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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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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春日不仅比北方来得更早,而且气氛更浓,更显潮湿闷热。最近几日,日日万里无云,太阳高悬,热浪扑面和着湿粘的潮气,如同厚厚的湿棉花堆堵在胸口,叫人汗流浃背,呼吸不畅。
到了午时,树静风止,垂柳仿佛顶不住骄阳,斜了身子,将嫩绿带黄的丝绦低低地垂到地上。这样的时辰,不光人都躲在自家房屋中偷凉,懒怠出门,连鸟儿都四处躲藏,找到屋檐,高墙或树冠底下的荫凉处躲避毒辣的日头。街上只有卖茶水的小贩还在守摊,不住地用搭肩的土色粗布擦去如雨的汗水,再无奈地抬头望望肆意喷吐炽热的日头,舔舔干裂的嘴唇,摇摇头,还是丝毫不敢怠慢手中沏茶谋生的活计。
我和四叔立在王府门口的一片阴凉处,眼巴巴地向七叔回来的方向张望。这几日衙门公务繁忙,偏偏又赶上这如火如荼的天儿。四叔担心七叔身子受不住,就早早预备了温茶、洗澡水、干净衣裳,人也早早立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虽说这样的天儿对多数人来说都如同蒸笼,可惟独对七叔和赵逸尘并非如此。斗转星移大法阴式几十年的功力在七叔身上,叫他极畏寒,却极耐热。赵逸尘也是如此。到了正午最热的时候,人人都巴不得脱个精光,跳进河里洗个澡,而他俩却只需少穿几件衣裳便过得舒舒服服。
日头稍偏,七叔的轿子才缓缓转过街口,出现在眼能望见的地方。四叔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地笑容。轿子沿着焦灼寂静地大街,一路晃晃悠悠,眨眼工夫便停在了王府门口。七叔掀开轿帘,躬身走出轿子,定定神,抬头望见四叔和我,一脸的疲惫弹指间化作明媚地微笑,茉莉香气仿佛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来。
“翎儿,回来了。”四叔赶忙下了石阶,笑迎上前。
“四哥。”七叔拉住四叔的手,和他一同走上石阶,迈进了朱红门槛,“这大热的天儿,怎不到里头凉快,却和昊儿跑出来等我。”
等他们走到跟前,我立刻将温热的帕子递到七叔手上,“七叔,四叔他可心疼你的紧,怕你受不住热,怎能在屋里呆得住?”
“我知道。”七叔擦过脸,对我一笑,把帕子递到我手上,边走边解下金冠放在四叔手里,对他眨眨眼,“四哥,你们用过午膳了么?”
四叔把金冠递到一旁侍立的近侍手中,笑着说,“都在等你一道呢。”说完,掏出银丝带,将七叔散开的头发松松系起来。
七叔一手牵着四叔的手,一手牵着我的手,“呵呵,都怪我回来晚了,叫你们挨饿了。”
三人走入偏厅,看见六叔趴在一桌子菜旁边睡着了。七叔将一根手指立在唇边,示意我和四叔不要出声,从我手中拿了已经冷掉的帕子,悄悄走到六叔身旁,将那块帕子捏起一个尖儿,轻轻伸进六叔脖子里。
六叔给他吓醒了,猛地坐起来,没头没脑地惊呼,“四哥,翎儿!有我在呢!”
七叔托着他的脸儿,笑呵呵地凝视着问,“六哥,什么有你在啊?”
