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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叁 ...

  •   孙夫人特地画了明艳的妆容,绾了俏丽的发髻前来送行,归燕划过天际,栖入屋檐,暖阳照在她年华不再的脸上,似镀了层柔和的光,也柔和了眼角皱纹,映衬得她恍惚还是当年那个美目盼兮二八少女。精致的脸庞,可也能使人想到,孙夫人年轻时是何等的粉妆玉琢般的佳人。

      春光正好,连鸟鸣也清脆得人耳烦。

      孙夫人拉过周瑜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末了才问道:“孙策呢?他怎么没来?”

      周瑜疑惑道:“我也不知……我去找找。”

      周瑜便在孙府内找寻孙策来,孙策却好似要来个神秘失踪,到处不见踪影。后院那只小赤狐孤寂地蹲在笼子里,闻到周瑜脚步声便跳起身扒拉起笼子来。周瑜给它喂了几块小零食,便折返去府内了,推开书房的门,把正在看书的孙权吓了一跳。

      不料孙权赶忙将正在看的书塞进怀里,忙不迭地起身,像只慌张的兔子:“啊,周瑜哥……有什么事吗?”

      周瑜瞥见那书花里胡哨的封皮上一个硕大的“春”字,心下了然,不禁失笑:“权儿以后还是多看些能陶心养性的书罢。”环顾四周一遭,不见孙策的身影,有些失落,“我的话,马上要被接回庐江了,却不见阿策前来送行……权儿知道你哥去哪了么。”

      孙权听了周瑜的调侃,本面红耳赤不知所措,随即听到周瑜后面的话,霎时拍案而起:“什么?!周瑜哥你要走了?怎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等会,我去叫阿匡阿翊他们去!”不等周瑜反应,便三步做两步地跑去找人了。

      一家人围在周瑜身边前,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热闹得很。

      “周瑜哥哥!你以后还会来玩嘛!”

      “周瑜哥哥,你这就要回去了吗,不多留几天吗?”

      “周瑜哥哥,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啊。”

      孩子们拽住周瑜的胳膊纷纷撒娇,周瑜挨个摸了他们的头,有些不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如果得了闲,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暖阳似玉人的花靥,微微一笑最是醉人。周瑜透过指尖溢下的缱绻光影,看流光变迁,突然就很是感慨。

      “阿瑜。”

      陡然传来一个温软的声音,似要将光阴融化,惹得周瑜侧头。

      只见孙策踏光而来,暖阳依旧。孙策将琴递与周瑜:“今早我拿琴找人修了一番,来迟了,见谅。”心头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嘴边一点牵挂,“珍重。”

      琴被修理得光泽四溢,却是风尘与古朴依旧,系了玉佩,随着抚琴之人的脚步细碎作响。周瑜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入琴套:“多谢相赠。”

      两两相看片刻,周瑜略一行礼:“便先告辞,往后我定会前来拜访。”

      孙策冲周瑜离去的背影挥挥手:“回去吧,你堂哥和母亲定然很想你!”

      周府。

      外界风雨莫测,舒城的桃花毫不知情地绽放,杜鹃鸟吵个不停。乍一入府,春色扑鼻,呼吸间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周瑜掩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府里的仆人欢欢喜喜地奔走相告:“是小少爷回来了!”

      一位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自堂屋里款款走来。刹那她淡漠的眼眸陡然染上一点光亮,摆摆手拂去搀扶她的丫鬟,朝周瑜伸出:“瑜儿,再过来一些,让娘好好看看你。”

      “娘。”

      周瑜目光触及母亲发间掩不住的几缕白鬓,酸了鼻头。忙上前去,扶住母亲的手。

      久别重逢,自然有很多话想与对方说。可一见面,憋了一肚子的哀愁委屈和想念仿佛都喂了杜鹃。“娘,您又瘦了……”

      周瑜入了书房,周晖正在处理事务,闻身后的脚步声,便搁笔,洗净了手:“小瑜回来了……”说着将周瑜拥入怀。各自都身体轻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相逢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能教人眼角闪着泪,唇角却挂着笑。

