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靑空与海》芥末末不吃秋葵

1、第 1 章

　　青空与海
　　0.
　　很多故事的正文都发生在“很多年后”，譬如子欲养而亲不殆，譬如突如其来的大彻大悟，譬如无疾而终的暗恋。
　　1.
　　许轻倥今天起晚了二十分钟，错过了第二次闹钟铃声后他掀开被子，匆匆套好衣物和外套就冲出门去——还好直升机的钥匙就在外套口袋里，他无需再在凌乱的廉租房里翻找来消耗为数不多的时间，否则就算是好脾气的雇主也会生气的吧。
　　毕竟，想要感受“清晨时的阳光与海风”的游客还真不少。
　　他甩上门冲下斜坡，早餐店的金发姑娘笑着递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早餐顺便露出一口比大理石还白净的牙，“Hey！”
　　他急刹车，露出同样的灿烂笑容，“Morning.”
　　金发姑娘想要说什么，忽的意识到他听不懂，于是笑得更灿烂了，连带着周围少量的客人也一同“哦——”起来——起哄无论在任何国度都是人民群众最乐于参与的活动。许轻倥也习惯了这个设定，点头接过纸袋叼在嘴里动作一气呵成，挥挥手继续放任重力牵扯身体奔向工作地点。他很喜欢这样奔跑，总让他想起小时候坐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滑下，而这座小镇上崎岖的山路很好地满足了他的幼稚趣味。此时分明已经是初夏了，地中海没有高大茂密的水杉和香樟因而没有家乡的蝉鸣，早市上的交流声脚步声努力地想将其取而代之，向日葵朝向太阳。燥热的气息就连风也赶不走，可这个天气里里许轻倥还披着薄绒外套，在阳光过剩的意大利半岛显得格格不入，只因为晨雾穿过他的身体时，他还是会觉得冷。
　　不不不，并非因为阴谋或者恐惧甚至某段不愿意想起的记忆而裹紧外套，只是因为生来体温偏低所以他常常会感到冷。更远一点的地方雇主已经在等着他了，手插在六尺宽的裤腰兜里，大胡子后面的蓝色眼睛有点无奈，身后是他唯一的工作伙伴——一架纯白色的直升机。许轻倥自知理亏，把叼着的三明治塞进口袋，低头用生涩的意大利语说抱歉。对方倒没真的动气，大概是因为这个外籍雇员向来乖巧，对偏低的工资也没什么意见，于是叨叨了两句就放他上机。
　　许轻倥低着头恩恩恩恩回答根本听不懂的鸟语，暗自想着早饭钱还没有给，三明治捂久了会变味要记得拿出来，今天会不会遇到奇葩客人，吃完晚饭要看哪本书好，以及会不会有机会带客人去“那片海域”做一次惬意的飞行。表面上不说话的人实际上总会想很多，无关性格和过往，像个既定事实一样。直升机停在一片靠海的山崖上，充斥着整个小镇的海风在这个角落到达极致，即便是最细微的水汽也带着铺天盖地的咸味灌入鼻腔。阳光以上帝的宾朋一般的姿态降临这个以城镇，于是又是一如既往的，新的一天。
　　2.
　　2.
