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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于炎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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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州往西,有一山,名曰小明山。
知道它的人并不多,可毫不妨碍它的险峻秀美——晴时崔嵬壮阔,雨时云蒸雾缭。山上有香花百草,万般芬芳。
三个月前,一个郎中和他的妻子一同搬到了小明山定居下来,靠给附近的村民诊治为生,郎中医术好,待人又和气,很快得到了周边人物的敬仰。
他那妻子也是这里人前所未见的漂亮,而且十分精明强干,协助郎中把小小的医馆办的有声有色。
只是不知为何,就在十几天前,那郎中忽的不下乡走访了,有村民上山去寻,却见那通往他们住的崖边竹屋的小径,干脆横着一道竹篱,再不放人通过了……
清晨,崖边正临着一泻云海,雪白云浪在石崖上拍打出万缕雾岚,晨光和水汽在风中缠绵曼舞,微红的霞光为群山披上连绵不断的纱帛,说不清的柔美,道不尽的辉煌。
云卷四山雪,风凝千树霜。
谁家游侠子,沉醉卧兰堂。
梅小簪坐在窗边痴痴地望着这壮阔天涯,一滴泪忽的自眼角滑落。
桌上放着一碗茶——那茶已被她盛满又泼掉无数次,窗外的岩上,已凝了一大片棕黄的茶渍。
慕远凌睡在一旁的床榻上,梦中的他忽然挣扎起来。
“该死,你们,休想杀了我!你们休想……休想!”
他的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着,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
梅小簪忙擦擦眼泪,过去摇醒他:“阿远,醒醒啊!阿远!”
慕远凌渐渐醒转过来,大口喘着粗气,俊朗的眉眼间满是焦急茫然。
“刚刚,一群人在追我,要杀我灭口。”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关乎天下的大秘密。那秘密是什么?我想不起来!”
慕远凌痛苦地抱住头。
“该死,该死,想不起来啊!我究竟忘了什么!!”
梅小簪的嘴唇颤抖着,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是在做噩梦。”
慕远凌的眼中满是痛苦和迷茫。
是了,是噩梦,可是好真实……我,到底是谁……
他在那个小船儿上醒来,不知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若不是阿梅就要死了……
幸而有阿梅……
阿梅说她当年流落江湖时受过他的救助,可只是一面之缘,她也不知道他是谁。
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啊!在梦中偶尔出现从前的情景,可一醒来就全都忘了!
女孩的哭声将慕远凌拉回了现实,他看向已然泣不成声的梅小簪,使劲摇了摇头。
“别担心,我没事,我没事……阿梅,别哭……”
梅小簪哭的更厉害了。
慕远凌看着这个三个月来一直照料他,陪伴他的女孩,这个无怨无悔爱恋着一无所有的他的女孩,一阵柔情涌上心头。
他抬手去拭她的泪。
“不哭啦……以后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无论我是谁,我都一辈子做你的阿远……”
梅小簪忽然安静下来,拨开慕远凌的手。
慕远凌不解地看着她。
梅小簪躲闪过他的目光,眼泪又夺眶而出。
不,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其实,我知道的……”
“你的名字是,是…”
话音未落,梅小簪忽的眼神一历,疾如闪电般出手点了慕远凌的睡穴。
她一拍抓起桌上的匕首,隐到门边,冷眼看着那两个已从山径走来的人。
心中却像是忽的松了口气。
越承同贺兰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结合村民的说辞和苦苦寻找,终于摸到了那半山上的小竹屋。看见那苍茫白浪中一点翠青时,二人都有了种如释重负之感。
一道黑影忽的窜出,一抹寒光飞速逼向越承后腰,越承早有准备,轻松一跃,黑影刺了个空。
时雨苍山同时出鞘。
贺兰一招玉龙点月,剑吟未止,梅小簪手中的匕首已被远远打出去,坠进悬崖之中。
越承手中的苍山则准确擦着梅小簪的咽喉而过,在她白皙的颈侧割开一道鲜红。
是最后的警告。
两把剑冷森森地指着梅小簪,已是悬崖边了,她退无可退。
“事到如今,赶快交出空空盏吧,不要再做困兽之斗了。”越承语调平静。
贺兰已从师兄口中知道了她的故事,现如今看着这个女孩,心中不由有些戚然。
“你身后便是悬崖,已经无处可退了,把东西给我们吧,我们不伤你。”她柔声道。
梅小簪却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的盏子来,手臂悬空递出悬崖去。
“你们不要逼我,我手上正是空空盏,下面可是万丈深渊!”
贺兰看向越承,眼神难免有些慌乱。
越承的面色却平静如水。
梅小簪的目光落在贺兰身上,轻启樱唇,吃吃笑了起来:“这位姑娘,我左臂上的伤可是你给的,现在我这条胳膊正疼得发颤呢,一个不小心,手上的盏子,可就掉了!”
