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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竹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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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是不隔音的,半夜,隔壁那只大胡子鬼又开始打呼噜。小西辗转反侧终难入眠,索性披衣坐起,靠在床头哼起了歌。地府并不冷,或者他已感觉不到冷,夜晚的叹息和盖被只是从人间遗留下的习惯,跟阑尾一样可要可不要。而半夜唱歌则是被明文禁止,他不知道这简陋的屋子里是否有监控,一旦被抓该作如何处罚。不过,有隔壁的震天鼾声相衬,也就无所谓他们听见听不见了。做鬼嘛,就应该痛快一点。
十里明湖一叶舟
城南烟月水西楼
几许秋容娇欲流
隔着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
闲云飘忽罗纹绉
天末凉风送早秋
秋华点点头
这首古老的五韵童谣据说是李叔同出家前所作,江浙一带流传甚广,小西爸小时候经常跟着外祖母哼哼,一直哼哼到大,后来小西妈又学会了,随之传到小西这里。小西开始学到的是五音不全、错别字横出的北方土话版,学会上网后才改正归原,重新哼出了老程家的味道。
每当心情极度烦闷时,此歌便成了他十分依赖的强心剂。只有在这些原始的音符中,他才能找到父亲模糊的影子和飘渺如尘的血缘。
他看着墙壁,望眼欲穿。
渐渐地,墙壁的颜色不再浑浊,纹理也变得细腻起来。
眼看那牢墙越来越薄,小西惊讶地捂住了胸口。土墙如遇火炼般,先化成了陶,又镀上了瓷,最后,几道闪光,变成了一面透明的玻璃。
小西不由自主站起,慢慢靠近,伸手去感受那玻璃的质地。流着哈喇子的胡子大叔不见了,玻璃后面,是一面花岗岩砌成的墙角,地上漂移着柳絮,背景的天空在建筑右侧露出一域,点点白云衬托下湛蓝诱人。
指头触碰的瞬间,玻璃哗啦啦碎成了粉末。
他满怀好奇地跨了过去。一阵清风飘过,吹得少年刘海微波荡荡。
转过墙角,一时眼前豁然开朗。笔直的街道,苍老挺拔的法国梧桐,德意志风格的小排房错落有致地垒了几百米。墙角的花坛子里,茶花正是盛开,几只蜂鸟飞绕周围,点点亲吻。夕阳西下,房子底下的商户家家户门深锁,唯独那家不起眼的小花店,亮着莹白的光,小孩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仔细为小狗梳落褪掉的绒毛。
小西继续往前走,来到林荫道。不经意间,一个黑衣少年朝他迎面走来。少年瘦高的身材,一身稍显肥大的阿玛尼礼服,容长脸而不乏棱角,五官精致而又望之舒心,浑身欧陆贵族的气质恰巧中和了他年龄与衣着的矛盾。
男孩端来两只马克杯,一只递给少年:“喝水健康,哥哥喝水。”一只留给自己:“我也喝水。”
少年步伐轻浮,脸色纸一样苍白。他走到店铺门口,悲戚地注视着夕照的天空。小西顺着那目光看去,一座苍老的钟楼霎时矗立在了视野中央。那是一所学校的最高建筑,学校由低调又奢华的德式围墙和中西结合的各色楼房组成。
钟早已停摆,发着暗绿色的荧光。
街道空无一人,学校大门紧闭,成堆的黑云正从背后压来。
这是小西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陌生的地方。
他想回首寻找那少年。
可一转身,少年的脸却早已逼到眼前!
他一声惊吼,趔趄着往回倒,冷不丁被一股力量顶住了后背。紧接,耳朵里轰一声,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黑暗褪去,再次睁眼,一切都天翻地覆。心脏奇妙地复活了。他躺在了自家花店里的柜台前,手旁是拼命摇他胳膊的小男孩,脚边是正用鼻子拱他的笨笨狗。
他看到自己死命地抓着胸口!
也就刚复活几秒,胸内就又如灌了铅一样,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心脏似要炸开。
小男孩泪流满面,涎水淌到了哥哥头发上。
“你不说喝水就会好吗?怎么还不好?”
小西脑子里雷轰了般一片狼藉,只能竭力保持着清醒,抬手示意弟弟去播急救电话。这个时候,他是多么期望妈妈能赶回来。
似乎早已闻到了死亡气息的小狗,急的满地乱窜,嗷嗷直叫。
他摸着弟弟的小脸,努力颤动着喉头:“咱……咱妈……”
耳朵里的噪声率先消失。
几秒钟后,眼神也趋于模糊,偌大的世界浓缩成了一个点。
心跳不再猛烈,呼吸也归于平静,一股从未有过的祥和笼罩了他,极致的宁静,极致的美好。
他的身体飘了起来,如身处真空,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草木星辰,一切概念都消失殆尽,光明与黑暗共体,渺小与无垠同在。
空间尽头站着的男子,正在朝他微笑。
小西感觉自己苍白的面庞恢复了红润。
“云哥……”
男子张开臂膀,嘴角微微翘起,迎接慢慢游来的可人儿。
“来吧……”
游了许久许久。
空间里似乎又响起微弱的回音。
“哥哥喝水!”