      四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一生兴许也就那么虚晃过去了。

      可幸,杨花落尽,还能见到你。

      周瑜同周晖和母亲阐述了这一年来的生活,自诩过得安稳祥和。在外只称自己着了重病,这些年在外地求医问药、四处奔波,无暇沾家门。亲友们虽对此事有疑,八卦之心阵阵,但见到周瑜一副倦倦神色,便也问不出口了,只好暂且相信。

      母亲听周瑜缓缓道来他与孙策的故事,对那个活泼的少年印象甚好。周晖倒是对寿春的景物和风俗颇感兴趣,周瑜与他讲述沿途风光,他听得入迷,心向往之。

      周瑜时常折几枝桃花插在桌前的花瓶里,伴着氤氲芬芳的花香,执起书卷一看便是一天,或是去后山连几个时辰的武艺,溜片刻的马。有时也帮堂兄处理家族事务、出席宾宴、结交和拜访当地名士。

      日斯迈,月斯征。夙兴夜寐,三秋如一。

      偶惊闻窗间过马,观菡萏欲放,桌前栀子代替了桃夭,方觉已入了夏。

      周府。书房。

      周晖忙完一些要事,兴致缺缺,正要去后院小憩片刻,推门,却陡然看见周瑜杵在门前。蝉鸣聒噪,正午的阳光炽热非常,周瑜躲在屋檐下,偷一方阴凉。

      “怎么了,小瑜,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周晖将周瑜拉至身前,摸了摸周瑜的头,察觉到周瑜的头发被晒得热乎乎的,有些错愕,“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怎么不进来?”言罢,将周瑜拉入书房,斟了杯半温的茶给他,茶盏却被周瑜摇了摇头推开了。

      “喝药了吗,在外面站了多久?”周晖蹙眉问道。

      “还没。站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周瑜尚未从日光下缓过来,胡乱地揉睁不大开的眼。

      “先把茶喝了罢。”周晖顺手把周瑜带到怀里,探其额头,微有些烫手,心下一揪,“怎么了,小瑜,你在闹什么别扭?”

      “堂兄……”周瑜半倚在周晖胸前,抓着周晖衣摆,怔怔地喃喃,“他们说,过几日你便要去京城做洛阳令了……当真?我们重聚没多少日子,这么快便要分别,不等我及冠之后再去?进京之路路途遥远,官道上不太平,时常有山贼蛰伏,去了也有董卓虎视眈眈。再说,做官有什么好,堂兄怎甘愿与异己者共谋,整日劳心伤神,再好的身体也要垮了。况且堂兄走后,我怕我无法把这个家照料周全……”

      “这就是你不喝药的理由?这几天看你心不在焉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我也不知……”周瑜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角嚅嗫,“担忧堂兄的身体和安危,也埋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为这个家分忧。但诚然,更多的是一己私心,怕堂兄走后,自己无人扶持,无法独自应付往后的变数,而且再不能被堂兄这么宠着,不习惯,也不甘心。”

      “你呀……”周晖简直气得笑了,把茶盏往周瑜那边推去,“喝罢。何必与自己身体过不去。你以为赌气不喝药,单独支开下人,来这找我装可怜,便能让我多留一些时日了?也莫要妄自菲薄,尽力做好眼前的事便好。兴许有时觉得心有余力不足,恰恰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的缘故。抱歉,当下这个情况,堂兄实在需早些去京城……”

      “若有那么一日,我早早地去了……”

      “堂兄!”周瑜打断。

      “噗嗤。”周晖轻笑,顾自抚摸周瑜的头顶,眼底似有星河皎皎,“那便忘了我罢。人生在世,自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小瑜不愿出仕,那就强硬到让别人始终说服不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小瑜这么好的人,自然会活成自己想象的模样,堂兄也不想成为你心里的一粒放不下的石子。”

      “想必堂兄也不愿做官,那为何……”周瑜握拳,指甲掐入了掌心里混不自知。

      “唉。有些事,总要有人来承担,并非凭我能做得了主的。”周晖默默地顺着周瑜的长发,眼里有几抹不易觉察的落寞,叹道,“我才疏学浅,早年读了几遍《庄子》便以为自己懂了道,曾想周游天下做个闲散人,如今想来是太天真。”