　　许轻倥，二十五岁，某航大专毕业生，因为在毕业旅游时路过此地，被此处美景吸引，于是决定留下来当直升机驾驶员，带来旅行的游客们鸟瞰一下小镇的风光与绵长的海岸线，放浪形骸地像个中国古代魏晋时期的名士。索性他的父上母上也是开明，本着“你开心就好”的原则给他办了工作签证，向来不拘小节的意大利人在他展现了勉勉强强过得去的实飞技术和更加磕磕绊绊的英语后也答应让他在此实习，当然工资比起祖国的民航飞行员要低上许多。不过他本身就不是物质欲望特别强烈的人，这种环境里倒是顺风顺水，生活地像棵春天里的笋，欢快而欣然。
　　今天许轻倥的运气不错，一上午只带了两班游客，还都自带导游，也省得他多费口舌——对，为了节省支出，他的雇主把导游和飞行员的任务都推到了他头上，也不管他大学四级在重考三次后堪堪压上及格线、口语更是差到匪夷所思。闷热的机舱里热的像是蒸笼，他不止一次和她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包子，还是叉烧包，她很少应答只是安静地听着，这样一来次数多了，就也慢慢习惯了。
　　远处的海面有点晃眼。
　　窗外忽然传来争吵声，似乎是一位老人正在和家人争执。饶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老人依旧坚持着西装革履，金色的玳瑁眼镜让人联想起某个多雨国度的绅士。他的家人似乎认为他年事已高不适合坐飞机，老人挥舞着拐杖神情激动，英文单词像是暴力的雨幕一样砸下来。许轻倥听不太懂也知道国人有少管他人闲事、尤其是家事的优良传统，可是他莫名地觉得老人激烈的表面下隐约有着某种流动的物质，故而他的内里平静地淌着，波澜不惊。他拉开机舱门招揽生意，本有些暴躁的老人忽然安静下来，一字一顿，这次许轻倥听懂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坐直升机了。”
　　气氛冷凝下来，一时间大家都没再说话。许轻倥本以为老人还会说诸如“连这种权利你们也要剥夺吗”之类的话，可是他没有，没有像八点档电视剧里面死皮赖脸的老人家一样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死死攥着孩子的手不放。所以许轻倥也只是弯腰扶住他，然后抬起头，不卑不亢：“缴费在那边，谢谢。我的直升机是定期保养和检查的，安全隐患几乎不存在，请你们放心。”
　　说实话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碰上，总有人会质疑飞行的安全性，许轻倥这段话说得娴熟。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说代表了什么，责任不需要他来背负，也每每心安理得。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想想这是不是不道德，可是这也于事无补。他对自己的懦弱、懒惰向来认识地清楚，也并没有要去改正的想法。现在的生活很好，有工资拿有房子住，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但也少感到孤独，好像晒晒太阳开开飞机就能就此了却余生。
　　那为什么还要有所改变呢。
　　许轻倥没有意识到逃避改变也是懦弱的一种表现，毕竟改变意味着未知，就像邓布利多校长说的那样，“我们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未知。”
　　老校长扶着湿冷的岩壁如此对哈利说着，随后继续行走，开拓他前方的寸寸黑暗。可是怎可能每个人都如此幸运，都有人愿意为你保驾护航，为你尝试未知里的酒与毒。
　　那群人叹了口气，像是放出早就准备好的妥协，看起来这种争吵也发生了不止一次了。老人微微避开他一点，慢慢地朝直升机挪去，有种奇怪的悲壮感。
　　既然是他的最后一次了，那就去那边看看她吧。许轻倥想。
　　3.
　　除了体质导致的体温偏低，许轻倥还有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关于一片海。他习惯性地称它为“她”，没有命名，也没有更加亲密的称呼。那是他在某次餐后散步时发现的，夕阳把山崖染成火一样的颜色，随着时间牵动日光灼热的态度渐渐平复成温暖。村子旁的悬崖处很少会有人过去，他也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于是就遇见她。
　　这片海岸像是从未被开采过一样，光滑的沙滩平整地像一张宣纸。海水被珊瑚礁打散成月光，左手夕阳，右手边隐隐卓卓的一弯新月。
　　那个时刻许轻倥忽然觉得心脏被涨满，尽管他见过万千世界太多风景，可是这一秒他感到动脉有力地搏动，站直了身板把血液送往四肢，砰砰，砰砰，如同微波炉里的爆米花一般，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慢慢膨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甜腻的奶油香充斥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屏住呼吸走过去，任海水爬上自己的脚腕——