六叔这才发觉自己被七叔给捉弄了,羞恼地打开他的手,忿忿地说,“哼!这么热的天儿还这么晚回来,我都快饿死了。”
七叔笑着拍拍他的肩,“是我不好,叫你饿坏了。如今我回来了,快吃吧。”六叔抿抿嘴儿,好似还在生气,却先盛了饭搁在七叔跟前。
用过午膳,七叔去沐浴,六叔嚷着天热得都要他的命了,便也跟去沐浴了。
四叔在书房教我读书。一炷香过后,一阵茉莉香气夹杂水气飘进来,不多时,六叔和七叔换了薄缎袍子,神清气爽地步入书房来。
四叔左手持书卷,右手持羽扇,虽然脸上挂着汗珠,坐在我身旁却还是面带微笑,气定神闲。七叔飘然而至,两手捧起他的脸,旁若无人地纵情吻下去。我愣在一旁瞠目结舌。还没等我看够,六叔的大手就一巴掌糊到我脸上,似滚冬瓜一般,把我摁翻在身后的玉竹凉塌上,紧接着,书卷和羽扇依次劈啪打在我身上。
等我找到北,好容易爬起来,六叔已经将四叔打横抱在怀中向外走,边走边说,“四哥也劳累大半日了,去沐浴消暑吧。”
我伸长脖子,看到四叔先前还挣扎了几下,可六叔稍微一低头,他就乖乖地呆在他怀里不再动了。
七叔立在我身旁,笑咪咪地望着他俩走远,继而转身对我笑道,“臭小子,今儿天儿太热,赏你半日假。”说完,随意自书架上取了卷书,径自走到凉塌旁,半卷竹帘,倚着软垫,踢掉鞋子斜躺在窗下读起来。
我觉得无聊,爬到他身旁,赖乎乎地说:“七叔,大哥二哥他们都不在,我觉得很无趣啊。”
他眼珠慢慢滑动,拿细长眼尾扫了我一眼,笑着说,“呵呵。既然没人陪你玩,那不如小睡一会儿,以打发时辰?”说完,拍了拍身旁的地方,示意我在那儿躺下。
“唉,那好。侄儿午睡。”说完,我就乖乖在他身旁躺下。
前几日,四叔命人在书房凭栏安置了宽大的凉塌,窗子也挂了竹帘,既通风,又凉爽。在这里午睡小憩,的确不失为消暑的良策。
身下是铺了厚厚丝绸软垫和竹席的玉石凉塌,身上的热被古玉吸走,清凉无比。七叔边读书,边轻轻抚摩我的脑袋,我很快就见到了周公。
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连梦都没做,直到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侍女匆忙赶到书房门口,低头立在那里说话,“启禀王爷,有信差送过来几封信,还有镶王送来的帖子。”
七叔慢慢翻了页书,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卷,慢条斯理地说:“恩。都拿过来吧。回头别忘了去王伯那儿支些银子打赏差使。”
侍女递上信,匆忙出去了。七叔拿过信,大略一看,使指头捻了几下,加上镶王的银帖子,各色不同的封子共四封便于掌中一目了然。
“喏,这是给你的。”七叔递了一封红封子到我手上。
我瞟了一眼封皮上写着我和仲眸的名字,便兴冲冲地撕开封子,展信细读。信是祝老爷回仲眸上封信的,说他收到信后立刻去山上村里找过二牛,可他家已人去屋空,人也不知所踪,多方查找都没有下落,怕耽搁只好先回信复命;另说感激仲眸临走前为他家所做的稳妥安排,说那山匪李八斤带领那帮草寇已经洗心革面,还十分能干,一连给他押了好几趟镖,都分毫未损,做成了几笔大买卖,如今生意是越来越兴隆了,祝家小姐也心甘情愿嫁了李八斤,他不日就打算着将生意交给女婿,最后说他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见我和仲眸以表谢意。
我看完信,心中闷闷不乐,转而看了看七叔。他正好合上镶王的帖子,似是寻思着什么,嘴角挂着玩味地笑,转而看见我愁眉苦脸,就笑问,“何事闷闷不乐?”
我把信递到他手上,他大略扫视一通,说,“哦,原来如此,是救命恩人未找到啊。依我看,你大可不必担心。信中并未说那里出什么大事,因此,八成是他自己有事外出了,日后想必还是会回去的。”说完,把镶王的帖子递到我手中,努努嘴儿示意我打开看看。
镶王的帖子是银底金边儿,纯金纯银的箔纸,拿出去,立刻能卖个好价钱。打开帖子,里面用淡墨写成俊秀有力的行书,流畅犹如行云流水。帖子上说,今儿是望日,晚上请四叔六叔七叔去燕醉楼对月赏花,听曲小酌。
我合上帖子,拿在手中掂了掂,自语道,“镶王当真阔绰!这东西可值不少银子呢。他整日游手好闲还有花不完的银子!真是好命!”
七叔笑着从我手中将帖子取走,“呵呵。花不完的银子?你当那银子都海水潮上来的?”
正说着话,一阵草药香飘来,四叔气色红润,换了衣裳,松松束了头发,步子轻快地迈入书房来,一手拿了个系银丝带的大梨子,另一手端了一碗削过皮切成小块的梨肉。雪梨在碗中堆成了晶莹透白的冰堆,最顶上叉了一根细竹签。
七叔见四叔过来了,立刻来了精神,向里挪了挪,腾出了地方叫他坐。四叔在他身旁斜坐下,把大梨子递给我,“喏。洗过了,吃吧。”
我午睡起来正好口渴,便捧着梨子一口咬下去,冰凉的梨汁刹那间汩汩流进喉咙里,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啊!好甜!”
