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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他又梦到过去了,梦到自己躺在尸山尸海里,手边是一个臭烘烘的腐烂了大半的头颅,不知是那具尸体身上的脓水流到了他敞着口的腰侧的伤口处,一扭头就看见一双脚,和垫在他头颅下面的手挨在一起,呼吸间到处都是腐臭的味道,他混在这堆成一堆的尸体中,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具尸体了,他没有清晰的思维,像个能动的死尸,躺的无聊了,一旦能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走一走,走远了,就看见了人,然后他又回到这个世界上。
      当然,以往都是这样的,这一次不一样,他面前开了一扇门,他被人推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边拥挤的到处都是人,然后他发现这些都是已经死了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哦,原来他的身体并没有站起来,大家的身体都在这放着,而且自己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有人小声催促前面的人往门里走,他跟着人流进去,那门里很黑,见不到底,只能看到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他们自觉排成一队,往里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见到一处明亮的地方,钻进去,周身豁然开朗,原来他们来到一个山崖下,一个长着羊头的人挨个给他们戴上枷锁,镣铐,手镣重的很,材质看起来不是铁的,倒像是石头。
      他眯着眼看向灰黄色的泛着红的天空,一个羽毛艳丽的大鸟振翅飞过,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
      “往前走,不要停。”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又仰头看山崖,原来是穿着玄色衣袍的酆楼站在山崖上,酆楼身上的是一套古装,像是明代的,手里拿着一根黑色泛红的竹竿,冷酷无情的驱赶着这些死人,酆楼说:“从这里往前走,有罪的去赎罪,无罪的去托生!”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镣,开口想要询问酆楼怎么在这里,但是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是和死人们一起闷着头往前走,酆楼还在原地,他听见酆楼越来越远的声音:“世无不灭之魂,人无不死之身,诸位轮回转生都有机会再世为人,速速前去!莫要留恋人间!”
      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入冒着白雾的河流中,他听到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哭泣,到了他的时候,他颤颤巍巍的伸出脚要踏入河流中,那冒着白色雾气的河流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他猝不及防,掉了进去。
      坠落下去的那一个瞬间,他看到酆楼从山崖上一跃而下,骑着那只羽毛艳丽的大鸟向他冲了过来,酆楼手中的竹竿变成了一根长刺,奋力一掷,他只觉得胸口一痛,接着一阵灵魂都要被搅碎的痛苦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痛的说不出话,却听见自己在呢喃着什么。
      眼眶里有一些液体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说:“谢谢,谢谢你……”
      酆楼站在鸟背上俯视着他,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冷漠,像是不带任何感情去看一件死物。
      他很难受,竭力对酆楼伸出手,但是酆楼没有理会他,他上下碰了碰嘴唇,开口想要乞求什么,但是已经没有了开口的力气。
      然后他睁开了眼,天已经亮了。
      这天周末,轮休轮到他双休了,他决定去解决一下住处的问题,如酆楼说的,他再住在这里绝对会拖累同事,这几天一直在找新的住处,昨天下午可算是有了收获,近郊的一栋房子招租,房东自己也住着,拿多余的一间房租出去,也算是给房东自己找个室友,听电话里房东的声音很年轻,而且给出的租金确实是不高,尽管位置有些偏远,他还是把这个房子列入第一考虑,位置偏远了可以骑车或者开车去上班,而且远了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和同事打了个招呼,他自己坐公交车去了市郊,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房子,令他惊讶的是这栋房子不是什么单元楼,而是一个独栋的小别墅,还配有一个小花园,大概是因为主人比较懒散,花园不经打理,已经长出一堆杂草,但是这房子却没有什么阴森的感觉,他抬头望着房顶,似乎看到了什么白色泛着金色的东西像雾一样笼罩着房顶的那个小阁楼,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没了,房顶还是那个房顶,阁楼也还是清晰地阁楼。
      敲了门,门里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应了一声,门后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喀一声开了,一个染着棕红色头发的小年轻直直的看着他,半晌才说:“来看房子……进来吧。”
      这个染烫的像Tony老师一样的小年轻大概就是房东了,他想。
      他觉得房东的态度有些冷漠了,只是把他带进了屋子,然后指着二楼的一间房子说:“这间出租,你自己去看。”
      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房东丝毫没有要带他参观房子的意思,只是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发呆,当他走上楼梯的时候他感觉到房东的视线牢牢的粘在他后背上,但当他回头时房东又装作没在看他。
      不得不说这个房间其实很不错,租金不高,环境足够安静,宽敞向阳,还有自带的家具,他动了心思,但是房东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打鼓,这毕竟是房东的房子,和房东住在一起,真是处处都透着不方便。
      当他下去的时候,房东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声也不吭,房东那有些长的头发像是刚起床还没有梳顺,一侧的脑袋上的头发炸成一团,他看着总有些想笑,但是看着房东那张面无表情似乎是隐隐压着怒火的脸,他不得不紧紧地藏着这点笑意,怕惹得这家伙不开心了,第一次见面,这样总归是不好。
      房东一直不开口,他只好说:“房子很不错。”
      “嗯。”房东闷声问:“什么时候搬进来?尽快吧,要忙的事情都赶一起,省的以后再费时间。”
      他没想到房东竟然就直接问搬家的事情了,于是说:“其实……我打算再看看,当然我对这里是很满意的……”他想了想还是找了个比较合适的借口:“我工作的地方在XX路,离这里有些远了。”
      房东忽然站起来,像是一颗被点燃了的炮仗似的冲他吼:“不行!你得住进来——大不了,大不了我送你去上班!”
