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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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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你怕了?”左边的士兵说。
“大人哪会怕,这点事自己就能做,根本不需要帮忙。”右边的士兵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那就交给你啦。大人。”
滨榜望着他们的背影,吞了一口口水。手底的墙壁冰冷潮湿,昏暗的火把在头顶摇曳。一级、两级、三级……甬道黑黢黢地向下延伸着,比起通路,更像一个洞。
他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但无能为力。作为书记官、舞文弄墨、在刀光戈影之地闭门笔耕之人,他从来没被看得起过;事实上,他也看不太起自己,因为一介随军文官,却无文可撰无战可写。近来塞外战事遇冷,匈奴人推不进来,国人打不出去,两军不断遭遇却没有交锋,仿佛有人浇了一盆冰水在头上、不,胶水,所有人都胶着烦躁,借酒消愁。滨榜所处的关中之关更是如被抽去了脊梁,上至将领,下至兵卒,日日都只听得些靡靡之音,呻吟着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许,他们不仅看不起滨榜,也看不起自己吧?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脚下的台阶冰冷黏滑,仿佛能拉出霉菌的丝线。湿气沿着脚底上升,越过膝盖、腰胯,直到指尖都开始发冷发僵。风声、火芯爆破的噼啪声、下行的水声……仔细听,还有什么声音?
无论如何,滨榜已经站在地牢底。
门口本该有士兵轮岗,但此刻那里空空如也,看守的士兵喝酒去了。滨榜提起灯,只见木栏在身体两侧根根耸立,高不见顶,深不见头。狭长的走道夹在漆黑的牢区间,尽头倒是点着一颗两颗的火,死人眼般奄奄摇曳。
滨榜别无选择。他迈出一步,黑暗一口吞没了他。身边瞬间出现了千万张脸,在脚踝、手指、腋下脖口,在簇拥、观看、试图舔他的皮肤,呼出的哈气和哈喇子落在身上。然而没有,滨榜倒吸了一口气,屏在肺里——噗地一声,一切化为一缕薄烟。什么也没有。他事前已经得到通知,除了即将面对的犯人,闲置的地牢里没有旁人。
甲房……乙房……丙房……
提灯在滨榜手里来回晃,在他周围凝聚了一团阴冷潮湿、带着凄凉的光。灯光所过之处,他的影子无不扫过,仿佛细长的人形在追赶。
他现在要做的是随军文官的例行公事——死刑终审。来到这个程序,就说明对方已经来到人生最后一个夜晚,说是“审”,不过是盖棺定论,走个形式罢了。
沙沙,滨榜的脚步停住了。
戊房。昏黄的光圈停在霉烂的木牌上。
他下意识看了看身后,火光自然到不了那里。滨榜尽量将灯举高,妄图增加一点光的活动范围,有了,火光的边缘有人坐着,巨人般的影子被投到墙上。来路已无,去路未现。滨榜知道此时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了:犯人、滨榜、他们各自的影子。
“姓名?”滨榜问,他的心砰砰跳。
没有回答。
“对面之人…… 对面之人可是……”
哗啦,囚犯身上的锁链一响,滨榜猛退一步,嘭地撞上了身后的木栏。然后——
“姓韩,单名一个跳字。”
滨榜的心跳得不快了。它停了。
如此年轻?而且……
(坦然了当,不卑不亢。)
半晌,心情和呼吸稍微平复了,滨榜把提灯拿低,照着手里的罪状:
“逃兵之罪,按照我朝律令,当处斩刑——你可认罪?”
哗啦。好像……笑了一下?滨榜无从分辨。
“我不认,是不是就可以不斩?”
滨榜本不想理会,但听出对方口里有戏谑之意,便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那不由我来决定,也不由你来决定。”
“那是由谁来决定? ”
“自然是由你所背叛的国与朝来决定。”
哗啦。“国是谁的国,朝又是谁的朝?”
“那……当然是当今圣上的朝,圣上的国。” 滨榜开始觉得对方明知故问,但他无法停下,因为——“既然如此,”——一如现在,对方这一秒还沉稳如常,却在某个无法计算的拐点,声线轻浮地往上一挑——“我背叛得就是当今圣上,和叛国有什么关系?”
滨榜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临阵逃脱背信弃义,一旦外族入侵,国将不为国、家将不为家——你说有没有干系?”
哗啦,哗啦。
“国不为国,家不为家。”犯人重复了一遍滨榜的话,仿佛把它放在嘴里玩味咀嚼。“国是谁的国,家又是谁的家?”
“……什么?”
“外族入侵,偷你家窃我国?”
“……正是。”
“那你我的开国先祖,废黜先帝一统九州,他偷了前朝百姓的家、窃了前朝百姓的国?”
滨榜大吃一惊!
心跳得好厉害!忍不住环视四周,唯恐胸腔里的砰砰声招来旁人。想不到区区狭关小小地牢,居然关着这样的虎豹之心!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不知为谁:
“你的意思是……你将匈奴人比作先祖?”
“我的意思是,” 虎豹叹了口气,“匈奴人、先祖、当今圣上,几千里外的金銮殿由谁来坐,于你于我,又有何干。”
滨榜说不出话来了。囚犯的话仿佛黑色的液体,贴着他的脊背缓缓下滑。
“你……”
“你一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军的?
“我?”哗啦,“这里不是离边塞很近吗,出了边塞再往北、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能看到一座雪山对吧。我要到那里去。为了去那里,我需要粮食、补给、马匹。“
雪山?竟然如此堂而皇之。滨榜浑身僵硬,无心问及对方想要去雪山的原因:“逃兵的父母妻儿是要被株连处死的,你可知道?“
“起码的成本计算还是有做的。但我的老爹老娘早年死光了,也没那个幸运成家。”
“就算没有家人,一旦被抓住,你知道要被杀头么?”滨榜问,然而早已知道对方的回答。
“这个……”哗啦哗啦哗啦,见了鬼了,又在笑了,滨榜手里写着他名字的纸、画押处留着的空白、在篝火的光芒和酒气中被遗忘一般晾在空地上的斩首台,这一切仿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你说呢?“囚犯说。
“倾尽一生要做的事,如果连杀头的程度都没有,又有什么价值。你——“一只布满灰土的手抓住了木栏,“看来也一把年纪了,在这狗屎一样的地方耗着干什么呢?人,”黑暗中的眼睛盯着滨榜,“总得有个活着的理由。”
“我刚才问你我叛得是谁的国,你回答我说是‘圣上的国’,说我‘背信弃义’。”囚犯说着,接过滨榜手里的罪状,提笔潇洒地画了个圈:
“为了‘别人’的国行军打仗,生有何信、死有何义?”
这次他没有笑了,悠悠叹了口气,好像可怜谁似的:
“你的脑袋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把画过押的罪状从木栏的缝隙递出来,但滨榜没有接。啪。
罪状掉落在地板上。
少了些什么?“也许是吧。”滨榜说。
要怎么做?他思考了一下,转身从轮岗处的墙上取了钥匙,咔嚓——打开了牢房的门,然后——弯腰钻进了监牢。
警惕。审慎。不解。隔着几尺的黑暗传了过来。对方一动不动,仿佛在品价他的行为。
滨榜掀开风灯的盖子,将灯体倾斜。
唰啦啦。灯油和火星瞬间散落在稻草上。
低头看着被锁链固定在墙上、分毫不能动的囚犯,橘红色的火焰在两人之间腾起。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了。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囚犯问他。
滨榜无声地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