四叔笑咪咪地看了看我,又低头捏着竹签叉了块碗中晶晶亮的玉白梨子送到七叔嘴边儿。七叔眉目弯弯,笑着咬下了竹签上的梨子含在口中,添添嘴唇将它咬碎,些许透明的梨汁从嘴角渗出来,四叔连忙拿帕子给他轻轻擦拭去。
他们神仙眷侣一般,一来二去,我在一旁看得好生歆羡,都忘记了自己手中啃了一口的梨子。半晌,回过神来,想起了赵逸尘和仲眸对我的千般疼爱,不免有些怅惘,兀自低了头,撅起嘴。纵使梨子再好吃,此时也觉得索然无味。
七叔发觉我默默低着头,便凑过来,歪头问我,“为何不吃了?梨子不好吃了么?”
我委屈地摇摇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不是梨子不好吃。是我,我想大哥二哥,吃不下了。”说完,望望他,又望望四叔,低头摸摸手中的梨子,不说话了。
四叔和七叔对视了一眼,笑道,“呵呵,那也犯不着和梨子过不去啊。这么好的梨子不吃不是可惜了?”说完,又叉了小块梨子送到七叔嘴里。
“哎呀,我不管了,我要上山去!”我两手摇着梨子,悲愤地望着他们大喊,吓得他俩一齐愣愣地望着我。我声音顺势小下去,“瞧你们俩,羡慕死人了。我不干,我要去找逸尘哥和仲眸哥,我不干了...”最后,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了。
他俩望着我愣了半日,忽然噗嗤笑起来。四叔摇摇头,“知道你想他们的紧。今夜就上山见他们可好?”
听到这话,我心中又惊又喜,立起身跪在凉榻上问,“此话当真?”
四叔憋着笑,点点头,“恩。呵呵,当真。那你去不去啊?”
我高兴过了头,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大喊,“噢,噢,太好了。太好了。我能见他们喽!”可话刚吆喝完,就被七叔给扯着领子硬从他身上拉下来。
“七叔,你干吗呀?”我扫了兴,扭头怏怏地问。
七叔撅起嘴,一把搂住四叔脖子,哼了一声说,“他是我的,不给你抱。”说完,抱着四叔又是亲又是拍的。
四叔脸儿微红,急忙笑着说,“好了,好了,再闹梨子要洒了。”
七叔这才放开他,仔细地从碗中叉了梨子送进他口中。梨子汁从四叔口角流下来,他就立刻凑上去,舌尖一卷,给他添干净。这一举一动明摆着是故意激我。我哼了哼鼻子,狠狠咬了口梨子,白了他们一眼,跳下凉榻就往外走,正好跟抱着秀儿和兰儿刚要进来的六叔撞了个满怀。
六叔一瞪眼,“喝!臭小子,走路不长眼睛啊?撞的本王肚皮疼!”
我抱着梨子,也没好气,“哼。你肚皮疼,我还脑袋疼呢。”
“嘿,你个臭小子,长牙了!赶跟本王顶嘴?”说罢,就要放下秀儿和兰儿,瞧那架势,就是午睡后手脚发木,想舒展筋骨,给我来顿拳脚伺候了。
这时候,屋里传来四叔不愠不火地声音,“城儿,在门口嚷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六叔应了一声,瞪了我一眼,嘟囔着回头再收拾我,就抱着俩丫头进去了。秀儿和兰趴在他肩上,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瞧着我,仿佛在说,“你八成是脑子坏了。不然怎敢跟我爹顶嘴。”
我在书房门口,拣了有阴凉的台阶坐下,大口啃着甜美多汁的梨子,想到夜里就能见到赵逸尘和仲眸,心里就十分舒畅,不由地傻笑起来。
不多时,书房传来几声响亮的亲吻,接着,七叔喜滋滋地说,“真香,乖女儿,再来一个。”紧接着,又传来好几声响亮地亲吻声。
秀儿咯咯笑了半日,慢慢地说,“爹爹亲亲二爹爹。”
半晌,七叔笑着问,“爹爹亲得可好?”
