“为你好。”他补充。
原本的解释被她抛在一旁,她点点头,顺从了他的话。
“养女儿不容易啊……”他轻叹着笑了笑,“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让人骗了去。”
虞眠小声嘀咕了句,她已经快要及笄了,马上出嫁了就是大人了。一想到出嫁,她又有了些感伤,然而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冰凉的触感令她一凛,跳脱出了这段磨人的思绪。
笛惑大约也发觉下雪了,便道:“回去吧,不要冻着。”
“耶律公子多久回来?”话语不经大脑地冒了出来,一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她凭什么去打听人家的行踪呢?
虞眠也不抱什么希望,只小声道:“我回去了……公子新年好,路上小心。”便要跑回去。
“左不过这两日便会回来。”他道。
她原想说“那我等你”,可又觉得不妥,只吐了个“好”字出来,便落荒而逃。
耶律笛惑脸上略带忧色。
但这毕竟与他无关。只听车夫催促,他便上了马车走了。蜿蜒曲折的车辙被落在身后,细雪一点一点将痕迹覆盖,终于不见。
本以为只是一场小雪,偏那飞雪接连飘了两日,将原本便积了雪的路面堆砌得更高了一层。虞眠走到院子里时,才一落脚,那棉絮一般的积雪便凹陷了下去,没过了她的半截小腿。
想来这样的天气是不便行路了。
耶律公子也没有回来。
她一边记恨着他的失约,一边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去责怪对方。她算是什么人呢?与他无关紧要的人吧,他本来也不属于这里,她只是碰巧从他生命的一个细小碎片里一闪而过罢了。
这样想着,她倒也不那么难过。
她又想着,这样的天气,他不回来也是为了安全考虑,这样一想又担心他是否平安,祈祷他晚些启程,不要被山雪拦了去路。
就这样在家中又候了两日,终于得了信儿知晓耶律公子回府了。
等不过半日,料想耶律府应当已将行李收拾妥当了,虞眠慢着步子走到耶律府门前,几日不曾相见的期待被努力压抑着,然而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喜色出卖了她,而她浑然不觉。
“烦请通报一声,我是来看望耶律公子的。”
“您稍等。”
约莫过了半刻钟,门房便回来道:“虞姑娘请随我来。”
虞眠颔首随他进去,到了笛惑所在的暖阁。
炭火盆子发出滋滋的声响,温暖的气息随着丝缕明红的焦黑黯淡四散开来,充斥着整个楼阁。虞眠踏入暖阁时,便似忽而过了深冬,又度了春寒,浑然不觉天凉。
屋子里还有一人,与笛惑的容颜有几分相似,他正戏谑看着她这位不速之客,嘴角微扬,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碍于场合忍住没打趣她。
“这位是……”虞眠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在下的堂哥,耶律远,碰巧路过此地。”
“什么碰巧……我是……”耶律远说到一半,又改了口,“我确实是路过。”
虞眠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便选择性忽视了他,只问笛惑这一路可顺利,在岚城过年是否习惯云云。
笛惑也一一答了。
“那天经过树林,因为风雪一些树被摧折了,我瞧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雪里晃,起先还以为是什么不曾见过的植物,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只松鼠,恰好被雪给埋住了,只留了尾巴露在外面。”
“那样冷的天,怕是要冻死了吧?”
笛惑摇了摇头:“不,它一直在挣扎。”
“我有时候总觉得,一些无法避免的苦难便是命,甚至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是该认命的。”
“不,”笛惑说,“还没努力过怎么能认命呢?你这样想,我觉得是不对的。”
虞眠沉默。
“我原本是极其冷漠的一个人,可我见它那个样子,便让人挖了出来放生了。”他笑。
耶律公子喜欢努力的人吧?
她暗自想着,没有言语。
耶律远已然是走了,徒留两个人在暖阁里相对无言。
风雪吹进暖阁,被融融春光吞没,成为无处逢生的孤寒。
有细碎的言语响起。
“听说雪天岚城郊外的玉湖景致极佳,今年是在下第一次在这里过冬,打算过两日天气晴朗了前去游玩,虞姑娘可愿做个向导?”
“啊……”
这算是邀请么?
虞眠有些犹豫,她是不常出门的,玉湖随也去过一两次,到底是不熟悉。可一想到别人盛情邀请,心里的悸动又按耐不住教她应承了下来。
“好啊。”
“那便说定了,哪天天晴了便一块儿去。”
“嗯呐。”
次日倒是晴了,虞眠睡醒时看见外边明媚的天光心情极好,打算晚些叫人给耶律府递个信儿一起出游。
事情倒是吩咐下去了,偏巧晨间用早膳时母亲告诉她今日约了宁小公子,让她陪着一道去玩。
含在嘴里嚼着的食物忽然变得索然无味,她随便吃了几口,便不再继续吞咽。
“我吃饱了。”
虞夫人担忧地望着她,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
虞夫人便没再问。
虞眠回了屋子,让人上隔壁府说一声,自己今天去不了了。
她想问能不能等她一日,可又觉得自己这般过于自私,也许明日雪化了就不似今日这般景致了呢?
于是她终是没有说出口。
虞眠心不在焉地试了一两支珠钗,瞧着都不怎的顺眼,便又搁置在一旁,只梳了个简单的髻。
之后便收拾了些东西,上了自家马车,跟着宁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往城外去了。
她没有心情多问究竟是去往何方,直到到了地方,她才知道也是带她游玉湖。
起先她还担心碰见耶律公子,后来才发现自己是白担心了一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着人家。
也许人家真的愿意等她呢?