　　这海水竟是温热的。当时的太阳已经沉下去把个小时，可海水居然还是温热的。或许在旁人眼里不是，可是对于体温偏低的许轻倥，那海水……“如同温暖的光芒。”他轻声念道。
　　许轻倥忽然意识到他这句话有多奇怪，匆忙转头确认周围没有别人。
　　只有风吹过叶子，发出下雨一般的声响。
　　此后他常常在工作之余来这片海滩坐坐，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只是冥然兀坐，此间万籁有声。工作的时候，碰到顺眼的客人时他也会暗搓搓地开个小灶，带他们来这片并不在航道上的海域多绕一圈。很多人会在这段平白无故的旅途中和他说说自己的故事，很少人会意识到自己白捡了个便宜，会惊喜地向他道谢，然后赞美这片海的美丽。
　　可是今天老人既没有对这片海发表评论，也没有和他说自己的过去。他倚着窗框幽幽叹气，许轻倥生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昏倒在机舱里，试探性地问：“您还好么？”
　　“没事。”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当然可以。”许轻倥偷空瞥他一眼，随即转回目光专心驾驶。他们此时正飞跃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空。这片海蓝得意外，像是吸进了全世界的蓝色颜料纷纷淹没进去。老人提上了语速，许轻倥一面驾驶一面还要分神用半吊子的英语水准去听他在讲什么，自是听不真切，好在老人也没问他关于故事的见解，讲的也是通俗易懂的童话——《小美人鱼》，这个被用各种方式不断阐释的儿童故事。在这个阳光都积灰的国度说悲情的故事有点破坏气氛，饶是如此许轻倥还是支了耳朵听着。
　　故事中的小女孩吞下毒药换上舞鞋，她疼得像踩在刀剑上，可是她不停止对她救下的王子微笑。可是她的王子爱上别的姑娘。可是她的姐姐们给她送来尖刀。精彩的故事往往由许多“可是”构成，许轻倥想起他曾听一个作家朋友说剧情是所有故事的脊梁骨，可是这骨头也常让人觉得它是一柄尖刀，无休止地挑起你的灵魂然后让它重重坠地，任凭你大喊大叫也不会停止，因为早在故事被落笔的一瞬它的结局就注定了，所以所有人都在微笑的时候只有它的作家和复述它的人在哭，因为他们早看过一遍那个悲伤的结局。
　　——可是小女孩把尖刀扎进自己的胸口。
　　许轻倥觉得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抑住了呼吸，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随后激烈地运动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日光穿越视网膜直接灼烧在大脑皮层，一片混混沌沌的蓝色。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到那片海。此时明明接近这段飞行的尽头了他应该平稳落地，可是他缺失的那次心跳操纵着他与他的直升机朝海面俯冲去，再拔起，巨大的白鸟朝着青空飞高，再飞高——
　　他想到初见时月光在那片海面上晃荡，想起每次它偏高的温度裹挟自己的手掌，想到白色的海鸟从夜空中掠过，想到星辰在北方升起，阳光落下。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去见那片海去触碰它去感受它的温暖，尽管他现在就在它的上方，海水碧波粼粼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种迫切而冲动的渴望来的毫无理由，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病变或者相遇，却快要将他燃烧殆尽，他几乎觉得自己疯了。
　　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在老人的眼里，年轻的异国飞行员操纵着来了个漂亮而沉稳的花式表演，随后驾驶着自己赖以为生的机械怪兽，沉默地盘旋在意大利的阳光之下。
　　4.
　　当天晚上，许轻倥顺应心脏迫切的呼唤来到海边。
　　海边只有他一个人。夕阳沉落，晚风开始凉了。他脱下鞋把脚浸入温热的海水中，空气也渐渐温暖起来。
　　他是来说点什么的，可语言就是魔咒，一旦脱口而出就覆水难收，从此承诺、甚至单纯的陈述句都要成为肩上的根根稻草，与此有关的人事越少而稻草越沉重，最坏的情况是所有责任都要一人背负。太多误会因此形成，一句为了打破尴尬的“你今晚很漂亮”会被理解成好感，一次为了积德做出的声援会被归纳于往后都必须履行的赴汤蹈火。即便是对着一片海，一片已经连气味和海潮涌起的节律都熟悉了的海，音节还是停留在嗓子口出不来。许轻倥尝试了很多次，却始终像是有小仙女开玩笑地对他施了法一样，字句难以被编织成优雅的花环，欲言又止。最后最后，他只能说：“果然啊。比起肤白貌美的海妖或者小美人鱼什么的，我还是更喜欢海一点。”
　　我还是更喜欢你一点。
　　浪潮声哗哗，她没有回答。
　　5.