      “无用则贫困潦倒、流离颠肺,有用则能者多劳、累极去世。恰逢乱世,独善其身都难,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兼济天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堂兄想看的风景,以后便由小瑜代劳了。”

      侃侃而谈这么一番道理,又说得这么悲壮,仿佛他不是去做官,而是去赴死。

      多年之后,山河未定,虎狼在外。军帐内,周瑜偷闲执周晖的画像端详,细想当年堂兄的话竟是一语成谶。这天下依旧是人吃人的天下,堂兄的离去掀不起万丈波澜,而自己失魂落魄一些时日,后来,故人音容便也逐渐随着记忆远去。

      周晖拉过周瑜的手,轻轻摩挲周瑜手上的薄茧,弯眸轻笑,神色有些戏谑:“小瑜不若继续给我说说,那日你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裙子,同孙策出去踏青时所见的风景罢。”

      周瑜抿了口茶水,淡淡开口:“也无非就是那样,有纷纷绵绵的雨,有花鸟山石,有竹,也有柳……”

      说了一阵。日晷偏转,已是申时。

      送别那日,周晖掀开马车车帘,冲周瑜露出一个头,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就要离开庐江了,临别之际,祝福的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小瑜给我唱首歌罢?”

      “我……唱歌超难听的……”周瑜敷衍地小声应道。别开脸,作势去瞄路边杂草。

      “噗嗤,你呀,像个闷葫芦,不爱说话怎了得……”周晖数落几声,没强求,叫马夫赶马驱车走了。

      乍走几步,身后飘来少年人温润的歌声: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直至马车拖着一路红尘隐于门前茂密的梧桐叶中。

      此后一些日子,周瑜与堂兄互通书信,觉察到周晖插科打挥之下,笔力已不似往日那般熊健有力。

      “少帝死于非命,闹得人心惶惶。董卓野心昭昭,不可小觑。我近来头脑周转不灵,总是忘记今夕何夕了。亦是颇多劳累,若能护家中无恙,便也值得。贤弟在家须得照顾好自己。”

      周瑜放下信,脑海中浮现出堂兄无奈的神色——入京做官,到底非他本愿。周家男儿,从小便被灌输要撑起一片天的理念,只是如今天欲坠,又有谁能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来。

      烛光一挑,室内归于黑暗,周瑜沉沉睡去。恍惚间,不知听见谁家猫儿跃入无边夜色,仓促间踩碎了枯枝。

      翌日,寿春孙策的书信接踵而至。

      眼下是初平元年,寿春。

      晚风习习,残阳织起一片绚烂的晚霞。

      顽皮的赤狐叼了只老鼠,尾巴甩甩屁股颠颠,向一处平平无奇的茅屋奔去,见到主人,呜呜呜地邀功。老鼠被晃悠得头晕目眩,索性不再挣扎。

      那人应是刚钓鱼归来,看到赤狐,放下装鱼的竹筐。手扶笠沿,将其略微拉上了些,笠帽下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正是孙策。他躬身挠了挠赤狐的下巴,有些好笑:

      “一天到晚抓老鼠,你是猫不成?”

      赤狐放下老鼠,趁孙策不注意,叼了条肥鱼飞快地溜走了。

      赤狐拐了个弯正要钻入树林,却没料到迎面撞上一辆马车。狡诈的狐狸登时成了脚滑的狐狸,堪堪避过,而后摔了个倒栽葱。

      脸都要被它丢光了。孙策扶额。

      马车停下,一人掀开车帘,走了出来。来人着绫罗绸缎曳地深衣,头戴一方剔透玉冠,肤色白皙,愈发凸显颊上两抹绯红。

      “阿瑜?!”孙策又惊又喜。

      周瑜沐浴在醉人的霞光里躬身行礼,冲孙策腼腆一笑:“阿策,别来无恙。”言罢俏皮地眨了眨眼。身后,有仆人自马车上卸下几担礼物。

      闻及声响,孙权捧着书,身后跟着正在啃鱼干的孙匡。他自屋里探出头来,满脸疑惑:“哥,外面谁来了?”目光转了一圈触及门口周瑜,惊讶得书都掉到地上,随即忙上前相迎,“周周周周……瑜哥来了?!”

