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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寻仙奇遇 ...

  •   福建沿海,当地风俗历来好巫尚鬼,闽人多信鬼神之说。

      清光绪十年十月的一天,莆田县湄洲镇福浪酒楼,二楼一扇窗户尚开着一条小缝,透出一条昏黄光影。夜风习习,深有寒意。

      听得打更人“咚!咚!”,“咚!咚!”……已是二更时分,四下里除了浪拍堤岸的声音,偶尔夹杂着野狗的吠声。

      窗前是一张酒桌,四面各坐着一人,桌上摆着一壶老酒和几碟牛肉,蚕豆,鱼干等小菜。

      靠窗上位坐着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他复姓南宫,名海晏,是大清前锋营右翼统领。

      他左侧位置坐着长身俊雅的公子哥,名叫燕南迁,官居刑部侍郎。

      右侧坐着的青年汉子则黑脸怒目,姓田名冲,刑部督捕司郎中。

      下首坐着一名文雅书生,名柳濡沫,吏部员外郎。四人是结拜的兄弟。

      这一年,法国舰队袭击福建水师,致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此事震动整个朝廷,京城派了很多官员来福建调查,这四人都在其中。办完差事后,四人约好在此相聚。

      此时,柳濡沫正问南宫海晏和燕南迁:“大哥二哥,你们查访的古尸回魂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南迁一扬剑眉道:“我和大哥办完差事,分别到各处找人细细问过,乡民们都说,这古尸回魂呐……的确千真万确。”

      田冲和柳濡沫都惊讶地“喔”了一声。

      “昨日我按约定的时辰,在村口和大哥碰头后,一起去了那地方。到那一看,一排九间连屋大院子,院子里已有五六十人,有的瘫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呻吟不止,有的是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的,看情形都是病入膏肓。院里搭着一座小戏台,台上放着一只棺材。”

      “我和大哥等到天色见暗,才从屋内走来两个小道士,点上火把,合力抬开了棺材盖,棺材里白烟滚滚升起,慢慢站起一具干枯的尸体……”

      燕南迁说到这停了停,田冲灌了一口酒叫道:“他娘的,真这么邪门?二哥你别吊我胃口,痛痛快快一口气说了。”

      燕南迁接着说:“那尸体缓缓走出了棺材,头颅来回看了看院子里的人。那些乡民都跪着磕头,嚷着‘尸神爷爷,救救小人一命。’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确实是具风干透了的尸体无疑。”

      “尸体伸出手指一指一个全身缠着破布的男人,男子欣喜若狂,边叫着‘多谢尸神爷爷救命’边扯上身的布,露出了身上的烂疮,里层的布都已黏在了皮上,一扯开来,血水脓水直流。那男子痛的直发抖,哭叫着说‘半个月前,小人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得了这怪病,又痛又痒只想一头撞死算了,求求尸神爷爷可怜救命……’”

      “尸体慢慢点头,举起右手,一个道士往它手上放了一支笔,另一个道士拿出张黄纸,尸体在纸上画了道符,道士走下台子,把符给了男子家人,嘱咐道‘子时过后,听到第一声鸡叫马上烧符喝下’那家人千恩万谢,拿出一包银两给了道士,道士往手上颠了颠又上了台。余下的人更是忙不迭地磕头叫救命。”

      “这时大哥和我打了个手势,趁着混乱悄悄往戏台后面走去……大哥,后面的事请你来说。”

      南宫海晏略一沉吟问道:“我早前在京城便听人说过,闽南一带有一种叫‘嘉礼’的东西,各位兄弟可知是什么?”

      田冲“嘿嘿”笑着说道:“家里的东西,那不就是婆娘嘛。”

      三人忍俊不禁一阵大笑,柳濡沫笑着一敲扇子说道:“大哥说的‘嘉礼’是否便是提线木偶?”

