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下雪的蓝雨霁》白夜明树

25、第二十五章 事物的真相是我们对它的感觉

　　原来是这种感觉。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深入骨髓的冰冷，只是觉得肚子被黄蜂蛰了一下，随即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血汩汩从身体里面涌出来，喷溅到地板上，体内的罪恶被慢慢地排尽，身体好轻。
　　快点流吧，快点流完吧，只有经历一次印象深刻的告别才能迎来重生，我是多么渴望重生，接下来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要慢慢走，慢慢走，一生其实很长，迫不及待得到的东西总会迫不及待地失去，只有一点一点努力得来的东西，才会真正属于自己。
　　快点流吧，快点流完吧，我这一生有过快乐吗？我是否曾经让别人也得到过快乐。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有人爱的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当真正想爱人的时候，那爱已经变了味道，失去了以往的活力与纯真，爱已经随风而逝。
　　男人手里举着一把刀子，刀子上血迹斑斑，女人跪倒在地板上，捂着肚子，她身下的血已经浸染了地板一大片。
　　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第一次跟父母出门打工，为了吃一碗汽车站叫卖的臭豆腐，而错过了最后一班汽车，和父母在候车室整整呆了一个晚上，母亲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
　　女人想起第一次跟父母过年回家的情形，为了买火车票，拿着板凳，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父亲不停地站起来坐下，站起来坐下，让自己的腰部保持放松。
　　女人想起跟车间主任闹翻，被赶出了宿舍，父母做了六个小时的车赶过来，替自己收拾行李。
　　女人想到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提着沉重的包裹弓着腰，坐在自己的后面，每次回头看时，父亲都会预感似的抬起头，冲着自己的微笑，母亲走在自己的前面，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头看一眼自己和父亲。母亲平常走不快，但那晚母亲是使出了全部力气走在一家人的前面，就像让女人明白，不管到哪里，自己会有人保护。
　　女人想到自己执意不去上学要外出打工，父亲卧床一个星期不吃东西，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女儿想到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个努力掌控自己人生的朋友，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朋友会如此地幸运，自己如此地悲情。
　　女人想到那个说自己曾经是结巴的男人，他说要娶自己，要给自己幸福。
　　可我有资格得到幸福吗？如果那晚，我真的跟他走了，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女人想到那个结巴男人第一次来蓝雨霁，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躺在床上害羞而又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他的嘴唇冰冷而干裂，不时用舌头去舔湿它。
　　女人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这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又是她可以救赎自己的唯一途径，可，还是失败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女人想到这个问题，突然想起了结巴男人给自己讲过的一句话，那句话，自己曾经在朋友家的一本发黄的小册子上也看到过。
　　“事物的真相是我们对它的感觉，而不是我们对它的理性思考。”
　　我的感觉是什么？肮脏、屈辱、痛苦、愧疚，我对事物有分析吗？没分析，我甚至都不知道分析是什么，怎么样分析，我会想很多事情，那叫分析吗？
　　我在想的这些事情有没有意义，它可以帮助我理解事物吗？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感受人，感受空气，感受整个世界，可感受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思考，我也从来不去想这些问题，我只有回忆，无穷无尽的痛苦回忆，当结巴男人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也是这个，当结巴男人最后一次，在楼下，在雨中，等待我的回复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这个，回忆，痛苦的回忆，它们紧紧地攫住了我，让我觉得，肮脏的人只可以跟肮脏的人在一起，从来蓝雨霁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用父母给我最宝贵的恩赐跟魔鬼做了交易，我出卖了灵魂，换回一堆对我来说无用的东西，我不可能一天把所有的美食都吃完，我不可能一天把所有的华服都穿遍，我不可能一天把所有的风景都看尽，我也不可能一晚同时睡两张床。这些都是一辈子慢慢来的，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这个道理？灵魂嘲笑了我，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从那一天起，美食没有了原来的滋味，穿哪件衣服都带上了夜场的腥味，走过的每道风景蒙上了灰，事物还是原来的事物，自己改变了，一切也都改变了。