不,也许是人家有事耽搁了,可别自作多情了。
这一日虞眠和宁陵玩得还算尽兴。
宁陵是喜欢出游的,不似她,惫懒,总爱呆在她的一方天地里,不与人交际。
他给她介绍了玉湖各个季节的看点,又说附近的哪些货摊卖的零嘴好吃,要买给她尝尝。
她谢过他的好意,捧了一袋在手里。有时宁陵不注意将果壳落在地上,虞眠便提醒他注意,不要再这般弄脏了地面,给人添麻烦。宁陵也从善如流,当即拾起果壳,丢进装果壳的纸袋里。
然而不一会儿他又忘了,一不留心便又做了这样的事,提醒他,他又能改一阵。
晚间天还亮时宁陵送了她回去,也不教虞家人担心,这之后才打道回府。
虞府的下人便夸宁小公子细心,他日姑娘嫁过去,姑爷待她应当不差。
虞眠却是想着,耶律公子会如何想她,会否觉得她言而无信?她有些头疼,吃过晚饭便早早歇下了,将自己闷在枕头里。
柔软的枕套隔绝了一部分空气,让她感觉呼吸有些不畅,便又坐起来,忽地大叫了一声,喘了几口气。
丫鬟受了惊,轻敲她的房门,问:“小娘子?”
屋子里很久没有声响,让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转身打算去通报一声,却听屋里响起了虞眠的声音:“我没事。”
丫鬟贴着门,细声细语道:“小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不用担心我。”
“那如果有事,小娘子随时喊我。”
虞眠轻轻“嗯”了一声。
她翻了个身,又缩进了被子里,棉被汲取她的温热,复又反馈在她瑟缩的身体上,渐渐倦意上来,她便入了眠。
夜里她辗转反侧,偏又清醒不过来,只至一曲清灵的笛音流连耳畔,生生将她的焦躁安抚了下去。
醒来时,她觉得浑身酸痛。
她梦见了笛惑。
梦里他温柔陪伴在她身侧,与她谈天说地;梦里他淡漠疏离沉默不语,最后毅然决然向远方走去,留她一个人追。
她就那样追着,追着,最后什么也追不到,什么也抓不着,渐行渐远。
虞眠起床吃了早饭,然后便去了耶律府。
“没事的,”笛惑笑了笑,“我原也是随便一提。虞姑娘可用过早饭了?”
“要不然一会儿我们一块去?”虞眠说完,又解释道,“算是我失约的赔罪。”
他倒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索性近日无事,便说好。
虞眠便和耶律府的两兄弟还有一些惯用的下人一道去游了玉湖。
由于昨日算是踩了点,虞眠便非常积极地给他们介绍玉湖景点,这是昨日宁小公子给她介绍时她便想好要带他们去玩的。两人看出她想要表现,也很给她面子,不时在她接不上话时插上几句。
昨日便已晴了,故而今日雪有些化了,这让她略感遗憾,半融的冰雪看起来没有原先那般纯粹,底下的枯草沉默地趴在烂泥上,泡在细碎的冰水里。
她的心思其实也已不那么纯粹,可她不愿意承认。
笛惑似乎发现了她情绪低落,便安慰了两句。
她的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原本说好天晴了便来看雪景,是我失了约。”
话刚说完,一片细小的雪花忽而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她一怔。
接着她的眼中一亮。
“笛惑……下雪了。”
笛惑的触动并不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她道:“嗯,没错。”
耶律府的马车上备有油纸伞,两人共撑一柄。
虞眠有些羞赧,觉得自己想得不周到,还要劳烦人家。
笛惑看见她表情,有些好笑。
“怎么了?”
“这些,我都想不到。”
笛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虞眠指了指伞。
“这很正常,”笛惑安慰她,“我常四处游历,遇上过各种天气,也发生过一些事情,所以有经验。你还年轻。”
“我今年十五了。”虞眠不服。
笛惑便笑:“小妹妹。”
她说她十五了,其实是带着一些试探的。十五岁是个敏感的时间点,这一年她要行及笄礼,备嫁,出嫁。
然而笛惑只是说她还小,并没有产生其他心思。
虞眠有些失望。
“这会子下了雪,倒也不大,之后不知会如何。阿迪,我们早些回去吧,不要让虞姑娘的家人担心。”耶律远适时插话进来。
“嗯,走吧。”笛惑便顺着他的意思,送虞眠上了虞府的马车。
虞眠不想说话,便什么都听他们安排。
马车回了府。
这时雪已经停了,并没有像原先预想的那样挡了来路。
临分别时,虞眠问笛惑:“我还能来找你吗?”
笛惑不知她怎会问出这样的话,只说:“当然可以。”
虞眠便心满意足地道了别,回府。
虞夫人知晓此事,可见她心情不错,便没有多问。
接下去的日子,虞眠也常到耶律府上做客。耶律府的门房认得她,除非有事,也大都不需通报。
耶律远近来都住在笛惑这里,见她成天往这边跑,有一天便打趣笛惑:“这小丫头可是对你有意?”
笛惑也不以为意,倒:“你觉得她如何?”
“说实话?”耶律远挑眉,“有些小了。”
笛惑便想起自己已然二十四了,与他相比确实是小了许多。
“说的也是。”
于是后来他常说自己老了。
虞眠便冒昧地问了他的年龄。
“快三十了。”
虞眠先是有些吃惊,而后道:“看不出来呢,不过我觉得年龄大也没什么的。”
“嗯?”
“没什么……”
“骗你的,小姑娘真好骗。”笛惑笑了笑。
“什么啊?”虞眠蹙眉。
“怕你被人骗走了啊。”
虞眠该不开心的,可他话里那一丝丝的担忧愣是让她往好处去想,觉得他是担心她而不是取笑她。
“你到底多大啦?”虞眠便忘了那一茬,继续追问方才的问题。自打上次她喊了他的名字,她的胆子便越发大了起来。
笛惑看了她一眼,道:“二十四,也不小了。”
虞眠想了想,说:“还好吧。”
“阿眠不是也十五了吗?可有了议亲的人家?”