      南宫海晏赞了一声:“四弟果然见多识广,提线木偶戏本就起源于福建,闽人最攻此技,民间精技者甚众。我一看院中的台子,就早已疑心。”

      “后来趁着混乱翻到戏台顶上,轻轻把瓦片拉开一条缝一看,果然里面小小的空间挤着八个汉子,每人时不时地伸手往空中抓来抓去,原来房梁上吊下许许多多细不可辨的丝线,这八人挤在一团,十六只手不停翻飞却互不碰撞,实是极精技艺。”

      燕南迁接道:“想来这伙人故意起了个戏台,教那尸体和众人离得远远的,又特意等到天黑,加上丝线又细,教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南宫海晏道:“说穿了一文不值,闽人本知木偶戏,只是乡民愚昧拜鬼,歹人将木偶换成古尸,再找几个托假装治好绝症,口口相传便人人深信不疑。”

      燕南迁朗声一笑道:“就算如此,若不是碰上大哥,这个障眼法也揭穿不了,换成三弟只怕早就大叫尸神爷爷。”

      田冲却不反驳,一脸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二哥说的再对不过。”

      燕南迁问田冲道:“三弟,你和四弟查访被神灵上身的神童结果又如何?”

      “他娘的,老子差点上了那小贼的当,真把他当活神仙了。”田冲一拍桌子道,“要不是老四机灵,老子的钱都要被那小贼骗光了。”

      南宫海晏和燕南迁都含笑不语,他们深知田冲人如其名性格冲动,柳濡沫虽然一脸文弱却足智多谋,所以才特意让他和花雷一起办事。

      “那小贼看见把戏被老四揭穿,又装神弄鬼说自己阎王上身要索我们阳寿,我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那小贼一傻吓得哭了鼻子,我又把那神坛砸了个稀巴烂才消了火气。”

      柳濡沫道:“大哥二哥,这类术士乩童我们找过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没有一个不是骗人的。就算有真能通灵者,那也是隐世神仙,怎么会在俗世求名求利呢?那唐大人怎么能与这种人相识?”

      南宫海晏叹了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咱们四人在京里刻意讨好各地赶考的学子,打探全国各处的奇事秘隐,稍有神奇者,就想法子查访一遍。这十余年来,我们兄弟四人借机去过多少名刹古山荒村野庙,都打听不到半点唐大人的讯息。但不如此,还能有其它良策吗?”

      其余三人听罢,都是一阵黯然。窗外几丝寒风吹进,油灯火苗跳了几下,将四人的脸晃得明暗不定。

      隔了一会儿,田冲闷声说道:“大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人吗?会不会是我们老祖宗弄错了……”

      “三弟休要瞎说些冒犯祖先的话。”燕南迁正色道,“我们四人先祖都有铜板刻书和唐大人的画像代代以传,此事怎会弄错?”

      “兄弟我口无遮拦,该死该死。”田冲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柳濡沫问道:“大哥,自从我大明宣德九年,唐大人和我们四位先祖作别后,到今日已有四百五十年之久,这期间真的没有其他先人得知过唐大人的讯息吗?”

      南宫海晏道:“确实没有。但我们先祖四人都说了唐大人长生不老法术高强,他就一定还在这世上。咱们必须找到他,所谋之事才能克成啊。”

      “想四位先祖也不会算到两百年后,清兵会入关占我汉人天下。他们原也只是感念唐大人恩德,留下遗物传给后代,本无遗愿要找到他。”

      “鞑子入关后,当时抗清的另四位先祖本想一起自杀殉国,突然想起唐大人的事情,这才假意投靠鞑子,盼能暗中找到唐大人,带领他们将鞑子兵赶出关外。所以这事本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负先祖遗愿。”

      听完这番话,另三人脸上都露出坚定凛然的神情,异口同声道:“谨遵祖训,反清复明。”

      燕南迁道:“各位兄弟,眼下就是好消息。福建水师号称船坚炮利,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法国舰队打的全军覆没。现在的鞑子朝廷内忧外患,正是我们起兵光复的好时机。”

      田冲拍手叫好:“对对,最好法国军舰长驱直入,把北洋水师也打个落花流水,把鞑子皇帝吓得尿裤子,自己就逃回老家去了。”

      南宫海晏道:“鞑子和洋鬼子比枪炮,鞑子一定输。但英法日俄这些国家,个个视我中华河山为砧板上的鱼肉,鞑子赶走了,洋鬼子又来了,那时光复河山就更难了。”

      柳濡沫点头道:“大哥说的对极了,不过此事也有办法可想。我在京中结识的秀才,都对广东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十分推崇,康梁等人在民间威信极高。”

      “小弟正在和他们联络,势必劝说他们同举义旗,待驱逐鞑子后实施变法,令我中华子民万众一心,坚固国体,到时候教洋鬼子也奈何我们不得。”

      话音刚落,只听得窗外瓦片“咔啦”一声轻响。

      四人脸色一变,同时禁声竖耳细听,不一会,一阵轻微的“淅淅索索”的声音,接着又是“咔啦”一声响。

      南宫海晏一使眼色,燕南迁和田冲同时推开窗户,翻身而出。

      窗外“哎呦”一声,接着一阵杂乱脚步声响,田冲把一个人往内一扔,接着和燕南迁跳了进来,田冲一脚踩住那人,说道:“抓住了,他娘的是一个小孩子。”

      南宫海晏神色威严地打量少年,见他约莫十一二岁,一张瘦长脸,穿着锦绣长褂,戴着瓜皮帽,白玉帽正,像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厉声问道:“你躲在外面干什么?”

