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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五陵公子(2) ...

  •   季夏之夜,星幕低垂。隔着濛濛泪眼,隐约瞧见孤零零一颗星子划过天河,转瞬不见。
      杯中似也映着熠熠星辉,烈酒入喉,灼灼犹如火炙,为何滑过唇角颈项,反倒如泪一般清冷?
      对面的男子终是不再替她添酒。
      阿七带了几分恍惚,唇边一丝浅笑,探身挪过酒坛,自己将酒续满。
      缘尽终难留,酒酣何需劝!
      胸口早已烧得生疼——如此却是最妙不过——神思飘忽,不由情伤而起,只怪桂香馥郁;心痛难当,亦不是为着一个男人,皆因酒冽焚心。
      卞四垂目不语,不知心作何想。阿七饮过这杯,敛了笑,轻轻撩衣起身,开口时方觉嗓音沙哑:“还请卞公子宽限一夜,容我稍作思量——”
      昏昏沉沉,脚力绵软,似是有人赶上前来要将自己搀上一搀,却被她轻巧避开。沿着蒿草间窄窄一道沙石细径,漫步而去,直听得泠泠水声,拂开半人多高的草芒,却见脚下轻浅湖水没过麑皮软靴,方知已无前路。
      夜风携着湖荡边微腥的水气拂过面颊,将将萌生的醉意,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褪去——凄然一笑,只恨酒量太好,惟愿大醉一场,也不能够!
      心气尽失,脚下一软,无声跌坐在蒿草深处。身后隐约传来祁女的低泣,阿七心中空茫,一任啜泣之声渐渐远去。
      自有人暗中将她看着,卞四知她插翅难逃,此时依旧坐在原地,漠然眺向湖心。
      卞四倒未曾料到,自己一旦狠下心肠,竟也冷定如铁——今时今日起,再容不得他心存悲悯,行差步错,许或便是万劫不复。
      早就料定此人不会吐露一字;留下此人,后患无尽——卞四心知,即便赵暄再有不忍,也终会宽宥他的一番苦心。
      沉思之时,忽听湖畔林中似有若无的一声低哨。卞四眉梢一跳,抬眼望向不远处几名随行的家丁——那几人虽做卞府家丁打扮,实则却是暄的侍卫——其间一人已悄然向着林中而去。
      阿七犹自不觉,怔怔坐在草中,似是等着箭伤余毒发作。若她还肯细想一想,许或不难想到,若暄不忍取她性命,定会将她囚在一处,永难得见天日,于她而言,便如折了翅子的鸟雀,不得其志,虽生犹死。
      树林中传来刀剑交接之声,阿七恍若未闻。不多时,身后蒿草窸窣,两名侍卫疾步上前,正想一左一右将她架走,鸣镝呼啸而至,左侧侍卫登时倒地。
      阿七这才回过神,此时却觉颈后一股疾风——右侧侍卫手刀落下,躲闪不及,眼前一黑,接着便人事不省。

      。。。。。。分明无月无星,水天之间却一片澄明。裘衣烈马,自水天交接处踏水疾驰。行至湖湾,骤然止步,只见苇荡中款款行来一个年轻女子,素裙乌发,衣袂翩跹。
      女子停在马下,将手轻攀着男子的袍摆,仰面望着他,笑意轻浅,梦呓般软软唤他:“少钦。。。。。。”
      怔怔俯望着她——赤裸的左肩隐有暗红印记,仿佛细巧莲瓣。他一时竟记不起她的名姓,只觉随着她一声轻唤,胸口一紧,心好似猛然被人攫去,生生呕出一口逆血——
      湖湾苇荡须臾不见,耳畔却有女子低声惊呼:“殿下!”暄立时醒转,方知自己和衣倚坐,唇齿间满是血腥气。挡开侍女欲替他拂拭的帕子,手背蹭过唇角,问道:“什么时辰了?”
      灵娣不忍看他唇边的殷红血迹,微微垂眼,轻声回道:“将过子时。”
      暄复又阖上眼,不知为何,几番按捺,心中仍觉惶惑难安。忽命灵娣传季长进来,沉声吩咐道:“再添人手,即刻往上陵去,见过卞四,速来报我!”