越承看着梅小簪含泪带笑,似喜似愁,一副痴痴狂狂的样子,竟有些不忍再看了。
“梅姑娘,你这么做,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呢?”
“你以为我想?都是这个世道逼得!”梅小簪厉声喝道“退下!把剑扔到悬崖里。”
贺兰心跳如鼓,紧紧盯住梅小簪。
越承一双眸子平淡清澈,手中的山苍剑却毫不妥协,如寒星般直指梅小簪心口。
梅小簪紧咬银牙,忽的向后又退一步,右脚已然有一半悬空。
山间的雾岚浮浮沉沉,恰似一穹碧空长云坠落,又如一川月下白雪浮起。
又有缥缈歌声传来。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落为谁功?”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一个人影从山口冒了出来,布衣芒鞋,仙风道骨,且歌且吟。
“哎呀……真是看不下去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两位捕头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何泽笑一笑,道:“二位少安毋躁,把剑放下来,贫道有几句话和这孩子说,说完了,你们再做决定不迟。”
贺兰看着越承,越承竟像松了口气一般,毫不迟疑地把剑放了下来。
“你以为拿紧手中的空空盏,他就不会离你而去了?”何泽似笑似悯地看着梅小簪“不说别人,就说你的心,能毫无芥蒂地把他拴在身边一辈子?”
梅小簪怔在当场,拿着空空盏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彩霞易散,又是为何?实因炽阳同水雾本非同类,难以共存,纵有一瞬的交融缠绵,终不长久。”
何泽走过去,从梅小簪手中接过空空盏,长叹一声。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梅小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然泣不成声。
没错,他说的都没错。
是时候结束了。
可眼泪为什么总也止不住呢?
贺兰看着她哭,自己也不由落起泪来,忙上前搀她。
梅小簪抬起头,凄然道:“越捕头,贺捕头,我求你们三件事,做到这些我任你们处置。”
“恢复他的记忆,千万保护好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干净……”
此时,一轮红日已从天边浮出,围绕的远山在显着昏漠黛色,翻涌的云海已洒满金辉。
天亮了。
……
小明山间,有一亭,名叫火京亭。
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的,是什么人建的,梅小簪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坍塌了一半,题字也已模糊了。
她抱来竹子换来漆,和慕远凌一起,把小亭子整修了一番,最后题字时却犯了难——那火京二字太难听了,她早想换一个,却不知换什么好。
慕远凌看见那残存的亭牌却笑了,说,这二字原不是如此,日久天长,剥落成“火京”的。
那原来的是什么呢?
炎凉。
亭子向上,是青山云雾,正当归隐。
亭子向下,是人间百态,白驹过隙。
慕远凌坐在亭中,听着越承向他讲述这两个月的边关大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飞到山上。
慕神医,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记得,我都想起来了,可是……越捕头……阿梅呢?
这……
难不成她被已经被玄棠卫带去了?不,不应该是这样子的,阿梅她确实做了不少错事,但都是这世道逼得啊!
越捕头千万救阿梅一救!慕某愿以身家性命报答!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梅小……阿梅她……已经斩断情丝,随何道长修行去了。
……
慕远凌呆呆看着远山的雾岚。
“慕神医?慕神医?”
慕远凌回过神来,冲越承歉意的笑笑。
“慕神医,你既然恢复了记忆,便要赶快做要紧的事了。”
越承压低声音“听闻三个月前,慕神医从关外归来,自此便音信全无,若我没猜错,这个消息是关于阐燕山胡人的吧……那种流传出去会让很多大人物不高兴,掩藏下来,会让万千黎民活不成的消息……”
慕远凌长出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是了,现在最要紧的事,莫过于把消息传到该传的地方。”
慕远凌抱一抱拳:“慕某不才,恳请越兄保护一二。”
越承笑道:“那是自然,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动身吧。”
三人离了炎凉亭,向山下走去,慕远凌忍不住回头张望。
林海茫茫,倩影难寻。
“慕神医,此事……可和玄棠卫有关?”
慕远凌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玄棠卫捕头,听调不听宣的江湖侠客,欲说什么,又沉默了。
“慕神医若信得过,不妨把你的遭遇告诉与我,越某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这个消息牵连甚多,你若执意调查……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越承却微微一笑:“无妨。”
“越某行走江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何时怕过?”
“大不了,脱下这身官皮……”
几人且行且谈,逐渐消失在重峦叠嶂之间,再也看不到了。
梅小簪自一块山石后转出,望着空空的炎凉亭。
“走吧。”
何泽把道情筒背到背后,说道。
梅小簪擦干泪,拿过行李跟在他身后,两道渺小的影子隐入重山峻岭之中。
云消雾隐,恩还缘了。
曲终人散尽,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