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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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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回到家,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西下,顾姨正靠着窗边,抓着最后的几丝光线看书。她的侧脸浸在温柔的余晖里,一层细毛覆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浅浅的影子,精心打理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多恬静的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像个女学生,别人一看她,都想不出她有这么大的一个娃。
是啊,这么年轻。顾清想。都不像他妈。
顾姨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回来啦,去吃饭吧。”
顾清沉默地走到餐桌旁。
嗯,不错,三菜一汤。他还以为富家小姐不会做饭。
“顾清,”顾姨头也没抬,依旧浸润在余晖里,“过几天爷爷来接你。”
“爷爷”是顾清娘家那边的“外公”才对,那位爷爷似乎是不承认顾清的爸爸。顾清没和他见过面,没和他打过电话,彼此只是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顾清听过他妈和爷爷打电话,不像父女,更像上下属,他的年轻妈妈和一个小职员差不多。来接他,这好像没什么好兴奋的。
“嗯。”顾清点头,就再也没有对话了。
真是淡漠的亲子关系。
......
暮色慢慢逼近,明亮清晰的白昼一下子翻了过去,黑夜像一块墨布,把整个穹庐遮掩去,点点星光撒上,像黑巧克力蛋糕上的白杏仁粒。
小白没吃过撒上白杏仁粒的黑巧克力蛋糕,但他听刘浩宇说的挺好吃。
“你生日的时候怎么没给我留一块啊?”小白躺在楼顶铺着的席子上,头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望那头顶的星星。
刘浩宇坐在他旁边,从小白捏的泥窑里边拿出两颗烤焦的花生。那泥窑里放着烧红的木块呢,拿出的花生肯定烫手。刘浩宇现在知道了,他还舍不得把烤熟的花生放下,像耍杂技一样把几粒小花生换着手丢,嘴里要命地喊着“烫烫烫”。幸好花生凉得快,他美滋滋地掰开脆脆的花生壳,把漫出香的花生籽倒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两下。
小白看都没看他,这家伙是什么傻样他早就见过许多回了。
刘浩宇终于腾出了嘴,他一边低头掰开花生壳一边说:“我在北京过生日,怎么带给你?”
“怎么不能带啊?”小白在茫茫星海中寻找书上的北斗,可他怎么都找不出一个勺子,他只看到三颗星星整齐地排在一条线上。他随口问出一句。
刘浩宇放了几颗生花生进泥窑里,把小腿屈起来抱着,说:“北京可远了,要坐飞机,带不来。”
“哦。”小白也不纠结于那两块蛋糕,他又问,“北京有多远啊?比营仔还要远吗?”
营仔是个小镇,那里的集市大,逢集的时候人很多。那时候,大路旁边摆满了烧的烤的炒的炸的小吃,往里一点还有卖鸡的鸭的鹅的,还有人带阿猫阿狗白鸽来,稀罕点的还有猫头鹰和南方山林里小只的鹰。人到处挤,别说两个轮的自行车和摩托,人在里边两条腿都有点难走动。
小白有一次跟他妈和大哥赶集,三个人的手紧紧拉着不敢松开,怕一下子走散了。小白那时候两只眼睛看不过来,这么多的人,这么高的楼,还有这么多东西,就像电视里的大城市一样。那里是小白走过最远的地方,他误以为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那里了。
“嗯,”刘浩宇一下子就回答了,“比营仔远多了。”
小白点点头。他还是没有确切的距离的概念,在他看来,“远多了”也只是从营仔开两分钟摩托的事情。
“顾清怎么还没来?”刘浩宇往院子里看。刘浩宇是个特别自来熟的小孩,虽然顾清说话少,不活络,但是贯穿“兄弟的兄弟就是他的兄弟”这个原则,他还是把他当好朋友的。现在他就时时挂念顾清了。
小白偷偷伸出两根手指,两只眼睛睁大了斜着盯住刘浩宇手里抓住的花生。刘浩宇半握拳,花生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敌人眼下,他还在张望顾清来没来,没注意到偷偷靠近花生的两根手指。
慢慢地......小白默不作声,脸上藏不住快得逞的笑。快拿到了......
“顾清!”小白一哆嗦,被刘浩宇这一嗓子吓得心脏都停了几秒。他挫败地收回手,把手放在头底下枕着,两条腿翘着无聊地抖。他暗自想,自己还真不是干偷偷摸摸的料。
顾清来了,“登登登”就踩着楼梯上了房顶。刘浩宇对他招招手,把手里剥好的花生递给他。顾清就着他的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刘浩宇把剩下的一股脑丢进嘴里,“卡兹卡兹”歪着嘴嚼得特别响。
“你怎么现在才来?”小白睡在地上仰着头问,顾清居高临下看他,对上他的眼睛,那两颗黑珠子显得特别大。顾清笑了笑,蹲下来捏住他的鼻子,“我洗澡呢。”
“啊......”小白发出瓦瓦的啊音,没法说话,他皱着眉扯开顾清的手,自己又用手揉揉鼻子,没和顾清计较,他说,“你和猴子一样麻烦,洗个澡都要那么久。”
猴子嚷嚷着抗议:“才没有,我比顾清快!”
