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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千灯愿(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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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萧掌柜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后厨走出来。
虽然躲在后厨时,不绝于耳的刀剑铮鸣已让萧掌柜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惨白了脸色。
寥若晨星的请愿盏无法再将灯仙客栈照得明亮如初,微弱的光线沿弧线起伏,隐约勾勒出十几个黑衣人横七竖八躺在桌子上的身影和一地斑驳血迹。幽暗中,童镯反手握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眼望着萧掌柜。
萧掌柜的手在抖,手中的碗却没有掉,反而被抓得更紧。或许在她潜意识里,这碗馄饨仍是煮给她等待的那位未归人。
孙连和孙黎此刻表现出了一种十分不应景的轻松,在此景下显得尤其怪异。孙连指了指萧掌柜手里的馄饨:“喏,你的馄饨好了。我也饿了,分我半份吧。”
“你要吃自己买一碗。”孙黎翻了个白眼,
童镯两步走过来,一刀劈掉萧掌柜手中的碗,叱道:“都还吃什么吃!”
像是被碗碎声惊醒一样,角落里传出了零零碎碎的微弱痛呼。之前被勒晕的仙侍这会儿醒转过来。
童镯很快顺着声音找到了他,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喂,那个灯仙在什么地方?”
“不是……”萧掌柜咬了咬唇,声音细若蚊吟。
“什么不是?”童镯不耐烦地瞪了萧掌柜一眼,话语里夹枪带棒。
萧掌柜像只鹌鹑似得缩头缩脑哆嗦了半天,最后也只是小声重复了一遍:“不是……”
童镯咂了下嘴,不再例会萧掌柜,又去喝问提在手里的人:“说话啊,问你呢!”
那黑衣人好像还没有缓过来,眯着眼睛一副听不明白的困惑模样,突然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短促地笑了一下,下颚猛地一动,口角溢出一道暗红,脑袋就歪在肩膀上,不动了。
“喂!喂!”童镯又冲他喊了两声。可怜那原先威风八面的黑衣人,被童镯拎在手里,只是头颅随童镯拉拽的动作无节奏地摇晃着,像顽童手中的木偶。童镯慢慢松开指关节泛白的手,他就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孙连蹲下来,扳过尸体青黑色的脸看了眼,站起来飞快地把手在孙黎身上蹭了两下:“服毒死的,这些人牙齿里都有一个小毒囊,一旦受盘问就咬破服毒自尽。”
孙黎盖了孙连后脑勺一巴掌。
童镯缓缓转着左腕上的铜镯子,低头注视了开始变凉的尸骨片刻,将长刀横在自己眼前,凝望刀刃上模糊倒映的几点朱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咱得找那个灯仙,好好谈谈。”
“你要是这么说……”孙连不正经地歪过脖子,翘着脚尖将身子拧了半圈,朝天花板上那个窟窿高声道:“灯仙老兄,你是要呆到什么时候哇?”
[八]
只有孙连知道灯仙不是突然消失,而是换了一支檐角站着。因为他跳入屋内的前一刹那,余光瞥见了一抹白——灯仙,当时就在孙连身旁!
萧掌柜发出一声惊呼。她一抬头,刚好看到一张漆成白色的木头面具从那缺口处撤开。
神仙也要这么难看地趴在屋顶的漏洞上往里瞧吗?
童镯一脚踹开大门,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孙连和孙黎对视一眼,也不用童镯说,默契而颇灵活地攀上屋顶。
灯仙当然可以在高处行动自如,但是童镯不行,就算她在地上花多一倍的力气去追赶,也不肯能拿灯仙怎么样。但是,也不是像梦境中的阿姐那样完全不可触及。
只要让灯仙自己下去,就好了嘛。
灯仙镇的千万只灯亮着,像千万只猩红色的眼,冷漠地注视着奔跑在夜里的人。
灯海之下,童镯发现了倒在路边的打更人。难怪这么久都没再听见打更声,那样激烈的打斗都不见有人来管,感情早就全被放倒了。
灯海之上,正上演的是一出“燕逐云”:灯仙每一次跃起,身上宽大的白袍都迎风舒展成一片云影,确实带了些飘渺的仙气;后面不断逼近的孪生兄弟轻功身法则更灵动,像疾飞的燕子。
三人很快就交上了手。奇怪的是,灯仙的武功并不高,连招架都实在太勉强,很快就被逼到了房檐的边上。眼看灯仙就将自这座小楼坠下的时候,有一股味道钻进了孙连的鼻子。那味道很淡,几乎嗅不到只是因为顺着风,才飘来一点。
有点酸酸的,很勾人食欲的味道,可能会让人忍不住多点两个菜。
像是……
哪一家灯仙客栈的腌萝卜?
孙连伸出手,去摘灯仙脸上的面具。灯仙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仰身欲躲,身体立刻失了平衡,一身轻功无法施展,直坠而下!