      “噗嗤。好久不见了,权儿,匡儿。”多日颠簸车马劳顿,此时相逢,见几人欣喜神色,周瑜一扫面上疲倦,不禁笑意愈甚。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孙策斜倚过去,亲切地揽过周瑜双肩,乐得眼里能开出花来。

      “你此前来信,说你父亲兵讨董卓,留你一家在寿春。我也是近来方才听闻,孙家在寿春的宅邸平白无故起了场大火。我赶来时,只剩废墟,还是一路问来此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告诉我……”

      “也不知是怎么惹了仇家。幸好在那之前我们便已经搬来了,无人伤亡。”孙策将周瑜掩饰不住的担忧尽收眼中,怜惜地揉了揉他泛青的眼睛,“怎么回去之后好像瘦了一圈?近来也没有睡好。再担心我也得好好睡啊,杞人忧天小瑜儿?”

      怎么会不瘦,堂兄走后,偌大的周家压在他身上,每日喘不过气来。一有闲暇,便去后院练武,拦也拦不住,母亲都说他似是魔怔了。手上尽是伤口,新近歇息几日,方才堪堪愈合。

      周瑜旋身转腕,推开他的手,严肃站定:“你,愿不愿意去我家住?带着你的家人……”

      “一年不见,武功倒大有长进,身板硬挺了。”孙策不顾重点而言其他,拍了拍周瑜肩头。

      在孙策夸赞的目光中,周瑜闷声扛了一掌,身体却不为所动,淡淡道:“你愿意去我家住吗?是,或否,只需应一声。”

      “你是认真的?”孙策敛了笑。

      “是。”周瑜定定地看向他。

      一行人抵达庐江。靠道边有处空置的宅院,周瑜已在此之前教人上下打点好,只等着他们搬进去。入其内,只觉室比天高。室内物件齐全,古色古香,架上列古籍,盆中栽佩兰,散发着浓郁的书香之气。

      一家人皆是欢喜不已。孙策惊大过于喜,未料到周瑜将他们看得这般重,如此大费周章。转身,望见周瑜站在玄关,温文笑开:

      “万事俱备,只欠一个你。”

      春风和煦,余晖洒在他身畔,待韶光爬上脸颊,却化作了些微醺红。

      两位少年相视轻笑,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这一日天色尚早,桃花旖旎,垂柳如翠绿丝绦,随风参差披拂。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沁着暖洋洋的花香。

      周瑜斜倚在柳树上,轻摇折扇徒做风流。尚未入夏,却已日似骄阳,直能晒化人一层膏脂。湖边风大,阵阵凉风拂面,心逐渐沉静下来。

      孙策趴在湖边,露出半个身子,冲周瑜媚眼一抛:“小瑜儿,来玩嘛~”凤眸半阖,□□地浸在湖水里,此等戏谑模样活像个登徒浪子。

      褪下的衣物散了一地,已被周瑜一一叠好摆在树下。周瑜数落道:“你也不怕着了凉。若要降温,府里有的是冰窖。”

      “唔,放着天然的冰室不来,何必去同那碜人的冰块作伴。”

      周瑜:“……”

      周瑜再没回应。斜卧稍许时候,发冠微松,长发随着柳丝披散。孙策伸臂将其连同柳叶拈入指间,凑至鼻前轻嗅。黑发濡染了清香而不知足,仍与柳枝抵死纠缠,似要将无边春色一齐囊括其中。