“有倒是有……”虞眠支支吾吾,“只是我不太喜欢,未必会嫁给他吧。”
笛惑难得正色道:“既是不喜,不如早些回绝了,也省得耽误人家,这对人家不公平。”
“嗯……”她声音很轻,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话题又转到旁的事上去了。
虞眠近日新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叫做洛皑,比她大三岁,但和她关系不大。
那日见着他,他是来耶律府找耶律远的。
洛皑的家在越城,离岚城不远,这次来是因为听说耶律远路过岚城,便专程过来打探情报。
当时虞眠未太在意,也觉得他们不会有太多交际,只礼貌性地打了个照面,忙着和笛惑说话去了。
那日她回虞府时,虞夫人告诉她,与宁家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具体的日子还没选好。
当时她在吃饭,手里的筷子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她失态了。
良久,她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翌日她没有去耶律府,笛惑以为她病了,便让人来问,听说没事,便也回去了。
之后她照常往耶律府去,只是频率低了下来,偶尔会同宁陵一块出去。
她想,这是她的未婚夫,他待她很好,如果她可以喜欢上他,那也不错。至于笛惑,听耶律远的口气,笛惑常年在外,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还不想被家中安排,有几次他游历回家,便被逼着见了好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虞眠试探过他。
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可能不会找一个我喜欢的。大约会找一个让我觉得相处舒服的姑娘吧。大姐姐?或者,年纪小但是心智成熟的吧。”笛惑当时说得认真,她便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少年老成的人。
“嗯,我也是。”
当时虞眠情绪不佳,但她却觉得自己理智且克制。
“我应该也会找个合适的人,喜欢于我不是那么重要。”
还有一次,她又拿自己为例,和笛惑开玩笑。
“你觉得我怎么样?”
笛惑当时瞥了她一眼,说:“谁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
“你也是吗?”
“嗯,我也是。”
虞眠对笛惑是有好感,也存在过几分渺茫的希冀,她本就知道此事难成,然而宁家的亲事成了压死她最后一点希望的稻草。
她认命了。
她和宁陵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游湖,尽可能和他熟络,直到某一日宁陵忽而牵起她的手,她吓得缩了回去。
宁陵当时受伤的眼神她没来得及看清,但她知道,她让彼此难堪了。
“阿眠,我喜欢你。”这句话他说得晦涩,显然并不常对人说这些。
“对不起,我不习惯。”虞眠转身,避开他的目光。
宁陵似是哽咽,他收拾了一下情绪,道:“是我唐突了。”
“抱歉。”
“不,是我抱歉,”宁陵勉强笑了笑,“我送你回去。”
虞眠说好。
虞眠回府后,母亲问她与宁小公子相处得如何,她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含糊过去,自己回了房间。
晚膳是丫鬟送到屋子里的。
虞眠草草吃了两口,便让丫鬟收拾了,自己则出了屋。她说她去院子里散散步,不要跟着她。丫鬟想着府里也就这么些地方,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便应了。
“其实啊,如果真的喜欢上了,那些条条框框都不重要。”
脑子里忽然回响起笛惑的这句话。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
虞眠蹑手蹑脚地爬上假山,翻上了围墙。那边是空旷的地面,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有些后怕。
她是冲动了。
于是她在墙头上坐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沿着原路返回了。手上蹭破了一点皮,她没有很在意。
一夜难眠。
早上起来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拿了胭脂水粉去遮青眼圈,然而怎么遮怎么显得欲盖弥彰。
她最后还是去洗了把脸,理顺了头发,便去了耶律府。等到她见上耶律笛惑时,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说你订婚了。”是笛惑先开了口。
虞眠一愣。
“恭喜?”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因为先前虞眠曾与他提及过她的议亲对象,她当时说不喜欢,如今心境是如何呢?
“没什么可喜的。”她语气淡漠。
笛惑给她沏了杯茶。
“进展得不顺利吗?”
虞眠先是沉默,而后道:“你先时说,没有努力过怎么能认命,这话可还作数?”
笛惑的手一顿,继而笑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笛惑……”
洛皑又来了府上,赶巧路过,打断了她。
虞眠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笛惑便说:“吃点东西吧。”
“嗯。”
吃完早饭,她又没了方才的冲动,只说了声“打扰了”便要走。
“阿眠,我下个月要回家了。”
虞眠脚步一顿。
“还会回来吗?”
“也许吧。”
他没有把话说死,但她知道,他们注定是无缘了。
“我走了。”
虞眠小跑出了耶律府。
正巧撞见宁家的马车,这是下聘来了。
虞眠的心一沉,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了,径自回了府,进了屋关上房门把自己锁了起来。她背靠着门蹲坐下,双手抱住膝盖,头埋在臂弯里,乌发顺着她的轮廓垂落下来,一种无助感裹挟着她,与这空荡荡的房间融为一体。
她感觉到身后的振动,是丫鬟在敲她的房门。
“小娘子,你在里面吗?”
没有得到回应,虞眠还以为她已经走了。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呆着,然而事与愿违,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宁陵。
方才宁陵也许是看到了她从耶律府出来的。
“阿眠,见见我好吗?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虞眠不想见人,尤其是他。
“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给你道歉,请你不要这样躲着我。”
门打开了,虞眠站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阿眠。”宁陵伸手便要去揽她入怀。
虞眠却是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转而走向屋内的桌椅,请他进来喝茶。
宁陵在她对面坐下,有些手足无措。他心不在焉地接过茶盏,后知后觉觉得有些烫手,便又放回桌上,没有喝。
茶水是丫鬟一刻钟前换过的,故而是烫的。虞眠原也记得这个习惯,但她故意倒了热茶给他,也给自己。
茶盏捏在手里,烫得她手指发红。
“宁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虞眠的语气很淡,似乎只是单纯认得他,没有过深的交情。她清楚他此行的目的,但她仍是想要将他划在她的圈外,不愿他走近。
“阿眠,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求你不要和我置气了。”
他仍然觉得,她不高兴,只是因为他牵了她的手吗?