      。。。。。。屏湖之畔,卞四已乱了方寸——林中藏匿的异族男子丝毫不足为惧,与自己手下缠斗片刻,劣势尽显;谁承想苇荡中却有人设伏多时,一举掳走阿七——先前陆元奎大队人马自此巡视而过,竟半点也未觉察!
      几名侍卫策马急追而去,卞四亦要上马追赶之时,抬眼却见陆元奎带了一队人马赶来。
      待那陆元奎得知消息,即刻带手下追了出去。
      却说阿七醒转之时,先闻得一丝异香,俨然有别中土香料。暗自纳罕,睁眼瞧时——眼前的情形让她一时顾不上情伤。暗夜密林,手脚被缚,歪在地下心思转了又转,向辨不清面容的壮硕男子问道:“壮士想必误会了,绑错了人?”
      对方一句话便将她噎住——只听那人瓮声道:“照着画像绑的,怎会有错!”
      居然有人处心积虑潜入上陵,只为绑她?阿七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又道:“前头多的是世家小姐、侯府千金,壮士绑我作甚?必是绑错了——”
      话没说完,嘴就被人用破布塞住。男子忿忿道:“这女人还真是聒噪!”

      阿七拼力挣了几下,无果,索性也不再白费气力。
      借着夜色,男子稍作歇息,仍将阿七用粗麻缚在背上,接着赶路。
      药力渐起,神志有些滞涩,阿七任由那人背着自己在繁枝乱草间腾挪穿梭,昏昏沉沉之时,犹觉此人身手矫捷,好似林间走兽。
      待远处遥遥传来杜鹃几声轻啼,浅淡天光穿破林梢。阿七自昏睡中醒来,睁开两眼,却见自己置身断坡下,五花大绑。
      男子则匿在稍远处——枯枝荒草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喉中干涩,失了声一般——正自焦灼,忽听头顶扑棱棱哗啦啦一阵乱响,卷起的枯草散土洒了她满头满脸,紧接着便见一团灰蓬蓬的物事正正跌在她脚边。
      定睛一瞧,却是一只红脚花鹞,拼命扑腾着翅子,逃出几尺远去,缩在草中不再动弹。
      初时还当虚惊一场,谁料头顶碎土竟是接二连三,自坡上落个不住,心念一转,暗道不好!但听犬吠马蹄声须臾而至。刚刚挣坐起来,只见一条长腿弓背的斑毛大犬从断坡上一跃而下,原地兜了个旋子,恶狠狠冲着她一通狂吠。
      此时又听身后来人已在断坡边将马驻下,一人恼道:“还能跑了不成?必在近处!”
      有人接道:“白费这些力气,不如围雁去!昨夜诸位公子往屏湖边围雁,世兄怎的不去?”
      先时那人轻哼一声,道:“捕那些睡得迷迷瞪瞪的扁毛畜生,算什么本事?”
      另一人又道:“听闻昨儿屏湖边出了刺客,陆将军调了大队人马,正彻夜搜山呢!咱们不去瞧瞧热闹,倒可惜了!”
      “什么刺客,也值得兴师动众!陆元奎不过是挑着由头在圣上面前邀功罢了!”
      旁边有人插话,“诸公可知刺客掳走的究竟是何人?”
      几人皆道不知,那人轻笑道:“原只说是卞府的随从。事发之时,偏偏幼箴公主的人亦在屏湖对面,此事传入公主耳中,公主竟说跟着她的宫人丢了,私下已调用了内庭隐卫!岂不是蹊跷?这还不算,先前过缊岭去,被拦在半山腰哨卡外的那路人马,为首的瞧着倒像宸王府的兵曹——”

      阿七藏身断坡下,听得一清二楚,却分不出心思琢磨——眼前恁大一条恶犬,口中涎水险些就要滴在自己腿上,而躲在草中的男子像那红脚花鹞一般,悄没声息,偏偏自己逃又逃不得,喊又喊不出!若伤在恶犬利齿之下,岂不冤枉!
