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花照时年》爱吃萝卜爱吃菜呀

6、第六章

　　沈照站在树荫下，看着林绍庭走向擂台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他的身形很瘦，却依旧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让她没来由地就相信他。
　　其实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个人衣装怪异，除此之外便也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的眉眼总是淡淡的，看起来似乎话也不多，她本也只喜欢与相熟的人玩笑，所以第一次见面便也匆匆忘了。
　　可是这一次的他却总觉得有许多不一样，特别是他细心安慰自己的时候，竟像是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她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毫不保留地把弟弟的情况跟他说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急的缘故，她竟对他半点疑虑也没有。
　　或许人真的在不同的境遇下，都是不一样的吧。

　　沈照收回思绪，林绍庭已经快步回到了她的面前。
　　“姑娘，我已经给那位冯先生说了，因为现在比赛正是高潮阶段，江边的人情绪激昂不大可能停下来听他讲话，所以我们再等一会，等这一场结束，他便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你先坐在这里歇一会，我去给你盛一碗绿豆汤过来解暑。”
　　男子的声音澄澈清明，沈照看着他晶莹的眸子，心便无端软了下来。
　　点点头，却是不由自主的一个动作。

　　她坐在树下，脑子里突然就涌上来许许多多的画面，弟弟和她一起陪爹爹上山摘野菜，陈旭帮她提过背篓，他们三个孩子在山路上追逐打闹，仿佛日子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对啊，为什么日子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一直下去呢？为什么人要长大呢？
　　人一旦长大，便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为所欲为，可以不受过多世俗牵绊，只是为了快乐而活下去。
　　她书念的不多，许多关于古人的故事都是从弟弟那里听来的，每当她出了船回家，弟弟便蹲坐在炕上背书，他的记性很好，一般老师教的课文他当天都能背下来，然后在一旁忙活的沈照便一边听他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主动要求他背大声一点，偶尔有一些自己听不太懂的字眼，她便让弟弟给她仔细讲解一番，她亦十分聪明，一般弟弟点到一半她就明白通透了，惹得弟弟总是夸她厉害。
　　其实说到弟弟背的课文里面，她最喜欢的还是诗经，特别深刻的一首是曹操的《短歌行》，她觉得那些文字很美，念起来的时候像是能看见历史上那些被记忆折叠成无数漫长岁月的影子，会让她听得眼眶湿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记忆像是生了根，一寸一寸毫无顾忌地扎进了土壤，缓慢而深沉。

　　“对了，我叫林绍庭，还没来得及问姑娘芳名。”
　　沈照还在自己的思绪里浮沉，抬眼的时候男子却已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两碗绿豆汤。
　　沈照微微一惊，心跳却因为他好听的声音忽然慢了一拍，兀自接过绿豆汤，脸颊却出奇地发烫。
　　“我叫沈照，他们都唤我照儿。”
　　“照儿，挺好听的，”林绍庭唇角微扬，好看的眼睛像七月雨水过后的彩虹，闪闪发光，“他们都唤我绍庭，相识一场便是缘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不是询问的口吻，而是……
　　沈照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异样，她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于是轻声“嗯”了一声便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抿着那碗清甜的绿豆汤，复又看了看江边依旧兴奋地挥手呐喊的人群。

　　江边的气氛仍是热闹，沈照在原地坐了一会心里却还是发紧，她想了想终于开口。
　　“我还是想去擂台旁边等着。”
　　林绍庭一怔，也随着她目光看过去，心里大致能明白她现在的心情。
　　“可是现在那里人太多了，不太安全。”林绍庭眼睛微微眯起，随着龙舟赛第一场的进行，尧江边的人越来越多，擂台旁边有一排长长的栅栏将人群与江岸相隔开来，可是现在日头也盛，别说是那些呐喊声让人听久了会觉得耳朵不好受，只是这烈日也怕会让身子虚弱的人吃不消。
　　“我陪你去。”林绍庭见沈照不说话，知道她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或许已经心急如焚，于是接过她喝剩下的碗便站了起来。
　　林绍庭起身，眸子深邃幽静，沈照低声说了句“谢谢”，便一言不发跟在了他的身后。