      他被房东忽然爆发的态度吓到了,愣了愣:“可是……”
      “我……不管,我找你……不是,找租客已经找了好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合适的,你就住这儿吧。”爆发后,房东咬着嘴唇,像是说了什么多难为情的话似的,到最后一句简直是蚊子哼哼了:“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再降一点儿房租。”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然有点儿拒绝不了这个看上去年轻的像个高中学生似的房东,也不知这房东是哪根筋搭错了,急吼吼的非要他住在这儿,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点了头,只说自己要回去收拾东西了,房东又追问他什么时候搬,他咬咬牙,说:“下周六吧。”
      房东看着他,点了点头,眼神里竟然有些哀怨:“你……你就不能早点?那下周我岂不是还要起早?明天不行吗?”
      哪有这么着急的?
      他还是摇摇头,房东的态度有些奇怪,说实在的,他还是想看看别的房子呢,当然能拖则拖。
      幸亏这个房东没有拿出一份合同来给他签!
      他急匆匆逃了,赶往下一个他看中的房子,无奈这栋房子的主人忽然说不租了,只得继续赶往下一家,下一家是在医院旁边的一个医院附属的家属院,一走进去,全是老式的五层楼房,街边的绿化基本上都被住在这里的老人刨掉了,改成了菜地,在明媚的阳光下,处处老旧的家属院小区弥漫着一股子安宁而祥和的味道。
      这儿似乎也不错。
      他敲开了三单元304的门,门内是一个中年男人,知道他是来看房子的之后热情的请他进去了,他走进逼仄的居室,这一栋只有七十平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的生活所需,客厅略显凌乱,阳台上堆着几个纸箱子,几片绿植蔫了吧唧的耷拉着叶子,男人让他随便看看,然后急匆匆的进了主卧。
      “我的娘哎,是你要喝水,我给你倒了,你又不喝,还把杯子往地上摔,你看看,咱家还有什么玩意不是不锈钢的?瓷的玻璃的全都没了,塑料的我都不敢买!”
      他听到男人抱怨的声音,扫视四周,发现杂乱的渍着油污的桌子上放着的几乎全是不锈钢餐具,耐砸耐摔,像是食堂的标配,冰箱上和电视机上盖着落满灰尘的布,这房子里无处不透着一股居住已久的陈旧感,和之前那带花园的小别墅比起来确实是寒酸了不少,出租的是一整套房,他走到阳台看了看,采光还不错,只是附近似乎是有什么工厂,那高高的烟囱里冒着白烟,嗡嗡的机械声不绝于耳,对精神衰弱的人来说简直是个灾难。
      收回远眺的目光,他退后一步打算回到客厅,脚后跟却碰到了一个土黄色的花盆,花盆里种着叶子蔫黄的兰花,看起来是没有得到精心照料的,他险险的扶住那个差点被他碰翻的花盆,中空的花盆底部突然跑出一只指甲大的小虫来,快速的钻到杂物堆里去了,他一时没有看清,被吓了一跳。
      房东在客厅叫了他一声,他扶正那个差点被他打翻的花盆,有些心虚的回到客厅,房东告诉他,这房子是他母亲住了多年的,因为母亲身体突然变差,他打算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奉养,以后就不回来这里了,所以才打算把这闲置的房子给租出去,当然,房东说:“比起租,我更想卖,你要是有闲钱买它,我可以算一个合适的价钱给你,这是老城区的家属院,也算x街学区的一部分,以后小哥你要是结婚生孩子了,孩子上学啊看病啊都方便。”
      他感到有点窘迫:“我没有太多闲钱,暂时还买不起的,只能租……结婚生孩子这事还早着。”
      房东善意的笑了一声,说:“不早了,你感觉还早,其实时间快得很,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房东和他谈了一下房租,说:“这个价在这一片儿真的不高了,就是租房子的行价,我是真心想租,看小哥你人还不错,应该是个好小伙子,希望这买卖能成。”
      “我会考虑的,最近两天就给你答复。”他说。
      房东开口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半掩着门的卧房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拉风箱似的喘着气,房东不得不又进卧房看他母亲,刚一进门,他就听到房东惊慌的叫道:“妈!妈!你别吓我!妈!你撑住!咱们这就去医院!”
