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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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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持续了很久,热辣难当的天气整日艳阳高照,花海的树荫下都鲜有人在。索性这日傍晚下起了小雨,暑气虽褪了不少,万花谷这月的十五夜游准备也宣告中断,弟子们放下手边的活计,三三两两地寻地方暂避。
  孙玉成出门迟,走到半路才觉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给当头冷雨当头浇透。待他紧赶慢赶终于挤到师弟们避雨的轩室,那阵雨又恰巧停了,可他身上的紫衫墨裳已给淋湿了大半,雨水顺着发后藤紫色的逍遥巾往下淌,落在脚下染了一圈水渍。
  同门刚发现他的到来便围了上来,亭子里的师兄师姐们正闲聊,见他来也远远地朝他招呼:
  “孙师弟,你总算来啦?”
  “孙师弟,酒筹做好啦?还有没有别的?”
  “先别逗他,让他快把自己弄干一点,仔细着凉。”
  “算啦,孙师弟的好东西可是要留给戚师兄的。”
  万花们簇拥在亭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各个风姿绰绝,恰似雨幕后聘婷怒放的花,有的更是口无遮拦拿他开玩笑。
  孙玉成倒也不恼,笑着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拧一拧淌水的下摆,再将右手的小食盒递给围上来的弟子,在人接手的同时头也不抬地道:“最后一层留下。”
  “知道啦,知道啦。”同门忙不迭地应下,果真将那雕了暗八仙的竹提篮翻了个透也没去揭底。
  孙玉成年方十九,人如其名生得玉肤玉骨,中等个头、身材微瘦,为人随和又大方,笑起来露两个浅浅的酒窝,穿了身文雅的衣袍更显得乖,乍一看干净又甜、是个令人舒心的可人儿。他平日功课不错,泡得一手好茶,家乡古法制的糯米糕也做得极好,最拿手的当属用薄竹片绘写花笺酒筹。这种费时又费心的东西旁人推之不得,给孙玉成做总能按时交出一套不重样的美物。
  只是他无论做什么吃食,总会留一点给戚师兄,做花间酒筹更是要给师兄过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戚师兄名叫戚白秋,长孙玉成五岁,名字倒是风雅无边,学问好、眼界高,写得一手好字,十六七岁便和师父师伯一道坐而论学。师父忙起来便嘱咐他带师弟师妹,于是他大多时都绷着那张本可以风流俊逸的脸,而被管教的小师弟见着他手持戒尺的颀长身影,往往第一时间躲得无踪,令他在小辈里落得一个刻板的坏名声。
  孙玉成十二岁的时候被师父扔给戚师兄领,就算他听话又可爱,也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和其他小弟子一道皮起来也会偶尔忘记功课,为此也挨过那根戒尺打手心。
  只是别人半大不大的时候打着打着往往有了逆反心,他被抽一下就学乖,能口头教育达到目的又何须再用棍棒?朝着他手掌落下的戒尺往往沾着手心就撤了大部分力,白嫩嫩的掌心一红就再不见戒尺,取而代之的是师兄的训话。
  于是,别人眼里阴沉可怕的戚师兄,在他眼里成了认真负责心肠好、对他特别照顾的好师兄,师兄用银饰束在身后、垂在脸侧的长发还有淡淡的兰草香,师兄偶尔对他露出赞赏的微笑十分好看。
  孙玉成不懂喜欢和亲近有什么区别,乖巧如他也不常与同辈一块儿贪玩,便自然而然依赖戚白秋,常跟在他后面喊“师兄”。