灯仙看到,孙连对他狡黠地笑了一下。孙连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并没有触到他的面具,但是下一瞬,漆成白色的木面具就被一线明亮的光牵着飞离了自己的视线。原来孙连伸手的同时,孙黎就将系着银丝的鱼钩注了内力打进他的面具,然后,将其扯走。
“这就来看看你是什么妖怪!”灯仙听到有人这么说,
然后,他就落了地,比他想象的更快,他觉得自己的肋骨可能断了。
童镯追了上来,看到灯仙的脸,愣了一下,将原本准备刺下的长刀扛在了肩上:“怎么是你?”
躺在地上,白袍被染红的人,分明是那个一直劝她买请愿盏的店小二!他眯起眼,努力辨认面前满脸难以置信的红衫姑娘,笑问:“客官,最初的那间灯仙客栈,你可找到了?”
[九]
童镯他们投宿的灯仙客栈里,有个小二,名字叫萧明世。
灯仙镇最初的灯仙客栈里,有个女掌柜,名字叫萧馥。
萧家本是武林大家,奈何家道中落,即使变卖了不少拳谱剑谱,萧家人最后也还是各奔西东,另谋生路。萧明世带着妹妹和半本卖不出去的《浮云步》四处流浪,最终在一个小荒村里开了一家小客栈。灯仙客栈里有为人实现心愿的灯仙——这是他们为了活下去布置的一个小小的骗局。
然而相信的人少之又少,况且在这样的小荒村,有几个人有那样的闲钱?兄妹两的生活一直捉襟见肘,直到有一天,一个富人带着金银来访,说是还愿。
惊讶之后,萧明世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朱红色的灯,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只是不是点亮在墙上,而是点亮在人心里。
当晚,萧明世偷偷裁了一袭白袍,做了一只白面具,在灯仙客栈的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天他就得了风寒,而灯仙客栈里真有神仙的话,也被夜风吹了出去。小小的骗局由此扩大了,从一个小客栈的谎言,变成了如今的灯仙镇的传说。
只是他们的灯仙客栈渐渐隐没在了后来建起的一座座“灯仙客栈”里。于是萧明世在另一家客栈里做小二,劝诱那些拥有强烈愿望的人去找最初的灯仙客栈,还习了那本《浮云步》,每夜穿着白袍在萧馥的客栈附近游荡,引那些人前来,点亮一点希冀的光。
一直怀揣着希望,也许有一天,愿望真的能实现。
童镯三人呆若木鸡地坐在灯仙医馆里,听萧明世讲完来龙去脉。
被抬到医馆的萧明世闭着眼,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对童镯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你阿姐在我做伙计的那家客栈喝过茶。”
童镯一下子坐直了:“那阿姐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哪里?”
“向北。她说,向北。”
童镯换了一个坐姿,亢奋起来的情绪灼得她喉咙有些发干,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北方。
“也就是说,你为了扩大这个骗局,甚至让那些什么仙侍捉人做祭品?”孙黎呲了呲牙。
萧明世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孙黎:“我没有。仙侍是一些灯仙的狂热崇拜者,但除了不让檐角上面落东西以外,也就过节时烧烧香。”
“啊?”
“那些人出现在馥儿那里我只是吓得手足无措。谢谢,馥儿没事我就放心了。”
三人突然明白过来萧掌柜说的那句“不是”:那些黑衣人不是仙侍!
“我还以为是管射箭的和管抓人的穿的不一样,感情压根儿就是两拨人……”孙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安随着这句话在三人的骨髓里流过。
还是早点离开吧……
临走前,萧明世问孙黎:“喂,你没事吧?”
“嗯?”孙黎一怔,“我能有什么事?”
“哦……那,我是灯仙的事,不要告诉馥儿。”
“好。”
“后会有期。”
“谁要和你后会有期啊,无期啦!”
[十]
天终于渐渐亮了,天际的深蓝一点点被染白,远山的轮廓清晰起来。
童镯管杀又管埋,还管把灯仙客栈里其他被捆了丢进柜子里的住客放出来。三人正一人一把铁锹,在半山腰卖力地挖一个大坑,脚边堆着的,是装在麻袋里冒充土豆的黑衣人尸体。孙黎一边挖一边和童镯胡侃:“就是走遍三界,最厉害的忽悠还得数自欺,假的都能让自己最后整成真的……”
“是是是,快点挖啦你,别偷懒!”童镯心不在焉地挥舞着铁锹,身边堆满尸体让她感到不太舒服,“还有你,孙黎,发什么呆啊!”
“我是孙连。”孙连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山脚的灯仙镇收了回来。
山下,满镇灯火还未熄。笼在橙红光晕中的灯仙镇像一只囚笼,里面的每一只灯笼,都关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梦,但也点亮一星希望在人心里,在万念俱灰的最冷时,予人一点活下去的温暖与微光。
孙连暗暗松开捂着腹部的手。萧明世那句“没事吧”,其实问的是他。当时执鞭人长鞭袭至,他虽然只是被鞭风扫到,却也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也许……伤到了?
童镯又不满地催促了一次,孙连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吧铁锹插进泥土里。埋葬脸色青黑的尸体时,孙连又多看了两眼。
灯仙镇是一个愿望织成的骗局。
但是你发现了吗?我们好像陷入了一个更大的骗局,除却前行,别无选择。
晨光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