他的单纯刺痛了她,让她说不出多么决绝的话来。手里的茶水渐渐凉去,她的手指也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一如她的心。
但她仍能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那是鲜活的,也是血淋淋的。
“我已经不气了。”
虞眠的声音有些哽咽,而宁陵沉浸在她原谅了他的喜悦中,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阿眠。”
宁陵拉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要挣脱,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那样,便僵硬地让她握了住。
“我一定会待你好的,”宁陵甜蜜地笑了笑,“去岁踏春时我们见过一面,那时我便记得你了。”
“不过那时你忙着和朋友说笑,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吧。”说着倒有些伤感。
虞眠自己确实不记得有这样一段了,到了后来见着以前一起念书的一个小姐妹,她才恍惚想起,当初是有那么一个人偷偷看着她的,那个小姐妹还借此取笑过她。
良久,他问:“阿眠,你……喜欢他吗?”
虞眠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宁陵没有不识趣地继续问她是否喜欢自己。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虞眠的心头一酸。
他明明知道她的心思不在他这里,还说这样的话来让她感动,是真的那么喜欢她,还是想要让她愧疚?
她惯是会用恶意揣测人的,可她偏生忍不住信了他的花言巧语,或者说,因为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便希望有什么来欺骗自己,让自己得到一丝宽慰。
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心思内疚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了。
这样的心思折磨着她自己,让她日渐憔悴了。
下完聘礼后的几日,宁陵没有再来。
虞眠没忍住,又去见了笛惑。
“笛惑,我想听你的曲子。”
她说话的方式一点也不客气,就像面对一个极其熟悉的人,不会小心翼翼。
“怎么瘦了?”笛惑便让人拿了许多糕点来,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虞眠便狼吞虎咽起来。
吃东西是能让人变得心情愉悦的,她相信这一点。吃完了,她的情绪也好了些许。
但是一想到她要说的,她又觉得有些难过。
笛惑给她吹了一支曲子,曲调倒是欢快,却越发令她心中悲凉。
“我有时候觉得你是有点喜欢我的……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不在乎……”
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常常轻佻随意,不似认真的模样。
笛惑很冷静地听了,并“嗯”了一声。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我,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性格和表现。”
虞眠站起身走到他身侧,摸了摸他的头。
笛惑先是一愣,而后笑出了声。
虞眠微微发怔,而后忽然道:“你知道的吧?”
“嗯?”
“我……”
“不知道。”
他明明应该知道的。
“我也不能知道。”
果然。
他的嗅觉是灵敏的,她的多次试探,他不可能感觉不到苗头。
他只是一直在装傻。
那一句“不能”已然是拒绝了她。
而她选择性无视了。
“阿眠,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少来往吧。”
虞眠的手指紧了紧。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
“有定下的未婚妻?”
“没有。”
“讨厌我了?”
“也没有。”
虞眠低垂着眉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都有喜欢的人。”他最后如此说。
她想要问一问是谁,却又发现自己无从了解他的许多,甚至于连一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你也不用猜什么,反正也与你无关。”
她想起那些夜里孤寂清冷的笛音,似乎忽然明白了他究竟为何而伤悲,可她心里的小火苗始终滋滋地燃着,撺掇她不要相信自己的猜想。
“快到饭点了,今天我要和阿远出去,便不留你了。”
这是逐客了。
虞眠有时候并不是什么识趣的人,可她实在没办法继续在这呆下去,一看见他,她就觉得心里委屈。
于是她好几日都没再来。
再来的时候,则是请笛惑帮忙,说是想要买一柄笛子,自己不知道是否合适。
笛惑便应下了。
他料想她之前只是一时冲动,便没提起之前那茬。
虞眠最终买了一柄玉笛,雕刻倒是精细,音色却是一般。笛惑想着她应当也只是买作收藏,便也随她,以免扫了她的兴致。
之后虞眠便隔三差五地过来请教。
“玩玩便可,也毋须认真。”
“嗯我就是试试。”
笛惑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有个人在身边呆着似乎也不错。
他很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
故而虞眠请教他时,他教得也还算细心,甚至有时他还会主动让人去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糕点。
“笛惑,明天陪我逛街吧!”
当虞眠怀揣着期待望着他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我陪着你算什么事呢?阿眠,你应该让宁小公子陪你。”
虞眠扁扁嘴。
“我就想要你陪。”
这是极其孩子气的一句话,可她偏要任性这一次。
“干女儿?”笛惑故意刺她。
“哼。”
虞眠干脆坐在地上耍赖了。
“阿眠,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不喜欢你。
不喜欢。
你。
“你会遇见喜欢你适合你的人,而我并不是你的良人。这点,你可明白?”
“我不想明白。”虞眠赌气。
“我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我喜欢,我就要说,但凡有一点渺茫的希望,我就要去做。”
笛惑冷笑道:“不喜欢你的人也敢追,你真的比我勇敢。”
到了一定的年纪,是不敢像年少时那样放肆的,因为他们丧失了那种能力。
不是他们做不到,而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他们而言什么更加重要。
笛惑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虞眠心里明白,却权当他是夸赞。
有时候装傻其实可以不那么痛苦。
“你要是能装傻多好啊。”她喃喃道。
假装不知道她的喜欢,不要把话说破,继续如往常那样待她,没有争吵,没有难堪。可他偏偏不要如此糊涂下去,和她坦白,让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要再自欺欺人。
她知道她有罪,但是她舍不得。
笛惑和虞夫人也谈过了。
虞眠错以为婚事还有转机,可当她去到耶律府时,却是被门房拦下了。
“你家公子怎么了?”