      少年苦笑道:“各位叔伯,确实不是我故意偷听咯,小子从浙江来,在这住了十天半月了,平时爱好爬屋檐上看星星月亮……思考思考哉……”

      “各位叔伯没来的时候,我就在屋檐上了哉。我早就想下来嘞,就怕你们误会我。后来真真冻的受不了,想偷偷爬下来,一动就给你们发现了哉。”

      “你家里人在哪?”

      “小子是离家出走的哉。”

      南宫海晏暗中寻思,眼前的少年大概真的只是外地来游玩的富家公子,误打误撞听到了四人说话。但四人所谋非同小可,泄露一句,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只好狠狠心把这少年杀了灭口。

      杀机一动,做了个手势,田冲从怀里抽出匕首,便要向少年颈中刺落。

      “等等……我知道一个真的神仙……我讲给你们听哉……是真的嘞……”少年大叫。

      南宫海晏一挥手制止田冲,问道:“你说什么?……真的神仙?”

      “真的真的咯,我没有骗人,我有证据哉。”

      南宫海晏沉声道:“说来听听,有一句骗人的话,小心你的小命。”

      少年说道:“是,是。这是发生在我家乡的事情嘞,我无意中从一本《绍兴府山阴录遗》的小册子上看到哉。是一个叫余向阳的人写的哉。余向阳以前在绍兴做山阴县丞的官,这册子记录的都是他在山阴时听到的本地故事哉。”

      柳濡沫凝思道:“余向阳为康熙二十年的进士入仕,后来官至巡抚,一生为人廉正诚信,晚年得罪小人被弹劾。他记录的事情,倒可以听听。”

      少年继续说道:“是咯是咯,余向阳不说假话嘞,他是我们那儿的清官,几百年了民间都有歌谣唱他的哉。”

      “册子上就有一篇写的活神仙,两百多年前的事咯,康熙年间,西浦镇刀鹰山上某天突然来了个蝙蝠怪,会抓人吃哉。百姓去报官府,因为西浦镇没有衙门,山阴县从东浦镇派了两个官差去调查,结果官差一进山就失了踪嘞,于是东浦也不管了哉。”

      “蝙蝠怪要西浦每隔半月送一个活人献祭给他,就不来骚扰其他人哉。这下镇上将死未死的老人和生病的人都遭了秧,老百姓终日愁云满面,也没得办法哉。”

      “有一日,来了一个异相的神仙咯,和蝙蝠怪打将起来,一神一妖飞来飞去,从山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水里,再从水里打到天上,终于把蝙蝠怪打死了哉。”

      “蝙蝠怪死了后,百姓在刀鹰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奇臭无比,原来是送过来献祭的人被推在里面烂起来了哉。百姓把一具还没腐烂的尸体拉出来查看,才发现,蝙蝠怪只吸血不吃肉哉。”

      南宫海晏问道:“那神仙后来呢?”

      “神仙打死蝙蝠怪后就飞走了哉。”

      南宫海晏哼道:“这写的不过是传闻而已,能当什么证据。”

      少年急道:“有的有的。册子里写西浦百姓把洞填了后,在旁边给神仙立了碑,详尽记录此事于碑上哉。我就按照册子上写的地点去刀鹰山上找嘞,真的在一处山坡找到一个碑哉。虽然几百年了,上面的字都还清楚的哉。”

      “喔?你说那个碑还在那,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

      “可以可以,还有那本《绍兴府山阴录遗》也在我家里嘞,也一起拿给叔叔伯伯看看哉。”

      柳濡沫突然问道:“你说异相神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长得和常人……不一样?”

      “这个不知道咯,册子里这么写着哉。”

      四人神情凝重地互视一眼,柳濡沫又问道:“你再仔细想想看,有没有写着神仙的长相……不像汉人,眼睛蓝蓝的像是色目人?”