　　步子越来越靠近江岸，还没走到擂台边沈照心里便一下子闷得有些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中了暑热，但是她不敢跟眼前的人说，便勉强自己睁开眼睛紧紧跟着他的脚步。

　　“加油！加油！加油！”
　　“四组冲啊——”
　　“四组乘胜追击——”
　　沈照尽量低着头，避免阳光直射进她的眼睛，长长的头发靠在肩上热出了汗，有两三碎发黏在脖颈上热得她有些发慌，她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根洗澡时装进去的头绳，悄然随意地挽了一个髻。
　　林绍庭转过身的时候便恰好看见她挽起头发的样子，目光不由自主凝住了片刻。
　　“好看。”
　　“什么？”因为四周声音嘈杂，她只看见林绍庭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林绍庭说完便转过身去，她也不便再问。

　　今天的江水涨得很高，江边有人搁置了许多木板，木制的栅栏因为众人不断挤压微微咯吱作响，沈照站在林绍庭的旁边，他高高的身影替她挡去了一大半的阳光，她微微仰头，头顶却也只能够得到他肩膀的位置，林绍庭虽然瘦，肩膀却很宽，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生出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
　　“放心吧，这一场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不要太担心，你弟弟的耳朵好，他一定能听见的。”林绍庭低头看着这个衣衫薄弱的女子，有清浅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那是属于少女独特的味道。
　　耳边有风吹过，沈照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回来了——”
　　“四组赢了——”
　　“太厉害了——”
　　欢呼声越来越盛，沈照被旁边的人挤得一个趔趄，身子便失去重心往后面倒去。
　　“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身后的栅栏“咔嚓”一声，接着便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随之水花四溅，沈照倚靠的那块木头断开，旁边有人看见了无不惊住半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因为人太多，她所在的地方栅栏竟然被人给生生挤断了，而靠在栅栏边的沈照便完全没有防备地跌落进身后的江水之中。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人群中一阵嘈杂，方才拥挤在那段栅栏的人群赶紧散开了去，生怕将整段栅栏全部挤断。
　　四下里断断续续安静下来，林绍庭被周围的声音吸引过去目光，回头便看见沈照被尧江上一个巨大的浪潮打湿了头发。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浪潮卷了进去，因为身子瘦小，整个人很快就沉了下去。
　　四周的人也被吓坏了，远在另一岸等待下一场比赛的一些壮汉看见了，亦是纷纷跳下水准备游过去救她。
　　可是在他们跳下水之前，林绍庭已经脱去身上的外衣，径自从沈照落水的这一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要知道这一边的浪潮，可比另一岸要汹涌得多。

　　林绍庭奋力游向沈照的位置，岸上不停传来惊呼声，远处即将抵达江岸的龙舟也朝这边划了过来，他们距离沈照的位置也越来越近。

　　眼睛睁不开，耳朵也听不见，沈照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个巨大空洞的漩涡，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一瞬间便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没有听说过的世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无端凝滞思绪冗杂的大脑突然就浮现出这一句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有没有机会亲自找到弟弟让他给自己再讲一遍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再一次看见林绍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很适合。
　　只是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沉沉睡了过去，没有了意识。

　　江水剧烈翻腾，林绍庭屏住呼吸不肯松懈丝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担心，就像是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额头上的冷汗不断涌了出来。
　　方才他一直背对着沈照的方向，试图根据她的描述在人群中寻找她弟弟的影子，所以在她落水的那一刻，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直至身边有人喊着救命，他这才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回头，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求求你，千万不要有事。
　　林绍庭不要命地游着，完全不顾拍打在他身上的浪潮，眼睛里只看得见那抹若隐若现被江水几欲淹没的白色。
　　她今天穿的是初见时的那件雪白薄衫，是那件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扬起微微褶纹的衣衫。
　　他觉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