      孙策不愿松开他的青丝,笑着瞧他:“更有柳下美人相伴,夫复何求?”眸弯如月,眼里流淌着皎皎星汉。

      东风拂人面,万物即为春。而此时此刻,无需苦苦寻觅良辰美景,阖目,闻鹭鸣空灵,在心中默默地勾勒周瑜的模样,愈发清明——指间便是春色。

      极目远望,只觉天与山与水共色。湖上豆大几点,原是小舟悠然驶过,载着满船清梦,逐渐隐入天与水交融的那处。

      周瑜正闭目养神,忽听孙策问道:“阿瑜,我们搬进来,麻烦你了。你……可有为难之处?”语气斟酌,兴许是因为居人篱下而惴惴不安。

      周瑜一言打消了他的顾虑。只见那温润的少年俯下身子,在对方额上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笑道:“全是我真心实意,不仅如此,我还要和你升堂拜母、通共有无。”

      桃夭灼灼,二人于花下穿行。孙策步履轻盈,周瑜紧跟其后一步一步细碎地挪,很快拉开了距离。孙策轻蹙眉头,退后几步,拽过周瑜手腕便是一阵狂奔。

      孙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阿瑜你怎走这么慢?谁看着都急。再快些!”

      周瑜被攥了个措手不及,差点一个趔趄栽到地上,闻言瞪了孙策一眼:“莽夫!我这是赏花,不是赶集。”

      孙策咧嘴笑开,嘴里还振振有词:“照你这个赏法,慢腾腾的,怕是还没赏完花就谢了。依我看啊,还是花中狂奔更风雅些!”

      “什……”且不论对花啜茶、花下晒裈,单说花间狂奔便能让人闻之色变——简直是荒唐!扰了人清静不说,又从何处来的风雅?

      周瑜正要挣了孙策的手反驳几句,却被桃枝挽住了衣袂。驻足片刻,平底竟兀地起了场花雨,落英缤纷,浩浩汤汤。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春光更加浓醇似酒?桃花不生酒力,纷纷扬扬地飘落,于风起刹那飒沓起舞。

      二人陡然刹步,落红翩然,被突然而然的浩荡气流卷起,在身畔不断地合拢、凝聚、翻滚、环绕。恍惚间以为自己寻到了渺杳的仙境。

      周瑜同孙策面面相觑,皆沾上了一身桃花的芬芳。

      “哈哈,我没骗你吧?!”孙策高兴得在花树下跳起了舞。

      周瑜则拉过他的手,连蹦带跳,跑得飞起。

      春风与桃花拂面,脸被吹得有些泛麻,清爽舒适。半阖双目,思绪放空,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去想。

      周瑜心想自己当真是迂腐,殊不知,世上哪有那么多方方正正的规矩,做何人行何事,只消一个尽兴。

      树林那头,孙权放下书卷,揉了揉酸涩的眼。乍睁开眼,却瞧见那二人在桃树下嬉笑着滚成一团的身影,下巴差点抖到地上。

      春桃谢后,夏荷又来。蝉声四起,谁人于夜雨中挑起一盏孤灯,又遗漏在窗前。

      周瑜为孙家人各添置了几件清爽的夏衣,孩子们喜出望外。孙权拍胸脯信誓旦旦说,承蒙周瑜哥如此厚爱,将来我有了钱,一定每隔几天便给周瑜哥送来一件衣裳。孙匡学着孙权的样子拍了拍胸脯,说将来我天天送周瑜哥点心吃。

      小孩子天真地发誓,倒是弄得周瑜哭笑不得。

      端午安康,周瑜抱着一捆艾草,在湖边赏莲。远远望见孙策揣着一堆粽子朝这边跑来,刚停下来便递给周瑜一块:“阿瑜,尝尝这新出炉的角黍。”

      “啊,多谢……”周瑜正欲接过,孙策却将手缩了回去。

      孙策笑嘻嘻道:“阿瑜可要拿什么谢我?”

      周瑜知他是有意撩拨,挑了挑眉,故作疑惑:“我现在身无分文,不知拿何物同你换……不如允许我在你头上画个‘王’字,也好驱驱毒气?”

      “别别别……”孙策笑着挥手,“那年端午,你在我头上画了个‘笨’字,别以为我不知道。闹得我被孙权他们私下里好一顿笑话。”

      孙策发现了周瑜臂弯夹着的艾草,指着笑道:“艾?”

      周瑜:“嗯。”

      “这捆长得挺漂亮的。”孙策笑意更深,“你的艾,不如分我一半?”