  夏天他下了晚课会边背着书边等,戚白秋锁了学堂的门和他一起走一段竹林的石子路,再各自回去。冬天他练琴冻得双手通红,会给师兄板着脸叫停、再往他手心塞一块热点心。他也曾在花海迷路后大哭着睡着,醒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师兄的背上,口水濡湿了他的长发和那上好的黑绸。
  待孙玉成十六岁长发及腰,个头也及师兄肩高,同辈的师兄弟也皆长大懂事、不再见了戚白秋躲。其实戚白秋人缘本就不差,待人接物风度翩翩,只是偶尔严肃了点,那些挨过戒尺打手心的小弟子们先入为主有阴影偏见罢了。岁月更迭,往日孩子们嘴里可怖的坏人变为可敬的师兄,甚至成了某些师妹憧憬的对象。
  此时的孙玉成懵懂未明,还觉得师兄弟妹相处融洽是天经地义的事,直到偶听师妹亲昵地喊戚白秋一声“好师兄”而暗暗吃味了几天,这才后知后觉喜欢是怎么回事。
  师兄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师兄,孙玉成觉得难过,觉得自己大概要完蛋了。
  孙玉成从小到大习惯跟着师兄,有问题可随时前去请教,戚白秋也习惯与他走得近些,写字会让在旁的他帮着研墨。习惯成自然,好处是他再如何也无人觉得不妥,坏处是示好也会被当成理所当然。
  如此相处了又三年,孙玉成只差戚白秋小半个头,戚师兄却从未对他表露过别的意思,似乎对所有与他相近年龄的弟子都差不多,至少师妹找他帮忙他也是会去的。孙玉成一边失望一边又庆幸,至少自己接近师兄不用像师妹那样要找借口。
  来日方长,过着再说。
  孙玉成听同门吃着糕点打闹一番,自己的衣裳靴子也干了大半,蔽月的云层一散,又是个月明夏夜。
  万花们陆续从亭子里、轩室里出来,在院内布下凉席藤榻和桌椅,摆开酒杯盘盏又添瓜果吃食,再往花树上系布帛绸缎围出一个帐幔垂垂的幕。铃声一响各自落座,便有主场的师兄问孙玉成要去那扎小心包在油纸里的花笺酒筹,又挥了袖子让商羽的同门先行演奏。
  清夜月圆,莲开池中,丝竹悦耳度凉夏。弟子们齐聚一堂有说有笑,或展才艺,或比经纶,有的借此良机与人同乐,还有的埋头吃喝不问时间。
  助兴一过大家玩闹开,年长一辈的大都坐着聊天,孩子们则跑跑跳跳穿席而过,更有佳人结伴穿梭于花枝兰草间,扯过垂下的诗签填了去和桌旁的师弟换花酿。
  孙玉成为人谦和,不争翘楚,这种场合便捧一把师姐塞给他的小野果,安安静静待在边上看热闹。只是他左看右看甚至引颈张望,都始终没看到戚师兄。戚白秋平日忙碌,有时接了要紧的活总是推掉应酬,夜游过半不见人,多半是不来了。
  这一堂莲池花月夜的美席遂在孙玉成这里变得索然无味,他将那捧食不知味的野果吃尽,再看主座的师兄摇铃唤了大家来,始终毫无所觉。直到邻座的师弟撞了他一下,他才发现主席师兄弟的手里攥了个竹筒,叠备好的花笺便给隐去题竖在里面、只露出精心雕琢的镂空签头,低头一看,面前的酒杯已给满上十分。
  酒水蜜色芬芳,是当时酿的甜果酒,孙玉成一个恍惚,似乎能在模糊的杯底看到戚白秋的影子。他赶紧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的一时失神暴露了什么,还此地无银左右看了一番。
  这一看,便看到戚白秋本人着了黑袍在他邻座坐下,垂至另一侧的长发上银饰闪闪,刚好将熟悉而俊逸的五官呈现在他眼前。只是戚师兄一贯不苟言笑,看他一眼礼貌点头,刚落座就有师妹蹭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红纸包,说是新晒好的干果让师兄先尝。
  “师兄好。”孙玉成照常给戚白秋打招呼,面上的笑容维持地有点僵。
  “誊抄的卷目有些多,来迟了。”戚白秋同他解释,目光却是看着暂代令官的主席师兄,并无半分偏向他。
  孙玉成听他凉凉的嗓音便觉萦绕心头的暑气即刻散去,忙道:“师兄来得正好,酒令才开始。”
  戚白秋听罢转过脸看他:“今日的酒筹花了不少心思。”
  孙玉成一个激灵,急道:“师兄……是这样的,我看你最近忙,所以这次的酒筹没给你看,师兄不要介意……”
  “无妨。”戚白秋看他的眼神略有迟疑,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自白便又去看令官。