　　想起蓝雨霁里的一个姑娘，自己出来的时候，她也辞了职，说要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现在有大把的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半年后，却死在了自己新买的车里，不知道她死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会没有机会花。
　　她有过快乐吗？她是否给别人带去快乐？她的梦想是什么？
　　结巴男人很好，可总觉得跟她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如果做了她的妻子，生了小孩，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吵架，他难免会恼羞成怒，抱怨自己曾经的工作，那个时候，自己会怎么样呢？可能连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万一结巴男人是个好男人呢？他全然不会在乎自己的过去，他只想找个自己爱的人，娶妻生子，过平平凡凡简简单单的一生，这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会辛勤工作，待自己体贴温柔，待孩子友好关爱，我们周末会去看电影，到公园散步，晚上回家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辅导小孩子作业，我们会很亲密，就像深爱的情侣的那样，抚摸彼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们还会养只小宠物，不管是猫是狗都好，它会跟着小孩子一起长大，这时家里有两个小家伙，还有两个大家伙，那会是多么热闹幸福的家庭啊，小孩子长大了，是女孩会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失恋，这时候她会附在她爸爸的肩上痛哭，是男孩他会扛起一个新的家庭的重担，我会跟媳妇相处的很好，成为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婆婆。
　　可我赌不起。
　　我已经不可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去憧憬美好的未来，我只会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匍匐着通往自己一手建造起来的地狱。
　　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怨恨任何人，我会在地狱跟那些凶神厉鬼大声说，我曾经也爱过人，我曾经也有朋友，我曾经也做过让我满意的事，我的人生并不是完全的无可救药，我在我自己的限度内，突破了自己，我很高兴，我为我人生最后阶段所做的事情感到骄傲。
　　女人想到结巴男人，突然全身感受到一股温暖。
　　多么奇妙的体验啊，时空的限制居然挡不住这种温暖，它隔了这么久，隔了这么远，传递到了我身上，这是将死之人的特权吗？
　　是什么时候，结巴男人给我说，我是一个好姑娘的呢？他是亲口告诉我的，还是发了一个短信给我，哦，是第二次，那天我浑身不对劲，正打算提前下班。
　　“你哪儿不舒服？”
　　结巴男人关切地问。
　　“全身。”
　　女人满不在乎地躺在床上。
　　“你穿上衣服，我帮你按摩？”
　　“你是医生？”
　　“我学过中医，你穿上衣服？”
　　“都要穿吗？”
　　女人趴在床上后，结巴男人给女人按摩起来，他先用拳头在女人的肩颈部分用细碎急遽的拳头敲着，然后弯曲右手中指，顺着女人的脊椎一寸一寸地按下去。
　　“啊，好舒服。你在哪儿学的？”
　　“我自学的。”
　　“自学？那你给别人按过吗？”
　　“按过。”
　　“你老婆？”
　　“我妈。我还没娶媳妇。”
　　结巴男人说着憨憨地笑了几声。
　　他把手停下来，像是用全部力气在平复自己的脸上的傻气，一会儿，结巴男人又用碎拳在女人背上敲起来。
　　“我可以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结巴男人小声地说。
　　“36。”
　　“我是说名字。”
　　“我们这里不许告诉客人名字的。”
　　“哦，对不起。”
　　36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不许告诉别人，我叫夏语萍。”
　　36想起来，九五一直用这个化名。
　　“真好听。夏天的雨，想想都有诗意。”
　　结巴男人显得特别高兴，36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她想说自己不是下雨的，但已经不重要了。他开心就好。想象比现实美好，也比现实更容易让人开心。
　　“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吃，我好朋友都这么叫我。”
　　“阿吃，哎，你说你结巴，可你说话不结巴啊。”
　　“我是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结巴，可能是刚来到大城市，太自卑了，所有说话才结巴的。”
　　“那你怎么治好的。”
　　“那是因为我好朋友的缘故，他叫明树，他说，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你没必要到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得关心你自己对自己的看法，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你会结巴，为什么你会觉得抬不起头来，刚一开始跑在别人后面不要紧，要紧的是谁第一个跑过终点，而且你要了解自己的跑道。”
　　“明树？”
　　36觉得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嗯，明树，我最好的朋友。”
　　阿吃以为36是想确认一遍。
　　“友情的力量真大。”
　　“是啊，我也一直跟所有我认识的人这么说。”
　　36想到了雪穗。