“你们干嘛不在河里洗?”小白问,“和我们玩‘捉水鬼’多好。”
刘浩宇说:“我妈说河里脏,还危险,一不小心就溺水了。”
“我还没见过谁在河里淹死呢。”小白不以为意,伸手往刘浩宇手心里拿花生,“我爸都是在那条河里玩大的——诶,给我一颗。”
“不给!”刘浩宇撇着嘴躲开。小白“蹭”的蹦起来,他感觉他们的友谊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好啊,你个猴子,对顾清就笑脸相迎,对他就翻脸不认人。小白一下子扑向刘浩宇,骑在他身上挠他痒痒。刘浩宇缩脖子缩腿,笑得满地打滚,手里抓着花生就是不松手,宁死不屈!
顾清老神在在的,用根棍子在烧红的泥窑里掏,翻翻有没有花生。他刚才看见刘浩宇就是这么做的。他把棍子当筷子使,刚好夹上来一颗花生,手一抖,那花生就掉地上了。他还看着地上的花生,考虑着要不要捡起来。还在和刘浩宇打闹的小白,看见顾清,眼睛一转,就猛虎扑食一样跳着扑上了他。
小白贼贼地笑两声:“嘻嘻,小媳妇,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说完以后他也觉得有点羞,他还没说过这么流氓的话呢,脸一下子就泛起了薄红。不过,耍流氓哪有一开头就停的呢?
“咯吱咯吱......”小白两只爪子在顾清腰上挠,脸上还配着贱兮兮的表情。顾清一脸的无辜,他也没笑,眉头皱着往上提,好像看不懂小白在干嘛。小白也奇怪了,他停下手问:“顾清,你不痒痒吗?”
顾清说:“不痒啊。”
小白又在他腰间摸一把:“真不痒啊?”顾清眼睛闪了闪,嘴角露出一抹笑。他腰一挺,腿一撑,双手抓着小白的肩膀往旁边一拉,他再顺势蹦起,这下是顾清压着小白了。小白一脸懵逼,他问:“顾清,你干嘛呢?”
顾清笑而不语,学着小白的手势在小白身上挠痒痒。这下小白的反应激烈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像上岸的鲤鱼一样打滚。猴子看了,奉行“趁你病要你命”,也加入顾清。这下更好了,小白气都快喘不直了,活像生生放进油锅里的鲤鱼。
“停!停!”小白喊,“哎呦,妈啊......快停!我快没气啦!”小白眼泪都流了。顾清放手坐在一旁只是笑,猴子不满意还扯了一下小白的耳朵,但被小白狠狠的打开了,他可怜兮兮地摸着被拍红的手。小白虚脱一样躺在席子上,控诉道:“你们俩太狠了!”
顾清向他伸只手,轻声问:“起来吗?”小白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坐了起来。
深色的天空透出薄亮 ,星星团团围着月亮。夜晚的风轻轻吹,送走了白天的炎热,楼顶上清凉,夜深一点后还有点冷。附近有个潭,那个潭在没下雨之前,是一处低洼,上面长着盘根交错的几棵大树,那几棵大树的枝干横的横,竖的竖,把低洼围起来,像一个小型迷宫,下了几场大雨后,小型迷宫就变成小型的水上乐园,只是‘水上乐园’的水有点脏,那里面的牛蛙“呱呱呱”地叫。凉凉的空气夹着草香,呼吸之间像是含着薄荷叶一样清凉。
花生早就吃完了,泥窑里的红炭烧成了灰。三个小男孩躺在竹席上,望着干净的天空,彼此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有些深沉。
刘浩宇最先打破沉默,他说:“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小白好奇地问;“走去哪儿?”
刘浩宇:“回北京。”
小白想了想,没意识到这将会是长久的离别,他只是想到刘浩宇要去好玩的地方,他还要待在小村子里。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他的家就在这村子里呢,他只好有一点羡慕地回应:“嗯。”
刘浩宇也没再说话了,他隐隐知道他的离开会带一点伤心,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太小,对离别不是很理解,他似乎是隐约地自欺欺人,不向小白或他自己讲明:他这一走,可能大家再也见不到了。
顾清一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久后也是要走的,只是不想说。仿佛不说,他就不会离开。他想一直待在这儿,在这里他就像鸟儿一样自在。尝过自由滋味的鸟,再精美的鸟笼也吸引不了它。
小白看着顾清,问:“顾清,你也要走吗?”
顾清也扭过头和他面对面。两人的呼吸不经意间纠缠在一起。小白皱起鼻子,感觉有些怪怪的。顾清没回答他,用手捏捏他皱起的鼻子。小白提起眼帘,瞬间对上顾清的大眼,顾清的眼睛笑了。小白尴尬地把头转回去,对着无数嘲笑他的星星。顾清笑着也转向天。
小白说:“其实我也要走的。”
顾清没动,刘浩宇问:“为什么?”
小白:“我哥给我爸打电话,说他以后要接我们去城市里住。”
小白的哥哥还在给别人打工,他这个承诺要实现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但单纯的小白单纯地觉得,那是不久后的事。因此,认为自己也能出城市玩的他,现在有些小得意。
“以后”吗?顾清抓住一个词,暗暗笑了。
小白又侧过脸,刚好看见顾清弯起的嘴角。
真好看。小白想。
几天后,刘浩宇坐着他爸那辆黑色轿车走了,走前他一脸深情地和小白拥抱,小白问他能不能把那台遥控飞机送他,刘浩宇沉默一会儿,面无表情再带点沉痛地点头了。
顾清是在半夜走的。小白都没能和他道别,他早上起来只看见一座空房,似乎从来都没有人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