　　或许是因为碧波荡漾的景色或许是因为上天的旨意，从0难以确立的某一天开始，那片海边的人多起来。许轻倥有点不开心，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特权，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嫉妒。但即便是夕阳西下的时间这里也人满为患，他再没有什么机会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海岸线上，感受着海水的温度，自顾自地说话。
　　每天工作完后他像过去一样绕到海边买一份炸海鲜卷薄饼，顺路绕来这片海，把过往旅人扔下的垃圾捡起来，把被海水冲上来的鱼扔回海里，任劳任怨，一如他平日里和人打交道时默不作声，夕阳是他盛大的背景画。他逆着人群走，有人看着他，他只是走着，然后不断弯腰，偶尔偷偷地用手沾一沾那海水，便迅速收回，也不知是怕被谁发现，随后被追加上责任。直至所有人都离开了，此时往往月亮都升到了头顶，黑暗中他摸索不到回去的路与尖锐的岩石，只得悻悻地回去，祈祷明天游人们都能早点散去。
　　渐渐地许轻倥厌倦了这种无声的付出，他忘了他多久没有被那海水温暖过，她似是失了当时的温度，他亦少了把双手双脚浸入水中的热情。同样的，海也不再日复一日地将阳光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不再将浪打在他脚边，不再日出时为他腾起晨雾——从前，那常常让他想到故乡淋漓的水墨画。他不甘心自己这么真诚地对待这片海，海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论是伤害它的还是温柔对待她的。
　　这是你自己选的，许轻倥，你连一句告白都说不出。这分明是你的挚爱啊。
　　说起来你还真是一厢情愿，他自嘲道。
　　“许，我有个朋友说他需要一个pilot……”
　　直到临别，大胡子雇主还是念不整他的名字，不过这没关系。就像他曾经独自“拥有”过那片海，世界上再无第二个人知晓，这也没关系。就像他不曾告诉她他生命里鲜有的欢喜都来源于她，这也没关系。不是因为她不会听到不会回应，许轻倥从来没觉得自己暗恋一片海有什么问题……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许轻倥得到了更好的工作，薪资够高，不用他再做飞行表演的小工来补贴生计，与此，交换条件是北上去同样温暖的内陆地区。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当晚他再次来到海边，笙歌散尽游人去。漫漫地走了一路，直到再看不到来时的礁石，然后他蹲下来，把手指浸入澄净的海水。
　　海水冰冰凉凉，同世界上大多地表自然水一样。许轻倥就这么蹲着什么都没说，直到脚麻地几乎跪在沙滩上，他才想起要掬起一捧水。巨大的月轮倒映在他的掌心，夜风习习。
　　请允许我表达对你的感激吧。请允许我的不辞而别吧。请允许我不曾述说的恋慕吧。请允许我……越界一次吧。
　　他俯身，用嘴唇触碰那捧海水。然后松手，任它恣肆流淌。
　　6.
　　许多年后许轻倥看到一条冷知识，“人们感觉到的温度其实是当下肌肤上的温度，而不是触碰的物体的温度。”彼时他已七老八十，膝下子女成群。他卧在躺椅里看报纸，本土的阳光暖暖地落在他身上，不像是意大利半岛那刺耀眼刺目的能量，几乎要把人点着。
　　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年前那片温暖的海，它曾经在漫漫长夜里温暖了体温偏低的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把手伸进海水，海水微凉，他的血液在全身奔流，脉搏起伏地果断。分明夜半，仍有暖意从胸腔中传来。
　　他忽然发现已经有很多年他不觉得冷了。
　　像是汲取了海的力量生长。
　　像每一场无疾而终的卑微暗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