　　“那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什么联系，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此时此刻，他正在努力地准备着。”
　　两人聊了好久，电话响起，时间到了。
　　“我们还没有完，你们什么时候下班，我带你去我家里按吧？”
　　“你家里？”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家里没人，我可以帮你按，你喜欢吃什么，我先帮你做点吃的？”
　　“你会做饭？”
　　“会点儿，前些天我爸妈来过，我让我妈教过我炒菜，只会炒几个。”
　　阿吃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我们去你家，我们还会……”
　　36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可理喻，阿吃关心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努力地让自己舒服，让自己开心，让自己却一直盯着自己的皮囊不放，以为所有男人靠近自己的目的只有一个。越是担心的东西人就越在乎。
　　人如果在单一的环境下过久了，很容易养成某种偏见。
　　阿吃把自己的十八班武艺都拿了出来，炒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他一直等到凌晨也没见到36的身影。
　　36没有来，阿吃并没有气恼，还是经常来到蓝雨霁看她，每次来都会给36按摩，也会给36带些小礼物，蝴蝶结啊，手镯啊，小人偶玩具啊，凡事阿吃能想到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阿吃都会一一买回来送给36。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阿吃也不会向自己表白。
　　36想着。
　　这是个星期天的傍晚，风清气爽，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阿吃给36炖了鸡汤，想给她补补身子的，当他乘着电梯来到6楼，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狠狠地给了36一个耳光，36的头碰到了门柱上，血一下子顺着头发流了下来。阿吃端着保温壶，冲上去，对着眼镜男的头砸下去，眼镜男一下子被阿吃的气势怔住，待反应过来，脸上又挨了阿吃的一记重拳，眼镜男被放倒在地，他捂着脑袋，脑袋没有流血，只是迅速地起了一个大包，眼镜男反应过来，待阿吃去试图扶起36的时候，眼镜男一脚踹到阿吃的头上，阿吃一下晕倒过去。
　　“你好点儿没？”
　　阿吃醒过来，看见36坐在床上望着自己，手里捧着自己煲的鸡汤。阿吃四下望了望，白茫茫的一片，好一会儿，阿吃才明白这里是医院。
　　阿吃觉得头有些痛，他用手触碰时发现，脑袋被缠上了厚厚的几圈绷带。
　　“医生说有轻微的脑震荡，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你想吃点东西吗？”
　　36打开保温壶的盖子，用勺子舀了一勺鸡汤，他把勺子凑近阿吃嘴边，阿吃顺从地把嘴唇张开，把汤喝了进去。
　　“那是给你的。”
　　阿吃轻声说道。
　　“你是病人，你喝。”
　　“你也是病人，你头还疼吗？”
　　36的头上也绑着绷带。
　　“我好多了，只是擦伤。”
　　“你要喝点儿。”
　　阿吃语气坚决。
　　“好，我喝。”
　　36把保温壶抱在怀里，身体止不住颤抖。
　　“你冷？”
　　“没事。”
　　36抬起头时，眼睛的妆容已经有些花了。
　　“那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
　　“等你伤好了，我再告诉你行吗？”
　　由于“坠落”游戏盗版被发现，眼睛男的公司被查封，他也成为了警方的通缉对象，他想用钱打点上下关系，但是自己的账户被冻结，取不出一分钱，36的钱也被花光，于是36偷偷地去蓝雨霁上班挣钱，而眼镜男则打起了雪穗的注意，36誓死不让眼镜男找雪穗的麻烦，并说出了自己正在上班挣钱的秘密，眼睛男一听，勃然大怒，忍不住对36大打出手。
　　“如果你再去找雪穗，我就去报警。”
　　这是36丢给眼睛男的最后一句话。
　　阿吃病好后，36跟阿吃说了自己跟眼镜男的关系。
　　“他明明不是个好人，你还跟他在一起？”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怎么不是好人，你只是为生活所迫，你是个好姑娘。”
　　36抬起头来，看到阿吃眼中急切而真诚的光芒。
　　“可能只有你这么认为。”
　　“难道这还不够吗？我喜欢你，我娶你，你嫁给我。”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36站起来，她走到阳台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怎么不懂，有什么不懂，你说给我听，我就懂了，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
　　阿吃也站起来，他靠近36，想把手搭到36的肩上，可他情绪太过激动，担心会刺激到36，他调整了下呼吸。
　　“你嫁给我，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阿吃抓住36的手，36转过身，看着阿吃，她的睫毛不断跳跃，眼神迷茫。
　　“这样不行的，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别害怕，我有办法，我只想听你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我，跟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不愿意？”
　　“我不知道，你别逼我。”
　　36狂躁起来，她挣脱开阿吃的手，从阳台走到大厅，不停地踱着步子，两只手禁不住颤抖。
　　阿吃站在阳台上，定定地看着阿吃，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