“病了。”
“他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虞眠有些焦急。
门房摇摇头,没说,只让她回去。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他是不愿意见她,还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这一日她在耶律府门口站了很久,门房受不住,这才进去通禀。
笛惑终于肯见她了。
虞眠先关切了他的身体,知道他没事,便松了一口气。又与他说了许多琐事,笛惑听着,却几乎没有回应。
就像石头沉入大海,听不见一点声响。
“嗯,噢,好,你能说点别的吗?”虞眠有些生气了,可她又没有立场生气。
没待笛惑应答,便见一位双十年华的女子带着银铃般的笑语走到笛惑身侧,与他开起了玩笑,内容自然是关于虞眠了。
笛惑神情淡漠,几不可见地微蹙了眉。
“你是?”
那女子却笑说:“普通朋友。”
虞眠的脸色不太好。
“你是故意叫她来气我的?”
阿吟瞧见虞眠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不安地看了眼笛惑。笛惑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丝毫不在乎这些。
他其实是个冷漠的人,只是长久的相处让她们忘记了这一点。
虞眠不觉得他们之前有什么,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不希望他们有什么,故而便自动忽略了过去。
“没有,我根本就不在乎。”
“你……”
虞眠拿一些绵软无力的言辞将笛惑狠狠骂了一通,抹了抹眼角少许的温热液体,自己走了。
她在门口遇见了洛皑。
洛皑的神色也不是很好看。
虞眠心情不佳,见他亦如此,便多管闲事问了几句。这才知晓洛皑几次三番地来耶律府上,为的就是方才那姑娘。
姑娘名为江千吟,是耶律府两位公子的旧友。前些日子笛惑便是去了一趟越城,既是故地重游,自是要聚上一回的,也是那时在酒楼里,洛皑邂逅了江千吟。
之后他便常常去找她,但她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让他捉摸不透。
虞眠近来与他交谈的频率很高。
她发现每次洛皑受到江千吟的冷落后,都说不要再去找她了,然而没隔多久,他又巴巴地找上门来。虞眠近来也常吃闭门羹,竟产生了与他同病相怜的错觉。
江千吟比洛皑年长了三岁。
洛皑说,他有很多的兄弟,唯独缺一个姐姐,所以他很想要一个姐姐。
而江千吟恰好投了他的喜好。
虞眠对笛惑,洛皑对江千吟,她自以为是同样的占有欲,故而她常说洛皑分明是喜欢人家,哪里是单纯地当做姐姐。而这时洛皑便会自恃老成,对她进行一番反驳和说教。
虞眠对这些不以为意。
她仍旧惦记着笛惑,然而却没有办法让对方给出回应。期间宁陵来寻过她几回,她都一一回绝了。
一颗心,是没有办法给两个人的。
她很清楚这一点。
她自知对不住宁陵,却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虞眠又和洛皑抱怨起笛惑的态度,洛皑问她:“也许真正难受的是他呢?”
“怎么说?”
“你明明已经有了婚约,凭什么奢求别人去喜欢你呢?”
虞眠是没有办法反驳的。
“原本那样同他聊得热络的女孩子,却要留出时间陪伴别的男人。也许他才是感到痛苦的那一个,于是选择主动退出。”
虞眠的眼睛一亮。
他真的会因为她而触动吗?也许他是介意她的婚约才不愿意理会她?
“阿眠,你应该清醒一点,你的夫君不是他,你应该多陪陪你的未来夫君,不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
“我明白的。”
即便她确实清清楚楚地明白,她也下意识地选择让这些劝诫左耳进右耳出。
她产生了奇怪的执念。
笛惑就是她心中的执念。
虞眠有时其实是极其理智现实的人,但她有时又忍不住让自己陷入混沌,不愿意清醒,不愿意面对现实。
虞眠私下里去见了宁陵。
“阿陵,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宁陵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他担心她是否安好,也担心自己会否做错了什么惹了她不快,虞眠的突然到来,他是欣喜的,而那忽而升起的狂喜,被她一句话泼了浮着碎冰的冷水,全部打回原形。
“嗯?”
他不是没有听清,只是想再确认一次她的心意。
“我说,取消婚约吧。”
“为什么?”
“只是觉得,不喜欢你,这样对你也不公平吧。”虞眠眼神飘忽,不敢看他,断断续续地说了。
短暂的沉默。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虞眠没说话。
宁陵也不纠结于她的回答,自说自话起来:“对了,过两日我舅母会来我府上,说是要带一些新鲜的海货过来,母亲让你来我们府上一起吃顿饭。”
“我?”虞眠微蹙眉。
“嗯,毕竟他们还不知道,先配合我过了这一关吧。”宁陵温柔笑了笑,眼底技巧拙劣地藏了几分苦涩。
虞眠本就内疚,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退聘礼?”
“不急吧,还没有告诉母亲。”
虞眠不好催促,便没有多言。
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她终于是说出了口。这些日子蒙在她心上的罪恶感快要压垮她了,而另一种求而不得的情愫也同样将她寸寸凌迟。
虞眠回去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她的睡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了,她素来浅眠,这些自我折磨的日子里,她时常清醒至半夜,最后因为疲倦而昏沉。偶尔也做着遥不可及的美梦,而后这些美梦支离破碎,成为黑夜里一刹而过的梦幻泡影。
那些故事的结局,也许是一束蒙蔽了双眼的灼目天光,也许是一个转身离去的灰暗侧影。
她有时会惊醒,有时则会梦魇不休。
次日晨起,她亲手梳了个发髻,又浅浅抹了层脂粉,遮掩去眼底的青眼圈。她换了一身轻薄的冬装,携了早点去耶律府。
岚城的雪已经化了,明媚的朝阳凉凉地映在耶律府的青瓦上,融化的雪水还有少许遗落在瓦缝间,顺着屋檐偶然漏下,在路面的低洼处积成了小水坑,晕出极浅的涟漪。
耶律府的门大开着,只有一名门房在台阶上候着,另有一些人在里头忙碌着一些旁的事,从外面可以隐约看见一二。
门房看见她,略显尴尬地喊了一声“虞小姐”。
简单而生硬。
虞眠颔首,问:“耶律公子在府上吗?”