      恰恰此时头顶一声唿哨,大犬知是主人寻唤,立时撇下阿七,东嗅西闻,片刻功夫便寻着花鹞,一口叼起窜上土坡。
      等一行人说笑着打马远去,那男子才钻出草丛,抓起阿七继续赶路。
      终是到了一处隐蔽山坳,三五人或立或坐,聚在一株硕大楸木之下。天色尚早,林间影影绰绰,阿七根本辨不清身在何处,还未看清几人形容,已被重重掼在地下。
      掳来阿七的男子向众人道:“怎样?还是兄弟我手到擒来——”
      几人围拢过来,将阿七从上到下一通打量。有人慢了几步,拨开众人探头瞄了几眼,笑得不怀好意, “弟兄们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竟只为这么个货色?大公子的口味果然寡淡!依我说,瞧着也不过尔尔,还不如盛义西街那几个当红的姐儿——”
      旁边有人冷哼一声, “别小瞧了这女人!沙彻竟然也在寻她。这种女人,多留一日,便是一日的祸害!”

      为首一人见阿七一动不动蜷在地下,双目紧闭,不禁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嘱咐众人道:“大公子虽未明着吩咐,凡事还是小心为妙——伤在咱们手上,只怕不好交差。”
      先前那男子似有些底气不足:“我只管将人捉来,难道她少了几根头发,还要算在我头上不成?”一面说着,悻悻将阿七口中的破布取下,又将她晃了两晃,恶声恶气道:“休要装死,快给老子醒醒!”
      阿七歪在地下,佯装昏死过去,无奈对方却毫不客气,抄起腰间水囊,一股脑浇在她面上。
      阿七被激得浑身一抖,心中暗恨——今日果然晦气!口唇张了几张,有气无力的分辩道:“我并不识得你们公子,也不知什么沙彻,你们定是认错了人!”
      几人见她开口说话,料想应无大碍,便不再理会,只管聚在一处,似是等着什么人,一面又商议白日里如何避开追兵,入夜再逃出山去。
      。。。。。。丛林掩映处,伴着一声骏马嘶鸣,兵刃交接声猝然而起——众人正不知如何劝阻、手足无措之时,幸得骁卫将军途经此处。
      催马上前,苏岑对短兵相接的两人厉声斥道:“都住手!”
      内中一人,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光景,闻言倒也立时收手,继而翻身跃上一匹红鬃桃花马,挑衅一般,回头轻笑道:“今次算是瞧在苏将军面上!”说着便带了随从自去。
      苏岑笑叹一声,回身拦住怒不可遏的年轻男子,道:“堂堂虎贲将军,倒与黄毛小儿一般见识!”
      此人乃是新晋外廷宿卫长常广立,行伍出身,并非世族子弟,因祁地战功受封虎贲将军,如今刚接手外廷禁军。
      常广立怒气未消,又有些尴尬,愤愤收了手中兵刃,也不接话,只管命人牵了马来,上马沿着山路继续巡视。
      苏岑倒也不以为意,与那常广立并行一段,随口问道:“缊岭以北应是陆兄当值,怎的自箭门去往屏湖的扈从,瞧着倒像你的手下?”
      常广立原是闷声不语,片刻后终是说道:“昨夜后山混入一伙流寇,不知什么来历,散开了区区十数人,竟躲过了五道关卡;先前调度的京畿护卫营,倒如虚设一般!内庭隐卫也被他们伤了两个!”
      苏岑见他满脸懊丧,心中明白几分——方才的少年正是宰辅肖瓒幼子肖承严,素因琐事与常广立不睦;眼下陆元奎等人戍卫不利,肖承严必是出语相讥,意气之下,以致二人刀剑相向。
      一时倒也顾不得这些,苏岑先问道:“如今是何情形?”
      “贼人掳走幼箴公主身边一名宫人,又伤了卞家一名随从。”常广立恨道,“如此倒也罢了,坏就坏在那起王孙公子们聚在屏湖围雁,不知何人将此事传了出去,便有好事的提议结伴围剿贼寇,救下宫人献与公主。此言一出,哪个还按捺的下?个个想拔得头筹!偏偏又有不少女人在旁看着,一众人唯恐落在后头,在女人跟前失了颜面——陆将军带人拦阻,却是一个也未拦住,倒被其中几个骄横跋扈的臭骂一通。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里知道个中凶险!眼下只得赶紧增调人手,又要搜山寻人,又生怕他们哪一个出了闪失,弟兄们谁也担待不起!”