男子美目圆睁,露出了夸张的笑容。
“来我这吧!”
小西也跟着笑了,笑出了声,比之这空间外的一切烦恼,他更想吻吻那张脸。
啊!
就在电光火石间,男子突然瞳孔猛缩,黒筋暴起,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无比。
自以为还是人的小西,顿时魂飞魄散,于是仓惶转身,妄图逃命。
却不料,脖子早已被铁链死死勾住,越掐越紧。
“大胆狂徒,死期已到,还不乖乖就范!”
“天命不可违背,自首从宽,抗法从严!”
声音不知从哪传来,颤颤悠悠,极为渗人。
地面上,医护人员已经赶到。小西直挺挺躺在花丛中央,眼中尽是不甘。
护士阿姨蒙住孩子眼,将孩子抱出去。
只有他的小笨笨,仿佛能看到这一切般,抬头巴巴地盯着上面,眼泪汪汪。
……
早晨,食堂里供应丰盛。小西要了甜味的红宝石饼子和用各色石灰粉沏成的早茶,端着餐盘,独自来到一僻静处。
他一直在回味着那个梦,或者说,那段真实的经历。
本来,除了因留恋人世而作的垂死挣扎,他的心情一直是平静的。从小得来的心脏病,能支撑到这样年纪,也算可以。医生不是说二十岁上下?这才不过下了三年,尚在区间之内。
何况生死薄写得明明白白,阎王叫你三更死,怎会留你到五更?
至于世上的亲人,时间恰是一剂良药。古今中外,都是死人给活人让道。即使自己早殇,母亲也还有弟弟,弟弟也还有笨笨,眼泪一干,生活总得微笑。而云哥,早在奈何桥上等候多时,他自己也不会孤单。
什么无奈与执念,其实多想想也就想开了。
唯独“凶杀”二字,迟迟过不了他的心坎。
这让他抑制不住地自怜起来,平生最恨的感觉,开始精魔般缠绕上他。
算起来,除了一幼童一小狗,他几乎是孤独死去的。死不瞑目之时,外面正值放学,孩子们欢声笑语,追跑在夕阳下,此时茶花开地正欢,大雁北归,城市男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热闹的气氛即将传遍整个城市,而他却独自选择了沉默,永远的沉默。
他将记忆切成片,一遍遍回放,一帧帧检查,试图找出是哪里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桌子忽然动了下。
是老张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红金掐丝面。
他坐端正,喝了点调制饮料,一抹嘴。
“干嘛呢?还为那事儿?”
小西眉头一挑,看他眼,没答话。
“嗨,我嘛,就一自来熟,打从娘胎出来,到现在又要进娘胎,从来都如此,好小伙儿面前尤甚。”老张说书似地,一套接一套,“其实不就是凶杀吗?昨天我才跟老马接回了一堆,一直忙到今早——贩毒团伙狗急跳墙,男男女女一十八人。你说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呢!哎,我还听说昨夜你去找李秘书核实了。我的乖乖,李大秘书是你能见的吗?嗨,你这小鬼儿,简直不知地有多厚、天有多高!”
小西猛地抬起头,望着他眼,直直地问:“张叔,你真是自杀的?”
嗯,张叔。老张立马蔫了脾气,鬼格重新跪到地上:“我说孩子,做鬼呢,最紧要是开心,”说着将那盘原封未动的红金面推过来,“呐,给你吃。”
他语速慢了下来,又抹了抹嘴,似下了很大决心般:“我做人做地很失败。考学没考上,也不会种地,还不想卖力气,唯一的兴趣就是看点书——就是书呆子。书呆子也罢了,还是个不想娶老婆的书呆子,三个哥哥,连同父母,都不待见我。”
小西继续盯着他,一边回看自己的过往一边听着别鬼的不幸。
“我有一个好兄弟,父母原是外地的,在我家后面住下了……”老张直视前方,看了好久:“总之吧,后来他结婚,娶的我们当地媳妇,生了仨娃。我没结婚,无儿无女,”他鼻子一笑,“你说我是不是特傻?”
小西苦笑,他不确定自己如能活到这般年纪,是否也会遭此不幸。
“所以你就为他自杀了?”