她这么早地过了叨扰,是存了她的小心思的。笛惑若是在府上,必不可能这样早地出门去,若是晚上一些,他便有了借口拒绝见她。
她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的近况。此时她笑意盈盈,一笑间暖如春水破冻,冲散了漫漫冬日里冰封的严寒。
门房有些不忍。
这位姑娘前些日子与他家公子关系极好,可后来,公子突然便吩咐他不要放虞眠进来了,也不知是有了什么龃龉,竟断绝了往来。
他原以为两人会有什么故事,可细细想来,公子回了长安,此生或恐不复相见,又谈何缘分呢?他便有些可怜起虞眠来,这样年轻的孩子,还不懂如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偏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叫他们都看了个真真实实。
若是往常,他必是要按照吩咐说自家公子出去了的,可今日他心软了,道:“我去通报一声,问问公子是否有空见您。”
“多谢您。”
虞眠在台阶下站着,拢了拢衣领。有风灌进来,冻得她身子一颤,但她的心暖融融的,这些外界的寒凉也便被自动地忽略了过去。
过了约莫一柱香光景,便见门房面带歉意地走了出来。
虞眠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虞眠瞧见他表情,心觉不好,仍存了几分侥幸,问:“如何?”
门房便说:“抱歉,虞姑娘,您请回吧。”
“他不见我。”虞眠低沉了嗓音喃喃道。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门房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公子不愿意见她是显而易见的,他一时想不到措辞来宽慰她。他原以为,到了如今的地步,总是要道个别的,不曾想,公子却是打算不告而别。
“天这样冷,姑娘还是回去吧。”
虞眠没动。
他叹了口气,便走开了,没有再劝。
她一直站在原地。
过了一阵子,又有三辆马车被人牵了出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虞眠微微抬头。
接着便见耶律府的家丁不紧不慢地将一些已经装好的箱子从府里抬出来,搬上后一辆马车,然后重复方才的动作。
虞眠一怔。
他……这是要走了?
虞眠小跑到门房跟前,握住他手臂,道:“求您再帮我通报一声。”
门房只得劝道:“公子不想见您,我也没有办法,您别在这冻着了,早些回去吧。”
他见虞眠并不听劝,正好瞧见虞府的门房正在门前打盹,便将手臂从她手里抽回,往虞府走去,打算让人去请虞夫人。
母亲知道了,必是要对她失望的,虞眠一急,趁着众人忙着做事,钻进了后一辆马车。马车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她步伐轻盈跨到里边,小心将一个较高的箱子向外推了一些,自己委下身子,正好避过家丁们的视线。
“东西怎的这么多,好像堆不太下啊。”
又有箱子被堆了进来。
耶律府的人没看见她,只以为她自己走了。而虞府的人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便笑笑应了没有放在心上。
虞眠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多时便腿脚发麻。她捏了捏自己的腿,动作幅度极小,生怕叫人发现了她在里面。
马车摇摇晃晃,烙下蜿蜒曲折的车辙,深深浅浅,不明归处。
虞眠在马车里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马车早已出了城半日。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厚重的窗帘映在木箱上,破碎出明亮的天光,划过她低垂的眉眼。
马车没有行进。
虞眠想,他们大约在用午膳吧。
耳边只有马儿嚼着草料的声响,还有马夫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话,许是方言,带了口音,故而她听不明晰。
虞眠的肚子喊了一声,似是在诉说它的不满与委屈。
她微微抬头,仔细留心着马车内的装饰,以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索性她的肚子还算配合,没有继续暴露她的存在了。
她不知道时辰,只知道马车又开始颠簸,而后日头西斜,马车又停了。
夜里,她被一阵嘈杂吵醒。睁开眼,只见身前的箱子被搬离,露出另一面那些模糊的脸。
虞眠心头一紧。
她还没想好怎样解释,便听耶律远笑了笑,道:“虞姑娘先出来吧。”
他瞥了一眼笛惑的表情,又说:“我去叫一些夜宵给你,你们先聊。”
说罢便要走。
笛惑拉住他手腕,道:“让别人去叫吧。”
耶律远便敛了表情,不再开他玩笑。
虞眠坐着角落里,没有挪位置。
她知道他会赶她走的。
可她已经跟了出来,想要跟他一同回去,他有没有可能接受她呢?