      苏岑拧眉道:“也怪了,单单掳走一个宫人?既是幼箴的人,为何伤的却是卞家的随从?”
      “陆将军早慌了手脚,结结巴巴,说得也不甚明白,”常广立并未多想,随口答道,“原本只说掳走的乃是卞府四公子新结识的棋友,谁知一转眼又成了什么宫女——”
      此时便听苏岑冷声道:“卞四与陆元奎现在何处?”
      常广立怔了一怔,道:“陆将军带人往四下山中去了,卞公子许还在屏湖南岸——”
      话未说完,却见苏岑立时掉转马头,向着屏湖疾驰而去。

      。。。。。。饶是马背上颠簸不堪,阿七被人牢牢缚在肩后,兀自睡得迷迷瞪瞪。再次醒来,已是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晒得额头滚烫,阿七眯眼打量周遭——不过丈许宽的山道,对面竟聚集了数十人,两相峙立,剑拔弩张——对方个个鲜衣怒马,瞧着倒还养眼。
      呆呆瞅了半晌,猛然间恍过神来——阴错阳差,自己竟成了今日围场中最肥的一头兔子,人人企图收入猎囊!
      只是这肥兔,品相实在不佳——身形瘦小不说,且蓬头土脸,身上面上满是泥,根本辨不清形容。
      原想着上陵守卫森严,有人冒死闯入,劫去的必是花容月貌的女人,谁料如今一见,众人大失所望。
      列前一名搭箭在弦的男子,终是忍不住侧过脸去,低声对身侧桃花马背上的少年说道:“肖兄,难不成那就是公主的近婢?瞧着也太。。。。。。不堪了!”
      少年笑得气定神闲:“管她堪与不堪,不过一个宫女而已,死活不论,咱们只管放手制住贼人便是!”一面说着,已将利箭对准缚着阿七的男子。
      阿七听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一众公子哥儿绝非为了救她,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剿寇又比围雁有趣,何乐不为?想到此处,阿七不禁怒道:“眼瞎绑错人也罢了,倒连累我陪你们一道送死!”
      男子比她更为火大——大费周章,却绑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宫女,作人质亦不够格——恶狠狠回骂:“再罗嗦,老子割了你舌头!”
      双方人数太过悬殊,区区五名贼人,被数十人马团团围住,俨然成了瓮中之鳖——心中焦急,阿七口不择言:“连后手掩护也无,就敢直闯上陵,蠢材!全是蠢材!”正骂着,身后男子猛地贴向马背俯身下去,阿七被迫仰面朝天,眼前寒光一闪,一只雕羽利箭擦着鼻尖呼啸而过!
      原还浑身作烧,如今生生唬得凉了半边——惊魂甫定,阿七火冒三丈,盯住那名骑着桃花马、满脸兴奋之色的骄纵少年,恨得咬牙。
      照着围雁的规矩,既已有人射出第一箭,其余人纷纷搭箭引弓——阿七被捆得动弹不得,眼瞅着便要做一副活箭靶!箭雨须臾而至的惨象在脑中一闪而过,情急之下大喊:“住手!统统给我住手!我是宸郡王聘下的王妃!骁卫将军苏岑的胞妹!”
      此语一出,周遭各色迥异目光齐唰唰投向阿七——目瞪口呆者有之,半信半疑者有之,哑然失笑者有之。。。。。。阿七硬着头皮统统接下,摆出一副淡然神色,无奈手脚被缚,浑身泥污,姿势着实不雅,讪讪想着,得亏赵暄不肯再要她,否则如此狼狈的王妃,岂不让他在举国名门之后、世家子弟面前大大失了脸面?赵暄倒还罢了,可叹连累了苏岑——竟有如此粗陋不堪、风仪全无的妹子。
      初时惊异过后,众人回过神,有人心下暗叹,肖女潘女败在此女手下,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既已放出话来,阿七只当险情已过,刚要缓一口气,不料人群中忽有人扬声大笑,正是桃花马上的少年,“苏将军何来如此不堪的妹子?宸王爷又怎会瞧上这等刁女?诸位休要听她胡言乱语!竟敢毁谤世族之女的清名,快随我将贼人拿下!”