      周瑜微微颔首:“然。”

      白驹过隙。转眼已至上元前夕。

      梦中却是残灯无处寻。万般孤寂。

      银汉皎皎,星河如练,同堂内烟雾抵死缠绵。犹有佛般雄浑沧桑的禅音,痴痴回荡。

      周父的灵位立在正中,迷离于缭绕轻烟中,其上雕刻的字迹时虚时实。

      周瑜面对它伏身而拜,垂眸而语:“父亲,恕孩儿不孝。”

      身体轻颤,而后被身畔伸来的一只手细细抚过,逐渐抚平心绪,一如涓涓细流,春风化雨。

      孙策亦是一拜,执起周瑜的手:“伯父,请放心将阿瑜托付与我。”

      周瑜红了脸:“我对他,亦是真心实意。”

      佛乐变得平和,传来杳渺的钟声。随即似是征求到了同意,又抑或是得到了某种来之不易的宽恕,二位少年逆光的身影,迫不及待地交融在一起。刹那世间平静,唯余细碎的喘息。

      周瑜惊醒。分明春至未至,周身却燥热难耐。往身旁摸索,被下冰凉,没寻到孙策。

      周瑜强撑起睡意匆匆清洗一番,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滴漏声响,未及三更。

      推门被飘零薄雪匀散了颊上犹存的几缕酡红,看到孙策挑灯伫立院中,脚下伏有一只信鸽安静取暖。孙策正凝神看信,看到周瑜的瞬间有些茫然。

      周瑜上前为他披上披风,伸手为他抚平眉梢,看到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浓的哀愁,霎时心下一颤:“发生了什么事……”正要夺信,却措不及防被孙策死死地锢在怀中。

      孙策似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身若风中飘絮不停地颤抖,咬牙忍泪。他抱得太紧,依得太深,竟是全身付诸了般压得周瑜喘不过气来,直将周瑜压倒在地。

      天旋地转。

      周瑜脑中放空,不明所以只得反身回抱,无声安慰。

      飞雪簌簌,院中二人默然无言,呼吸也被放大了数响。念及梦中种种,周瑜有些隔阂地推了推孙策,对方岿然不动。

      “噗哈哈哈……”起先是微不可察的啜泣,而后被夜色愈拉愈大。

      豆大泪珠砸在面颊,周瑜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而后那凄凉的笑意伴着浓浓的悲哀化作了歇斯底里的长吼。一声声,一阵阵,落入耳畔,似针扎,似刀刮,周瑜的心也跟着鲜血淋漓。

      孙策素来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如今自控不已的痛哭,究竟一夜之间经历了何种天翻地覆的苦难?

      也不知这般漫无目的地发泄了多久,孙策头枕在周瑜肩头逐渐平息,但却仍在低吼。

      周瑜长袖沾满了孙策落下的涕泗,腾出两指展信疾阅。

      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孙策的父亲……殁了。

      初平二年。上元佳节。大街小巷尽数披上红纱。

      孙策却与之格格不入地着一袭素衣。临行,他递给周瑜一包书卷:“这些是我得来的一些古籍,大多是兵书,上面有我的批注。你最近不是想琢磨兵法吗,这些你看看也无妨。往后你还是少看些诗词,多学些实在的东西才是。”

      他纵身上马,俯首对周瑜道:“我母亲和孙权他们,拜托你了。”

      “大哥!”孙匡扑上来抱住马腿叫唤,“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爹!!”

      “乖,你留下。外边乱。”孙策摸了摸孙匡的头,扳着他的肩就势推到周瑜怀里。

      周瑜点头致意:“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你……”一顿,而后垂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路途遥遥,舟车很慢,这一回分别,不知何时能重聚。这世间有几分温情自有几分离情别绪,所以啊,所以,有人如此写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如卧冰求鲤的孝子,入世不得的苦僧,失怙无措的游子,天地一片茫茫,何处可为家?

      尽管前途尚且很长,周瑜却恍惚觉得自己这小半生来,已将世间疾苦浅尝殆尽。

      马蹄声响,人影离去。一人离去,全府阑珊。既往的父亲,当年的兄长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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