她听见笛惑吩咐一个随从:“快马给虞府去信报个平安,明日下午让人来城门口接。”
她的心被人揪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笛惑……”
虞眠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很凉,似这夜里的微风一般无声消逝。
“出来吃饭。”
虞眠没动。
笛惑便转身走了。
虞眠慌忙爬了出来,险些摔伤,好在耶律远扶了她一把。她没记得上道谢,跌跌撞撞跑到笛惑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笛惑停驻。
她喘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生了畏惧。
她想说“我喜欢你”,却又觉得过于苍白乏力。
她想说“我爱你”,却又自己都觉得无法说服自己。
他曾说她是一时冲动,也以为她会回头。
但她总是想撞一撞南墙的。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终有一日她会想通的。
笛惑背对着她,她看不见阴影里他是怎样的表情。
“明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嗯……”
笛惑的肩膀微微松动。
“能不能,你亲自送我?”虞眠小心试探着,妄想他最后陪伴她一次。
短暂的沉默。
“不能。”
他不答应的事,她也无法勉强。
“笛惑,”虞眠抿了抿嘴唇,“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来不及,我也祝福你。”
“阿眠,吃饭吧。”
“嗯。”
笛惑先她一步走了,她保持着距离跟在他身后,耶律远则吩咐人整理好东西,方才过来一道吃夜宵。
原本他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翻行李的,只是耶律远一时找不到他的一卷很重要的私人书信,才亲自来找,正巧翻到后边看见了她。
那卷书信是他的新夫人寄来的,先时他没想好如何回复,如今却似茅塞顿开,写来洋洋洒洒一大片。这本不是什么事,可偏偏虞眠和他们正在同桌吃饭,耶律远将那信笺大剌剌放在二人中间,书尽了浓情蜜意,有意无意提起他那恩爱的娇妻。
虞眠眼睛一涩,几要溢出泪来。
笛惑则是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特意去说什么。
虞眠胃口不好,吃得很少。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明明是冰雪消融余寒未尽的初春,偏生了一层层的薄汗,叫人心中烦躁。
笛惑一个人取了玉笛出去,带上了门。
夜风被挡在了门外。
她被关在了里面。
那些光景的浑浑噩噩,在偶然穿过缝隙的孤寒里一霎惊醒,却又在屋内的温暖中丧了斗志,逃不去,避不开,抑或是不愿意如此。
不愿意走出那道阻挡了风寒的单薄的木门,甘愿堕入不见尽头的混沌与不切实际的妄想。
耶律远不再说了,留了她在房里下楼去。
他们运气很好,客栈恰巧余了一间空房。耶律远替虞眠订了下来,安排好一切,便提醒她回去休息。
虞眠也知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道了谢便过去了。
耶律远叹了口气。
“孽缘。”
虞眠没有早睡。
她白天在车上睡了许久,此刻虽然疲倦,却没有睡意。
马车出发之后,她其实便后悔了。
那个时候,她只想着笛惑要离开了,心里一团慌乱,生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期。也是那样一个巧合,她才冲动地上了耶律府的马车。她的骨子里是藏了几分固执的,但同时,她也是懦软的性子。这一路,她一边害怕他们发现了她要赶她走,一边又害怕他们不曾发觉,她的执拗便无法停歇。
这样的执拗,是会让她的父母受伤的。
她深谙这一点。
要么让他喜欢上自己,要么逼得自己不能不死心,这才是她仅存的退路。
她知道他们没有可能。
熟悉又陌生的笛音空荡荡飘摇在轻寒的漆黑夜里,是熟悉的人,是陌生的人,是注定与她没有太大关联的人,只是她不敢承认。
时光不止是时光。
桌上有一壶茶和两只瓷制的杯盏,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手有些抖,少许的清茶溢出了杯沿,顺着釉了花色的杯壁缓缓滑下,濡湿了边缘的桌木,晕出灰暗的印子来。
茶液还未干透,虞眠用食指拈了一些,在桌面的干燥处细细比划起来。
她在写“笛惑”二字。
每每写了一半,她便又将手握成拳将那些半干未干的水渍糊成一片。无论如何写,她都不能满意。
虞眠望着桌面上的斑斑驳驳发愣。
一滴清泪无知无觉从她睫毛上滑落,滴在她最后一次写了一半的字上,模糊了那些痕迹。接着她便再也控制不住,似猝然崩裂的山洪,温热的液体倾泻而出,漏过她的指缝,滴滴答答,清晰地占据了寂夜的静谧。
次日起来,耶律远便看见她略微红肿的眼皮,心知她是哭过了,却也不道明惹她难堪。
笛惑没有来送她,反是耶律远亲自带人送了她回岚城。
近了城门,她撩了窗帘的一角,瞥了一眼城门口立着的人们,又觉得眼眶一热,匆忙放下帘子,调整心绪。
虞府众人接到了她。
她看见父亲阴沉的表情里伴着焦躁,她看见母亲含着泪的不满红血丝的双眼。他们先是埋怨了她的离家出走,接着便又担心她这一路受了苦,关切起来。
虞眠有些内疚,但她素来不善言辞,便拥抱了虞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至于虞老爷,她一向是不好意思向父亲撒娇的,便只说自己知道错了,没有交代太多。
虞夫人和耶律远道了谢,感谢他送了阿眠回来。虞老爷则是没有给耶律远一个好脸色,认为是耶律家的人拐跑了他的女儿。虞夫人给他使眼色,他冷哼一声,没有理会耶律远,转而去小意哄起了女儿,问她要不要去看他新进的东西。
虞夫人便讪讪说了声抱歉,没有多留。耶律远能理解虞老爷的心情,加上笛惑还在等他,便道了别离开。
耶律府的人离开了,只留了几个家丁照旧看守宅院。
过了几日,便听人说,隔壁的宅子预备卖出去了,只是暂时还没定下买家。
虞眠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表面上依然说话带笑,叫人看不出破绽来,除非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笛惑。而虞府的人得了吩咐,自然不会没眼色地跑到她跟前去说些不中听的话。可有些风言风语,仍是在小范围内传了开来。
虞眠见到了洛皑。
洛皑一见面便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可他的修养让他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反而逗笑了她。
“走了也好,本来就是没有可能的人。”洛皑道。
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就不会这样让自己沦陷下去了。”
“那么你呢?”虞眠反问起他的事。
洛皑气急,嚷道:“我只是把她当姐姐!”
虞眠才不信。
她就那样玩味地盯着他表情看。
洛皑就骂她脑子有问题,又把话题转到她的事上。
虞眠神色一黯。
“我已经想通了,也认命了,你不必劝我。”她道。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洛皑蹙眉,“忘了他也好,天下好男人那么多,莫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知道。”
两人沉默。
虞眠又问:“江小姐呢?”