      眼看退路已绝,此时背着阿七的男子悄然向同伙递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左臂挥出,便见细细一条索子攀上路旁山岩。阿七忽觉被人提起,顷刻间人已身悬半空,离地数丈之远。
      眼见地下众人纷纷将箭矢转向,男子片刻不作停留,足点崖壁,借力纵身一跃,竟带着阿七坠下山崖!
      崖上呼喝叫嚷渐次模糊,耳边唯有凌厉风声与草木折毁、碎石滚落之声——阿七双臂挡在脸前,脑中一片空白。
      男子几番攀住山崖间的藤蔓树枝,勉强卸去些力道,却仍旧与阿七一道重重跌落谷底,人事不知。。。。。。

      却说围猎次日,恰逢义平侯赵琛三十生辰。因往来亲朋宾客甚众,赵琛又素与赵瑭厚密,且两处府邸隔街比邻,二人商议过后,两府齐开筵席,义平侯府单只款待男宾,女客则席设忠平侯府。
      这日忠平侯府上,宴请的便是相熟的几位皇妃王妃并公侯诰命。诸皇亲之中,肖妃携兄长肖瓒之妻姚氏、太子妃燕初,与赵瑭之妻郑氏、赵琛之妻田氏,各自谦让一回——肖妃便与燕初共坐席首,左首坐了赵瑭赵琛之妻并姚氏,右首则是几位诰命夫人。
      初时大妆相迎,而后入堂拜礼,又至更衣奉茶,寒暄入席——一番阵仗下来,燕初早已不胜其烦,借故离席,带了几名宫人往后苑而去。
      燕初一走,几名妇人自是凑在一处,明里暗里挤兑这异邦王女一番。肖妃为向东宫示好,今次原是竭力邀了燕初同来,此时却向众人道:“论起性情举止,终归不是咱们一样的人,平日里便淡漠的很!不过说来也怪,咱们这位殿下,在宫里单单与幼箴投缘——”
      幼箴之母任妃,自恃皇宠,为人骄纵;反观肖妃,尤善笼络人心。听她提及幼箴,便有人轻笑附和道:“她二人倒是相像,想那公主也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咱们赵衍,说起端庄和婉,谁家千金能及娘娘的斓颂和姚姐姐的柔儿?”肖妃之女斓颂,与幼箴同年,却远不及幼箴得衍帝欢心;而姚氏之女肖柔,乃肖瓒嫡女。
      说话之人,正是司徒文琪之母吴氏。肖妃与姚氏便一起笑道:“你还说别个,你家文琪如今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儿,斓颂柔儿如何比得过文琪去!”
      如是将各自儿女相互恭维一番,又提及上陵围猎,众人多有微词——男女共处围场,私下相看,着实有违礼制!
      肖妃便向吴氏叹道:“我也曾多番劝诫,无奈圣上不允。若非围猎,我原想着向圣上进言,早些替严儿定下文琪。只怪我自己膝下无子——”
      吴氏忙道:“娘娘抬爱,岂不折煞小女!”
      姚氏在旁笑道:“倒怕严儿不配!太后早在皇子当中,替文琪姑娘物色了吧?”一面说着,笑意淡了几分,“我这一双儿女,女儿已不敢指望,只盼着严儿,能寻一门合意的亲事。”
      众人不禁唏嘘一番,知她言下之意,乃是不满衍帝将肖柔定为宸王妃人选——宸郡王原本就已声名狼藉,如今又兼身染重病,实非良婿。
      郑氏与田氏互看一眼,郑氏便向姚氏悄声道:“昨日晚间侯爷又往宸王府上去了,瞧着倒似好了一些,只不过。。。。。。听几位太医说,日后将养起来,恐是不易了。”
      田氏凑近些接话道:“再有,依我说,竟是想个法子将此婚事推了才好——暄也闹得太不像了,竟敢私聘苏府之女!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何体统!”
