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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副好皮囊 ...

  •   天边的火烧云烧起来,山峦落下阴影,风吹四野,有蛙鸣声,四下里有一种波涛汹涌的美。
      舒珩和林苇杭邀请的亲友并不多,在老宅中心满园树荫下搭了三十桌中式的宴席,热闹非凡。
      另一边,林宅开了东南的侧门,拐个回廊,穿过后现代建筑的小院子,就到了行礼的河边,此刻河边的草坪撤了红毯,搭了个小小的舞台,请了个小型的爵士乐队,架了长桌直接放自助,小年轻们自然就在河边。
      爵士乐队还没有奏起,坞塘古镇的主街道早开了流水席,似乎在搭台唱戏,唱的是《桑园访妻》,喧嚣和戏曲遥遥飘过来,反而显得此身此地镜花水月一样。

      陈家三兄弟站在草坪边上,略显老成的陈庆远是大哥,季潇方是老三。
      陈宴北站在一边打电话,语调平稳。
      季潇方道:“小五这宅子修得呕心沥血,如今看起来倒还过得去。”

      六年前,宴北父亲陈庭淮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陈宴北好友顾念推荐了自己的导师林昌平。
      手术完成度很高,老爷子死里逃生。
      林昌平是名医,功成名就,衣食无忧。陈宴北父亲为了考虑了很久,买下来林家的老宅准备送给林昌平。
      老宅在在历史变迁中变得破败腌臜,东北角还着过火,想要修旧如旧,结果找了一帮建筑师,没有人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
      宴北后来去看了一眼,他那时候心情极其低落,在坞塘呆了大半年,一门心思扑在这里。修旧如旧的费用超过房产好几倍,但是东北角,无论怎么修都与原来的建筑格格不入,后来索性全部推倒建了个后现代的住宅,灰色的混凝土外墙,如同转动的灰色魔方,周围用植物围起来,他喜欢野生有力量的东西。
      林家人看到这个宅子坚持不肯要,委实贵重了些,这里的心血太厚,一番推脱终于接受。
      最后这个后现代建筑特地给陈宴北保留起来,因为他一年才来一两次,江南植物疯长,林家人迁回内地就住在老宅,房子有人打扫,说是陈宴北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落脚。
      陈宴北母亲是中法混血儿,陈宴北完全是亚洲人的轮廓,只是肩宽腿长,头身比例又好,眉眼间轮廓分明清晰,眼角有锋,显出一点冷。
      陈宴北挂了电话回身过来,往老宅忘了一眼,冲两人扬了下手就进去了。

      陈庆远无不担心:“早几年还在担心宴北那间小公司什么时候倒闭,没想到他东挪西腾现在体量这么大,小叔原来还指望他。现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季潇方:“云珠和宴北能早点结婚,说不定那小子性格能改一改。”
      陈庆远看了眼季潇方:“还好你是做医生的。”
      季潇方还在郁闷陈庆远嫌弃的眼神,做医生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远远看着宴北坐邻桌在离他们最远的对角上,姿态闲闲的,周围女孩子十有八九都偷瞄他。
      新人和伴郎伴娘一桌一桌酒敬过来。
      舒珩穿了一身锗红色高开叉中袖旗袍,整个人喝了点薄酒,盼顾流芳,旁边林苇杭扶着她。
      风何和良从作为伴娘,认命地跟在后面,因为顾念从中作梗,良从喝得多,风何也跟着遭殃,脸上浮着红色,眼神因为喝了酒,水光潋滟,眉目里的秀色遮不住,越发好看起来。

      林苇杭过来:“宴北,好久不见,这宅子多亏你。你这最近来得少,妈妈一直很挂念你。这是舒珩,我妻子。”
      已婚妇女舒珩笑盈盈跟宴北点了点头。
      陈宴北站起来,收起事不关己的姿态,诚恳地说:“恭喜二哥,百年好合,举案齐眉。”林苇杭在林家排行老二,陈宴北早年听过他许多趣事,没想到这么快喝到他的喜酒,他客气,有比林苇杭小了三岁,称一声哥。
      好在陈宴北态度恭敬诚恳掩去了眼底的一点嘲讽。他鬓角锋利,骨相分明,神色又显得温和,一双美目有几分笑意,环绕在他周围的寒意消散,整个人雪霁云开。
      人高,腿长,肩膀平直,像秀场外的男模。
      因为身量比苇杭还高一点,风何离得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视线所垂处,他的嘴唇和微敞的领口动了下,陈宴北像是刚察觉她退了一步,转过去看她,周围人都有些尴尬了。
      风何抬头迎着他的视线,沉默着,微微一笑。