老张“嗯”一声,转向了餐厅中央石柱上悬挂的大屏幕。
此时呢,如果上面播的是根据老张生平改编的电视剧,其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再次失望而归后,老张决定与“好兄弟”彻底决裂,不能任他享尽齐人之福,自己却南柯一梦血本无归,于是一跺脚,将两人历年来信件尽数销毁,然后收拾细软,准备去拜别父母兄弟,告诉他们他要到城里去,真正的大城市里去。
让自己活得更好这件事,什么时候做也不晚。
谁知就在这时,“好兄弟”的老婆气汹汹杀来了。她看到了两人最后一条短信,也就凭这条短信,她不光把老张抓地满脸指甲印,还闹到了村委镇政府,说有个不要脸的四五十了还不结婚,专会勾搭人家男人。
这女人发起飙来,比一般市井泼妇更甚,骂人功力一等一地强,不仅是满嘴生殖器地问候人家姥姥,还能情理兼备地把想说的话统统倒出,几个吐沫星子就能说一章故事,独立成篇又层层递进,围观者听得津津有味儿,自然就能把张家屯里的新鲜事儿传播出去。
她爆发出了如狼似虎的战斗力,誓要为自己经年来屈指可数的性生活讨个公道。
如此闹了七八回,末了,十里八村人尽皆知。
老张自己没皮没脸,潇洒起来谁都不理,可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的——老父亲当时就白了眼珠子送医院去了。
总之,最后哥凶嫂骂、众叛亲离的他,整整半瓶百草枯,一仰脖灌了下去,在医院折腾了七天,直到吐完最后一口血,才终于咽下气,结束了他荒谬的一生。
同人不同命,都是青梅竹马,结局却如此迥异。
小西瞅着老张表情,笑道:“我看你是被洗脑了,他们巴不得我们都是傻子呢,整天乐呵呵,啥都不想。”
老张一挥手:“你想的太简单。毕竟我们都做过人,他们就算爬地再高,也要吃饭睡觉不是?忘掉人间烦恼,只不过是天界硬塞给我们的规矩,大家都是例行公事而已。”他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王羽部长,跟你一样,也是喝了黄泉水之后,才知道自己死于凶杀。不过后来查清了,是个报复社会的小护士给换了药。”
“怎么查清的?”小西追问。
“他家很有势力,请了个有能耐的道士,跟这边通了话,知道儿子、丈夫果然死得不清不楚,然后才顺藤摸瓜地查了下去——反正人家也不差钱。结果就是,截至到王部长,已经有五人命陨美小护,这还只是证据确凿的。”
“怎么才能找到道士?”
“呵呵,”老张眉毛一挑,意味深长说:“首先,你得像王部长家有钱;其次嘛,得你家人主动怀疑,才有可能寻根问底儿,找出真相。可话说回来,即使查清了又怎样呢?王部长不还是个鬼部长吗?”
小西往深处一思量:自己本来就有心脏病,发病也正是时候,即使亲生母亲,也不见得会往其它方面想吧?
害他的人好歹毒!
老张盯着小西急速变化的脸,似乎印证了一直以来的猜想,于是边剔牙边戏谑:“哎呀,‘好兄弟’死了,能不悲伤吗?”
小西心里一惊,似被看透一般,刚要追问,却又听老张说:“我多嘴一句,大部分人都是死于不起眼的细节,有人一场架就能非命。像王部长,区区几颗药片儿而已。”
“前前后后就喝了我弟给的一杯水,难不成亲弟弟想害我?”
“少年图样图森破呀,且不说小屁孩一样是杀人犯,你就没想过别人暗中投毒?”
“可我弟也喝了呀,店里就一台饮水机,我死他没事儿?”
老张一听,顿时挺直了身子:“那就是鬼投毒!”
“什么……我不信鬼神之说,我们全家人都不信。”
“……”
“再说,我才十七岁,朋友就那几个,还是我先死,谁会化成厉鬼来害我?”
“你再仔细想想,周围的人,父母,朋友,‘好兄弟’,有没有得罪人的?”
“张叔别绕来绕去了,您就说怎么知道云哥的吧。”
“他姓云啊……哎,别打岔。我是说,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我觉得这是一条思路。如今你也是鬼了,思维应该学着更开阔一些。你记住,有美小护下药,就有鬼小护杀人。”
小西正欲反驳,这时早操铃响了。
于是众鬼集合,青白红三队,像挂在链条上的猪肉一样绕着冥岛轮了三圈。
回到寝室,上午没作安排,留出来的空还可以构思下昨晚没完成的作业。小西决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把十七年来所有印象深刻的事情,统统梳理一遍,做个该有的总结,如此,才不枉他被凶杀的结局。
他知道这样想是没有逻辑的,但也只有这样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把鬼做下去。
另外,虽然老张这人整日没谱,满嘴跑火车,但在这件事的分析上,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成年人的思维,总有还差一月才成年的小西所不及的地方。
小西想,蒙苍天保佑,如能在行文间找到自己死亡真相的蛛丝马迹,也算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