秀儿说“好。”兰儿接着说,“爹爹亲三爹爹也好。”秀儿补充,“二爹爹亲三爹爹也好。”紧接着,里头就亲昵地笑成一片。
此时,我心情大好,他们在里头乐,我在外头也跟着乐。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我三下五除二吃干净手中的梨子,意犹未尽地添添嘴,起身独自去月泉赏鱼了。月泉边儿的亭子,也就是我和赵逸尘重逢的地方,竹子高耸,泉水丁冬,定是个清凉的去处。我犯不着呆在这儿受他们奚落,只管自己寻个僻静地方消遣即可。
来到月泉边儿挑了块青石板,往上面一坐,泉池中的凉爽之气夹杂着瀑布溅出的毛毛雨似的细蜜水珠环绕周身,驱除了燥热,叫人心平气和。向池中望去,水波荡漾,清澈透明,数条锦鲤摇头摆尾自由自在地畅游其中。我顺手从脚边拾起块小石子投入池中,一尾金色银斑的鱼儿忽然被吓到,调头钻入水中,大尾巴立出水面一晃,溅了我一脸水之后,倏地潜入水底不见了。其他的鱼儿又围拢来,以为我要投食喂他们,纷纷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将脑袋露出水面,不停地张合嘴巴,模样甚是可爱。
我在池水上方挥挥手,对着它们说,“对不起你们了。我可不是来喂食的。下回来,我一定记得给你们带吃的。”
可鱼儿听不懂我的话,还拼了命争先恐后地摇头摆尾地讨食。我托着腮望着它们傻傻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怜爱,不觉寻思起七叔为何没有别的嗜好,却偏偏酷爱在这里养这些鱼儿,想着想着,竟也觉得七叔到底冲龄不满二十,还是有些童心未泯。
独自在泉边偷闲,乐得其所,直到天色断黑,七叔差人来唤我回去。来到七叔房里,他正在独自更衣。
“七叔。您如何知道我在泉月?”我笑着问他。
他两手抹平外袍前襟,将头发从衣裳里拉出来,披在背后,笑着看了我一眼,“这宅子就这么大地儿。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你不跑到那儿去,还能去哪儿啊。呵呵。”说完,上下大略一打量我,“今儿没洗澡吧?唉,也来不及了。待会儿就得走。”转而唤进来个侍女,告诉她晚些时候要带我去赴宴,叫她带我去换身得体的衣裳。我边跟侍女走,边猜测大约是去赴镶王之请。
侍女带我回屋里,从柜子里取出前几日新裁的淡紫色春衣,从里到外都给我换了新的。衣裳穿好了,又把我摁到铜镜前坐好,仔细帮我梳头,边梳边说我头发好,又软又亮,只是平日疏于好好打理。我笑笑,望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即熟悉又陌生。当年那个稚气的尖下巴瓜子小脸,如今已棱角分明,初显出些许更事的倔强。眉毛柔细却型如利剑。师父口中‘难得的双眼皮凤眼’依旧斜向上扫出华丽的凤尾,竟有些像七叔的眼睛。鼻子像果然像四叔的,笔挺却耸起小巧的尖儿,两人在一起时,赵逸尘总是亲昵地捏它。嘴唇泛着健康的红润,薄薄地抿在一起,笑一笑,还是只有一个嘴角向上弯。
瞧见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傻笑,给我梳头的侍女红着脸儿小声说,“郡王真是金枝玉叶。若是生在平凡人家,如何长得成这么好看?”
头梳好了,头发高高束起,扎了紫银色的丝带,两个鬓角处各挑出一绺细细的发丝垂在胸前。不论发式还是丝带的颜色都和衣裳搭配得十分完美,连我自己都觉得高贵得要命。
我回头望着那个侍女,笑道,“你错了。我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就是个平凡人。平凡人怎就不能长得好看?”
二人正说着话,七叔进来了,“哎呀,换身衣裳都换半个时辰,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呵呵,我瞧瞧。”说完,走过来,仔细打量了我一通,点点头,叫侍女取来热帕子给我仔细擦了脸,之后,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铁盒,打开盖子,沾了点白色的香膏点在手心,两手对着拍了拍,就扳过我的脸,在我脸上仔细拍了一遍。清澈的味道若隐若现地钻进鼻孔里,是仔细闻才闻得到的茉莉香。
“七叔,您这给我拍什么啊?”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把手指放到鼻子上贪婪地嗅着。
他笑笑,“茉莉膏。刚擦过脸,不用这个,风一吹你就连嘴都张不开了。”说完,把小铁盒盖上盖子揣回怀里,又在我身上拍了拍,说,“好了,快点吧。你四叔六叔都在外头等急了。”
一出门,清风拂面,脸上滑滑嫩嫩的,一丝发紧的感觉都没有,淡淡地香气却不断萦绕口鼻。
他大步流星在前头走,我紧跟在后头,不住赞叹,“七叔,这茉莉膏可当真是好东西。怪不得您气色那么好。”
他回头甜甜笑了笑,月光映照下,看得见细细汗毛的粉嫩脸颊透着温润的红光,“呵呵,还不是你四叔那两下子啊。快,走快些。”
二人疾步走出王府,登上了那辆熟悉的紫棠色马车。四叔和六叔早已坐车中等我们了。见我们来了,六叔把我拉过去,故意装作惊诧的样子,瞪大眼睛问,“翎儿,你打哪儿寻来这么个标志小人儿?”说完,与四叔七叔对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跑起来。四叔神情悠闲地倚在软垫上,乐呵呵地望着我说,“恩。咱们昊儿本就长的标志,如今这好好一打扮更是一位难得的翩翩美少年了。”
六叔将鼻子凑到我脸上东闻闻西嗅嗅,“茉莉膏,定是茉莉膏。”说完,望着七叔眨眨眼睛。
七叔点点头,“是啦,是啦。呵呵。鼻子当真尖着呢。”说完,挪挪身子,把头靠在四叔肩上,两手搂住他胳膊,神色安逸。
四叔低头问他,“怎么了?莫不是累了?”七叔摇摇头,“不累。”抬眼望着六叔,“六哥,今夜少喝点成不?”