“你也知道,她看起来不太想理我,那我也不找她好了。”
他说得太过平淡,以至于虞眠几乎要相信了。
因为这话他实在说过太多次了,可每次结果都是再一次的反复。
两人便又聊了些别的琐事。
随着时日的流逝,那些掺和了冲动的难言情愫似乎渐渐过去,近来虞眠与洛皑等人混在一处,心情好了许多。
她想,就这样忘了,也好。
和宁府的婚约还没有取消,但是延后了婚期,因为宁陵说,他不愿意放了她,他还年轻,等得起,如果她后悔,就回来。
这件事让她有些不开心。
但好在之后的几日他都没有找她,这样她就不会自责。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
虞府接到了一封信,指名要送给虞小姐,但这封信并未到她手中。
虞眠原是不知道此事的,偶然听到家里的人提及,方才知晓自己的书信被收走了。
她火急火燎跑去父亲屋里,便见那一封信已然被父亲拆封,正要投入明亮灼眼的烛火之间。虞眠猛地跑过去抢下了信纸,却只有一半。
另一半信纸在撕扯中裂开,仍在虞老爷手中,渐渐被火焰吞没。
她瞧见火舌舔了舔焦黑的信纸,嘴角几点灰烬顺势卷入烛台的咽喉。
手里的信纸也有些许焦黄,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但大致还算完整。
虞眠和父亲发了脾气,虞老爷脾气同样不好,说教了两句,她便跑回房了。
虞眠喘了几口粗气,小心翼翼将信纸摊开,果不其然,这是来自长安的信件。
然而她的手却一顿。
“我想你应该也不曾喜欢我,当初是我反应过激。”
她忽然觉得可笑,自己的那些少女心思,在他眼中竟是一句“不曾喜欢”。原本她想他只是因为与她没有可能,所以才敛了心思不停地推开她,不曾想,那些都只是她的臆想。
她确是唱了一出独角戏的。
虞眠笑了笑,将信纸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等那边父亲消了气,虞眠又问了他另外半张信纸写了什么,这才知晓,笛惑是听了旁人的故事,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方才写了这封信,略作解释,并表示歉意。
他在信中说,先前有个相看的对象,这些天一直有书信往来,他觉得还不错,所以便不愿意再见她了,因为他觉得这样不好。
当夜,她便病倒了。
往常她是极少生病的,偏偏这次发了高烧,一连睡了数日。母亲夜夜在旁边照顾着,清醒时便事事亲力亲为,困顿时才让丫鬟来单独照顾。
生病期间,许多人来探望她,她都昏昏沉沉的,疲于应付。
洛皑也来过,她问他:“能不能帮我寄一封信?”
“要说什么?”
“就说……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他的……”
“还有吗?”
虞眠摇头。
“知道了。”
临走时,他听见她低声呢喃:“他怎么能不承认……”
虞眠的身体渐渐好转了,情绪也稳定起来。病好的时候,宁陵约她去他家中吃饭。
她答应了。
先时承诺过一次但没有兑现,故而这次她答应得很爽快。
休息了两日,她便随宁陵去了宁府。
宁府的人很细心,做的菜色大多符合她的口味。宁家并非岚城人,只是来岚城多年根基较深,故而他们的口味较之岚城更为辛辣一些。而虞眠喜甜,他们没有放入太多的辣粉,故而她晓得这是用心了的。
虞眠心中一暖。
“我们家在规矩上是很随意的,你不用拘谨。”宁夫人道。
虞眠便称知晓。
席间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有时说的是他们老家的话,虞眠仔细听着,却并不很能理解具体的意思,不过有些还是能大致猜出一二的。毕竟他们的老家离岚城并不很远。有时宁老爷也会问她是否能听懂,她若是不动,他们父子便会解释给她听,接着便会瞧见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宁陵觉得可爱,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光洁如玉,指间的美妙触感让宁陵略一失神。
虞眠不太愿意。虽然过去也常有亲戚爱捏她的小脸,但宁陵毕竟是外男,她还没有定下心思,不想与他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可现下是在宁府,宁老爷和宁夫人都在,二人又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她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抗拒,让宁陵在亲朋面前下不来台。
她偏过头,顺势去夹旁边的菜给他。
宁陵便收回手,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这时,上了一盘新鲜的微辣裹酱海虾,主人家便又劝起菜来。
宁老爷还亲自给虞眠这个准儿媳剥了几只。虞眠便想,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除了母亲以外,唯一一个细心照顾她到如此地步的长辈了。
是她想要的家庭。
饭后宁陵送她回去,原以为是乘马车走,不想宁陵却说要与他一路步行回去。虞府和宁府相距不远不近,堪堪三刻钟的路程,但走起来还是有些步数。
“为什么要走回去?”虞眠不太情愿,因为她近来疲懒得很,走几步便觉得累了。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宁陵如此解释。
虞眠没说话。
“要是阿眠不想走,我们坐车也行。”
话说到此处,虞眠也不好再挑刺了,便道:“好吧,就当是消食了。”
宁陵便笑,引了她往回走。
虞眠见他如此,便对车夫说:“麻烦您也跟着吧,免得一会儿累了宁公子回不来府。”
车夫知晓她的身份,照着吩咐做了,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
路上两人一直在说些琐事,还有计划一起去何处游玩。虞眠更多的是在倾听,而宁陵则是在不断地产出计划来,偶有盛景,亦引她神往。
直到二人累了,方才上了车稍作休息。
虞眠回了虞府。
已然是春深了。虞眠坐在院子里,风过时,柔软的梨花瓣簌簌落下,偶有一二片经过她指间书页,带着似有若无的清香。
而后有一日起了风雨,满院的落英纷然,很是好看。
过后却是颓然的孤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