      郁风何陪着舒珩一轮敬酒完,索性沿着回廊出侧门,良从不知道跑哪去了。河边的舞台上有个女歌手在唱《Speak Softly Love》,风何没想到会听到这首歌,这么哀的调子,真想让她赶快换首歌唱,怕不尊重人,只好作罢。
      风何在近处的自助餐桌上拿了个用竹签穿起来的小汉堡,又累又饿,肚子却因为喝酒涨得不得了。

      伴娘原来真的是个苦差事,河边的风一吹,人清醒一些,反而觉得不自己不知道在何处,做什么。
      风何对着河水微微有些愣神,在英文里面有个词Hiraeth,无法找到对应的中文翻译,指代的是对一个一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的地点、人物、事情、时间段产生了一种好像离乡别井一样的思念感。很长一段时间,风何在这个叫Hiraeth的迷雾里走不出来,迷雾里的男孩背着她走过巴黎潮湿昏暗的墓地。
      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有时后悔,有时伤心,然而随着时光漫长度过去,她自己也像过了条河,魂留在对岸,人前往远方,心里麻木着无知无觉,看起来倒像是活得格外用力。

      河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大门,一辆林肯低调地停在大门口,一会儿林昌平和傅绛言出来,没想到走在一侧的是陈宴北和阮云珠,风何看不清楚他的样子,然而他侧耳去听两位老人的嘱咐,肩背挺直,实在容易辨认。
      风何转身想走,想想又何必欲盖弥彰,自己背着光,不一定认得出来,再说认出来,又能如何。
      陈宴北上车时,停在车边望了望远处那个背光的影子。
      她身后有人鼓掌,听到“咚”的一声,对岸开始放烟花,远处传来坞塘镇主街道孩子的欢呼,吹拉弹唱也起来了,反而是唱爵士的人悄悄噤了声。
      宴北看她孤身一人对着河岸,仰头去看烟花,头发散落开来,烟花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倒还有一点开心,像小孩子一样,这个年纪的女人像花开到极处,有些倦意,温柔又天真。

      两人隔着烟花的光影照了个面,风何忽然觉得有人挂在自己身上,闻到一点酒气,良从懵懵懂懂地说:“郁风何。”她的长发垂在风何肩头,脸烫烫的,风何再去看,陈宴北已经不见。
      风何问良从:“良从,你醉了没?”
      她倚在风何身上,也抬头去看烟花:“快探底断片了吧。顾念这个王八蛋,老是不动声色地把酒往我这边推。”
      风何猜得没有错,良从确实认识顾念顾医生,她点点良从的脸:“那不要放过他,追上他,蹂躏他。”
      良从听到郁风何明明还是笑着的语气,抬头看天上的烟花骤散,然而眼泪从眼角落进鬓角,一点声息也没有,良从把手在她鬓间一抹,又抬头去看烟花。
      嘴里却没有放过她:“你就耍嘴皮子,我想起舒珩的50岁新婚夜那个段子。咦,你是不是真准备把版权卖了,昨天有个制片人辗转问到我这里,跟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风何点点头:“当然要卖,我要买房子。”
      良从同意:“上海的房价实在太可怕。”
      风何摇头:“我怎么买得起上海的房子,是原来老家的房子,我想买回来,不过钱总是多多益善。”
      良从人垂得低低的,良从最近工作压力看起来真的很大,风何又问她:“是不是在企业比在杂志社压力小一点。”
      都说男怕入错行,其实女孩子也怕的,工作是倚靠,无论谁失了倚靠,心里都是空的,而允许从头再来的机会又是那么少。
      良从说:“我是学新闻的,靠文笔能把我养得特别好,真的,就是最近有点累,官司缠身。姐姐你养我好不好?”风何看了看良从一身行头:“你我可养不起。你别告诉我就是顾念把你告了?”
      她听直哀嚎:“就是顾念把我告了,就是那个伴郎啊,看起来斯文吧,别看笑起来特别温和,做起事情来特别狠,笑里藏刀!外科医生工资那么高,他铁了心跟我玩到底,姐姐升职无望,还要赔钱。”
      风何才知道这位顾医生是业界翘楚,极出色的心外医生,圈内有名的快手,有这么低调,良从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挖出来。
      杂志社效益不如从前,良从想跳槽新媒体之前,拿出几个有效的专题报道做加码,医患关系日减缓和,社会需要正面的医生形象,如果长得好一点业务能力强,就再好不过。
      顾念,她未经同意曝光了顾念的成长经历,炸出一片迷妹,顾念直接给她寄来了律师函。
      风何嘲笑她:“沈良从,你是法盲吗?”
      良从原想大不了赔钱,她是看顾念履历漂亮,盘靓条顺,很是值得大写特写。
      但显然沈良从触犯了顾念的底线,他不接受私了。
      沈良从说起来还是有点懊悔,她确实确实太着急了,只能以“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安慰自己。
      风何想起顾念那张人畜无害,温和的脸,想来温和的底子下也有锋芒毕露的一面。
      她以为会听到一段香艳的偶遇,没想到是糟心的职场纠葛,良从这么伶俐的人,肯定是这个顾医生不接受私了,她破罐破摔,才从婚礼开始就针对顾念整他。