      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房东把卧房的门打开,一阵独属于老人的体臭混合着陈旧的霉味冲了出来,房东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歪着头,瘦的像个骷髅架子一样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嘴角留着涎水,从喉咙里发出喘气时嗬嗬的声音,房东乞求的看向他:“小哥,你能帮我把老人家弄下楼不?就架一下轮椅就行,我妈不太重的!”
      人命关天,他只好答应了房东的请求,这里是三楼,老太太确实很瘦,但是她的轮椅可不轻,架到一楼的时候老太太忽然抽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眼珠暴突着,一副随时会将行大就了的样子,那个中年男人吓得不得了,一把抱起老人就往前面的医院跑,他没办法,只能推着轮椅在后面跟着,到了医院,老人被推进了急救室,一个护士跟房东说:“金先生,老人情况很不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房东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颓然坐在急救室外的座椅上,看到他在一旁站着,带着些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轮椅就放在这吧,等我妈出来,也许还用的上。”
      他摇摇头,说:“举手之劳,应该的。”
      大约是太焦急、太惊慌,这位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像是迫切的需要和什么人说两句话似的,喃喃的道:“我妈身体其实一直挺硬朗的,我爸走之后好多年她都还健康,我们都以为她能寿终正寝的,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了这种怪病……真是老天爷作弄人,就不能,不能给她一个安泰的晚年吗?”
      “怪病?”
      房东点了点头,愁的眉头紧皱:“医院没查出来具体原因,说是什么脑波减弱,突发性癫痫……拍片子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老太太就这么突然的失去意识了,以前那么健康,那么清醒的……她当了一辈子医生,却连自己病了都不知道。”
      医者不自医。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是这不是合适的场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为母亲的健康而担忧的中年男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过了一会,急诊室里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医生,对匆忙站起来的房东说:“金先生,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手术台上,瘦成一把骷髅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道直线。
      房东悲鸣一声,哭的不成样子。
      “妈,妈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啊你……你走了,我就成没妈的孩子了啊!”
      亲眼见到一个生命就在自己眼前逝去,那个医生也红了眼眶,看到站在急诊室外面的他,声音微微哽着对他说:“你是一起跟着来的吧,劝劝金先生让他节哀……我们要转移遗体了。”
      停尸间内,房东仍抓着母亲已经凉了的手大哭,医生护士都露出不忍的神色来,他们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还是一次一次的揪心难过,人这个生物,是用全身去接收情感的,即使那痛苦不属于自己,也会笨拙的痛他人之痛,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赶了过来,他听到别的人叫那个医生主任,主任走到遗体旁边,也红了眼眶,拍了拍房东的肩膀:“老金,吴老师她,她一辈子都很体面,她肯定不喜欢自己那个样子——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那个主任把房东劝离了老人的遗体,两个男护士上前去,抬起遗体放到台子上,送进了冷柜,他忽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遗体的耳朵里爬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想在冷柜关闭之前钻出去,但是嘭的一声,冷柜的门关上了,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已经关闭了的柜门,护士以为他也是家属,舍不得老人,半推半拉的把他弄了出去,还对他说了一声节哀。
      发生了这样突然的事情,租房子肯定是黄了,房东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看着心里也很不舒服,跟他说了一声再见就走了,下到一楼,医院大厅内,一张张枯黄,愁闷,痛苦的脸呈现在他面前,他们涌入了电梯,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东西腐坏了的味道,无论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人,都浸泡在那种味道里,他逆着人流挤了出去,站在阳光下,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沾染上了那种会令人陷入绝望与消极的味道,那不是消毒水与□□的刺鼻,而是浓厚的,钝钝的,如同浆糊一样,糊满人每一处可以出气的器官,像是空气也凝固了,把人活生生闷死在其中……
      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气味”,或多或少,那是来自于身体里的,因衰老所散发出的味道。
      人是向死而生的,生来就在马不停蹄的奔向衰老,那生的意义何在?死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生死之事不是他能参悟的透的,更何况他只拥有“生”,而没有“死”的权力。
      不知为何,此刻他忽然很想见酆楼,他想,酆楼大约是不惧生死的那个,如果是酆楼,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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