      少年想了想,摇摇头。

      沉默少许,南宫海晏突然一拍桌子,作势威吓道:“你真的没有说谎骗人?如果被我查出来,哼哼……”

      少年忙道:“小子仰慕众叔伯风采,绝不会骗你们的哉。”

      田冲讥讽道:“你一个小娃娃,吊毛还没长出来,仰慕我们什么?”

      “小子生平最仰慕反清的英雄义士,最讨厌汉奸走狗哉。”

      南宫海晏喝道:“哼!小小娃儿懂得什么民zu大义。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套我们的话。想抓我们的把柄,我先派你一个诬陷之罪,将你全家都抓去坐牢。”

      少年道:“各位叔伯勿要误会咯,小子年纪虽小,也懂得国家大事哉。我家里阿爹,年纪一把还不如我懂事,本来好好地生意做做,铜钿赚赚,却非要花钱买官做哉。”

      “我同他吵了七天七夜,骂他满清走狗,我气不过才离家出走哉。我阿爹要是真的做了官,我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哉。”

      柳濡沫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阿爹叫徐凤鸣,我叫徐锡麟。”

      “徐凤鸣……徐凤鸣,不错,朝廷已经批了任书,你爹做的是绍兴山阴县县丞,过几月就要上任。”

      吏部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察,升降调动等事务,柳濡沫对新任的官员了如指掌。

      徐锡麟道:“叔叔勿要笑话咯,家里出了个做满清官的阿爹,小子羞愧难当哉……”

      “小子去年结识了一个前辈,他同我讲道理嘞,中华积弱,不在于百姓软弱,而在于百姓愚昧哉。于是他年轻时立志去日本留洋,回国为民办学,教授科学哉。”

      “他说他学堂里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数年教育,君于成军,溯几千年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神州;下联是:几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养爪,毋忘寇盗满中原。这两句话,小子牢牢记在心头哉。”

      柳濡沫拍手道:“众位兄弟,我们真是看走了眼,这位小哥人小志高,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栋梁之材。”

      徐锡麟正义凛然道:“小子不求成栋梁之材,只求能多学点科学文化,以期将来能唤醒我阿爹这样的愚昧之人哉。想那日本弹丸小国,维新变法以后,国力强盛,竟也能爬到我泱泱中华头上作威作福哉。各位叔伯刚才说要我中华子民驱逐鞑子,变法强国,小子听了热血沸腾,心同是理,心同是理哉。”

      柳濡沫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值得我们同干一杯。大哥,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看非宵小之徒。”

      其他人颔首称是。只有田冲瓮声道:“什么柿啊李的,我看说的没什么好。”

      这一夜聊至东方初白,众人才分手。四人和徐锡麟约定,回京复命之后,寻得机会即刻赶赴绍兴山阴西浦,细查刀鹰山石碑之事。

      ……

      半个月后,正午。

      徐锡麟站在东浦镇的渡口,问一个正要撑船的老船夫:“刘阿公,你可是就要去西浦哉?”

      老船夫道:“是啊,徐少爷,你有什么事体?”

      “王大人从我家订了一批绸布,给家里老太君做寿用的,麻烦刘阿公帮我带到王员外府上,好伐?”

      “好,好,徐少爷放心回去嘞,老头子一定帮你送到哉。”

      刘阿公接过徐锡麟手上的绸布,拿进船舱,对船舱里的客人点头哈腰道:“洋老爷,包涵包涵,我顺便帮镇上绸庄带点东西到西浦哉。”

      “好。”客人点了下头,伸手取下头上的斗笠。

      只见他一头蜷发,满嘴黑胡,高高的鼻梁上一双深邃的蓝眼睛。穿着束腰长黑袍,白色罗马领,胸前挂着十字架。是个外国传教士。

      (注:光绪十年,法国舰队袭击福建水师是真实事件。另徐锡麟其人,是浙江绍兴山阴东浦镇人,出生于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是清末著名革命家。在家乡兴办学堂,后来和秋瑾一起领导了浙皖起义,刺杀巡抚,被清廷剖心摘肝而死。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曾写到其事迹。徐锡麟、秋瑾先后加入光复会,共赴日本求学,共同创办大通学堂,共同谋划浙皖起义,两人关系亲密。徐锡麟壮烈牺牲后,秋瑾亦不独活从容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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