  孙玉成微笑着点头,露出酒窝的脸颊已微微发红,鼻尖沁汗的同时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去年的花笺酒筹也是孙玉成准备的,他偷偷按了小心思,在一支令筹上点了个朱砂小红点,若是轮到自己抽,便可借机问一问师兄是否有心上人。
  只是行酒令的时候出了点差错,他光顾着和戚白秋聊天,摸到手的令筹却是一支“海棠”,要对席间有恩有情的人行礼示爱。他硬着头皮朝戚白秋一通支支吾吾,从耳尖红到脖子根,谁知席间同门包括师兄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倍感绝望。
  戚白秋抽到的是“桂花”,要在席间声情并茂朗诵菜品酒单。这酒筹的题难不倒师兄,孙玉成替他松了口气时,隔壁师兄抽到了那支点了朱砂的“牡丹”,扭头就问了戚白秋。戚白秋拱手一礼直接罚酒一杯,从头到尾都没看一眼孙玉成,让本来正中下怀的事变了味。
  不说也许是有,也许是没有,那位师兄玩笑说有师弟在前示爱还如此坦荡定是无,孙玉成便知无论有没有,横竖不是自己。
  可既然熟络,刻意回避反生问题,他佯装未知,照样与戚白秋亲近,只是今年的花笺无论如何都不想给戚白秋过目了,反正这样的小事戚师兄绝对不会在意。
  “孙师弟,发什么呆?你既未结缘,快来给师兄和声。”
  孙玉成正闷闷不乐,便给一名师兄点名出席,原是他抽到“浪花”,要拉着所有尚无姻缘的师弟唱歌。
  “去吧。”戚白秋看他兴致不高,便朝他颔首以期他去玩上一玩、放松一番。
  “好,谢谢师兄。”孙玉成笑着露出两个酒窝,假装肚子疼的理由到了嘴边又给咽下。
  有的师弟抽到“蝴蝶”,被迫与对座的师兄共舞;有师兄有的师妹抽到“冷香”,与隔座不对付的师姐默声禁笑、含情对视,没数过十就自认罚酒;还有的抽到“山中竹”,当即组了两队划拳、闹得不亦乐乎。而那些抽到“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弟子反而因门派之便讨了便宜。
  今日抽令筹的人手气奇特,才轮了几位就闹开,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高涨。
  孙玉成念及往事虽有哀叹,受当下的感染也心情好了不少,回座后笑意莹然地观人喜乐,能十分自然地与戚师兄闲聊、述说这次夜游的节目。伸手在那竹筒一摸,摸到了一轮不得说话的“南乡子”。
  这回不得用言语掩饰,孙玉成闭上嘴的同时在心里哭瞎。
  戚白秋因他表情古怪而纳闷,扬了扬手里的“紫薇”令筹,安心当起了新一轮令官。
  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天意压根不饶人,那先前给过戚白秋干果,也是上个月递过诗,更是几年前叫过“好师兄”的那位师妹拿到了“素馨”。看她笑嘻嘻看了眼戚白秋、蒙上眼的时候,孙玉成便觉心里“咯噔”一下。
  此令筹需闻香识人,不管闻不闻得出,孙玉成只知道她一定会往这里来。
  果然,师妹踩着黑纹绣鞋准确绕过莲池、穿过大半场直奔戚白秋。而戚白秋作为令官正在监督一名师弟罚酒,背对着那位扑过来的、娇俏可人的师妹,毫无所觉。
  “师兄当心,你身后。”孙玉成下意识提醒出声,一杯酒迅速递到了他鼻子下面。
  戚白秋扬起眉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触到孙玉成瞬间来不及藏的惊慌眼神顿时一怔,不着痕迹地闪身躲开师妹的魔爪,却没来得及夺下孙玉成手里的酒杯。
  “南乡子”罚酒的酒量是十分,而十分为一杯,孙玉成见戚白秋看自己便一时心急,直接一口闷了。他这个花笺酒筹制作者即便不作弊也能大致摸出难易的签,从来没被罚过一整杯,这么一喝只觉一道辛辣的液体顺着咽喉要烧穿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