      赵琛赵暄私交虽好,其妻田氏却与赵暄颇有些过节——当日赵琛在籍水边偶遇一名浣纱女,一见倾心,其后因故失散,由赵暄从中牵线,方得重逢。如今这浣纱女染翠已嫁入义平侯府,备受恩宠,田氏自然嫉恨不已。
      此语正正戳中姚氏心底痛处,那姚氏淡淡一笑,沉目不言。田郑二人亦觉有些不妥,一顿劝酒布菜,将话绕开。
      前堂屏开锦绣,筵设芙蓉,丝竹笑语盈耳——后苑却是秋风初至,令人平添几分清愁。倚栏而坐,燕初神色漠然,似是望着廊下几丛修竹,又似眸中空无一物。不过月余,一众宫人倒也瞧出储妃的冷性,故而当下只是垂首侍立,悄无声息。
      忽而传来一阵幼童的嬉笑——一名宫女悄悄抬眼,却见不远处几名内监拦下小小一个男童。
      男童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另有一位年轻妇人,原是急急追了男童而来,见着燕初,立时驻下脚步,低头敛目,深深福下身去行礼。
      燕初全然不觉。
      在旁一名年岁稍长的宫女见状,上前来轻向燕初道:“殿下,这是义平侯爷的侧夫人。”
      燕初余光瞥过,并未正脸去瞧,只略略点头,算作答礼。
      那妇人微露窘意,牵了男童回身要走,不想男童挣开妇人,蹦蹦跳跳径自跑来,几名内监竟没能将他捉住。
      燕初这才抬起头,示意宫人将男童领到自己身边。妇人赶忙跟来,作势要跪,被燕初拦下。
      离得近了,方见这妇人姿色极为平庸,唯有一头青丝,柔滑似缎,令人心生艳羡。只听她复又矮身下去,轻声道:“妾身染翠,见过太子妃——”嗓音竟是道不出的柔婉熨帖,直听得人心底一软。
      燕初不由得和缓了脸色,“这是你的孩儿?”
      妇人面上一红,仍是低声道:“妾身入府未久,这是妾身的内侄。”
      燕初对义平侯纳贱籍女子为侧室一事,略有听闻——此时含笑点头,因又见妇人腰间系着碧莹莹鹅卵大小一块美玉,便道:“你这玉,十分别致。”
      染翠赧然一笑,“这是妾身初入府时侯爷赏的,瞧着惹眼,却并非西炎玉石,产自南疆,不值几何。让太子妃见笑了。”
      “侯爷真是有心。既是他送与你的,千金也难换。”燕初已有几分失神,由衷赞道,“我瞧着很好。”口中说着,眼眶一热,心头一阵绞痛。
      染翠恍若不觉,殷勤笑道:“妾身还有几样别式的,皆是侯爷心爱之物。内中有座半人高的玉屏,倒也难得。若是太子妃瞧着入眼,妾身这就带人过我们府上取了来。”
      燕初闻言,无端有些心动,便道:“不必。我坐得也厌烦了,不如随你过去瞧瞧。”
      于是随那染翠一径出了偏门,穿巷而过,仍自角门入府,不多时进来一处僻静院落,燕初命宫人候在廊下,与染翠进了房中。
      正厅入目倒有一座围屏,却是乌木描金,并非玉屏。燕初心生狐疑,却见染翠仍是微微笑着,将手掀起珠帘,请她往偏厅去。
      燕初缓步走去,抬眼瞧时,果见偏厅书案边一扇翠玉屏风,三尺见方,流光溢彩,却又温润无比,简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而那书案之后,立了一名比这绝美玉屏更叫人心生波澜的男子——只见他轻轻搁下手中兼毫湖笔,含笑微施一礼:“远砚见过太子妃——”
      明知事出有异,不知为何,燕初却不觉惊惶,反倒垂下眼去,避开男子的惑人轻笑,静静望着案上墨迹未干的一副扇面,口中低念:“霁月清风难入怀。。。。。。”
      无需回顾身后,便知染翠早已悄然退下——燕初唇梢轻挑,低声又道:“经年未见,五陵公子,别来无恙?”
      “现如今的五陵贵公子,眼下正齐聚上陵,踏马逐花——”远砚笑意浅淡,“前尘旧事,杳若灰飞,程某实在担不起这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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