      风何听到手机响,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良从放开她,风何往河边走去。
      风声在郁风何耳边贴着她的耳际擦过去,像是车快前进时候,风的声音,郁风何在一瞬间福至心灵,拿过电话让良从说话。
      良从轻轻说了一声:“你好,哪位?”
      对方说:“我是陈宴北,你让郁风何听电话。”
      良从把手机递给郁风何,她接过来,直接按掉了。

      棋局静置,过了这么多年,他吹开尘沙发现这一局他仍然锁在那里,他无法再进一步,也退不出来。他邀她入局,手已经伸出去,她进一步,才是最终的密码。
      他怕她停滞不前,没想到她仍旧是扭头就走,不肯再说一句。

      良从抬起水波凌凌的眼睛,问风何:“陈宴北?”
      风何说:“你接的电话,我怎么知道是谁。”
      这时候舒珩电话进来,良从接起来,传来舒珩略显兴奋的声音:“风何,刚才陈宴北问我要你电话,陈宴北,记住啦这个名字,你要抓紧啊,我之后再跟你八他,绝对是个狠角色,别搞砸了千万千万。哎,挂了啊。”
      风何被抓包,脸色有点尴尬。见到风何不说话,良从又自顾自说下去:“陈宴北,这么生的名字不可能重名吧。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这么一号人,30岁不到,管理一家体量巨大的对冲基金。”
      风何生硬地问她:“做金融的人多得是你不知道的神人,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如果只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记得这么深。他父亲是搞基建的,身家可观,他又是独子,关键是所有可以发出来的新闻稿上都没有照片。有钱,而且是非常有钱,低调,而且非常低调,如今看来硬件上挑不出半点毛病,这种人必须是被扒光了,24小时直播才能满足如狼似虎女青年的意淫。”良从声音柔柔地,内容却是一点都不温柔。
      原来他身上有了这么多标签,原来他已经不做建筑师了,成了他看不上的成功人士。
      风何终于笑起来,神情像是看着虚空说:“这位名记,自重啊。”
      良从安静下来:“风何,我不是说陈宴北很眼熟吗?之前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风何问她:“良从你想问什么?”
      “我今天见到真人总觉得似曾相识,我在你的书里见过你跟他的合照呀,放在你床头那本《追忆似水年华里》的照片,风何,这种仙品,见一次我肯定忘不了。”
      “是搜集新闻素材吗?”
      良从摇头,风何又说:“那是想听故事?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问我认不认识他。”
      良从又摇头:“纯粹好奇。年纪大起来,对身边人的前尘往事充满好奇,不知道是怎么样硬着心肠修成的一副副体面皮囊。风何,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风何想不起自己原来什么样子了,良从的心思风何知道一点点,这么好的钻石王老五,如果真的跟自己没有关系,那么良从动了追陈宴北的念头也未可知,良从不是坏女孩,只是心思比嘴动得快。
      风何想谁都不是天使,今夜忽然想倾诉,“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我写小说,我就胡编乱造,你听过就好好吗?要从哪里说起来呢,我先把舒珩卖了吧……”

      清晨的时候风何的故事讲完了,像泄了气,她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
      风何在最后说:“总觉得会有人在等我,可当我经行过长夜和独行的路,回望时却空无一人。才发现这些都是生命里的幻觉,如同他的存在,我曾当□□情,而爱情也是幻觉。”
      良从不知觉中满眼是泪,硬支起来说“这是什么酸话?”
      风何笑得薄薄的,良从忽然就知道郁风何哪里不一样了,少女时候的郁风何笑起来会露出右下角若隐若现的梨涡,眼睛弯弯的亮着光。
      她如今也笑,也总是开开心心的,但是那种开心是低浓度的开心,像是十六的月亮,要奔着残缺去的那种开心,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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