六叔闻言一脸诚恳地点点头,“恩。六哥听你的,一定少喝。”
四叔在一旁打趣道,“你若是真听他的,他也不必回回嘱咐你了。”
六叔立刻把我扔在一旁,也不顾马车颠簸,扑过去恶狼扑羊般抱住四叔,半笑半责怪着说,“不许胡说。你俩的话我哪回不听了?”说完就在四叔嘴上狠狠吻下去。四叔不会武功,力气又不大,怎奈何得了他力大无比,浑身是劲,挡也挡不住,便结结实实地给他吃了豆腐。七叔在一旁搂着他胳膊看着他俩只是笑,也不劝阻六叔,如此看来,他还真有些助纣为虐的意思。
我在一旁故意咳嗽了几声,六叔才心有不甘地舔舔嘴,起身坐到我身旁。四叔脸儿通红,喘息有些急促,随手抓了个软垫抱在胸前,叹了口气,不再看六叔。六叔眼睛清清亮亮地望着他,脸上绽出个大大的微笑,帅气的很。
四叔和七叔靠在一块睡着了。六叔把我拉到怀里,小声说,“小家伙,待会儿在坐的除了镶王,还有些朝廷的官员,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在一边等等。”
“恩。”我点点头,“昊儿明白。六叔放心。这些仪礼昊儿在琅琊时,身边的姐姐也曾教过一些。仲眸哥也教过不少。”
六叔抱紧我,脸颊贴在我额头上,淡淡地说,“唉!瞧见你这幅大人模样,六叔就心疼的紧。你和逸尘,仲眸三个都受了不少苦。不过,昊儿如今已经长大了是不?”说完,凝视我的眼睛。
我发觉他眼底竟有些透明的东西一闪一闪,可那些东西终于还是隐没在他温柔的笑容中。
“六叔不必担心,昊儿已经长大了。”我点点头,笑着回答。
他愣愣地望了我半日,抬起大手摸摸我的脸颊,喃喃自语,“是长大了。长大了...”半晌,又把我搂进怀里,叹道,“自家娃娃再大也是娃娃,怎能不担心?”说完,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两只大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这感觉好安全,好象爹。不多时,我就在他怀中睡着了。
马车戛然而停,六叔轻轻唤醒了我。揉揉眼睛,瞧见四叔和七叔正在头顶笑咪咪地望着我。
四人下了马车,四叔和七叔走在前头,六叔拉着我的手走在后头。马车驻足的地方,是条寂静的小巷。可还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微弱却丰富的欢声笑语。一扇朱漆拱门在面前半开着,该是有人故意留的门。抬头望去,庞大高耸的宅院屹立面前,里头灯火通明,四周亮如白昼。
四人走进拱门,但见一花园,布局精巧,独具匠心。夜色之中仍看得出草木茂盛,郁郁葱葱。沿着青石板小路一路走来,四周水面月光流转,耳畔水声潺潺,越过一座座小桥,踩着软绵绵的青草地,忽然听到觥筹交错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谈笑声。
转过薄薄一片屏障似的竹林,一片种满樱树和梨树的宽阔青草地就在眼前。花开得最茂盛的高大梨树下早有人摆好了桌椅。桌上摆着银制酒器。有三个人已经落座,相互间不时谈笑。一阵夜风吹过,粉白相间的花瓣在皎洁的月光之中缤纷旋转,景致之绝妙,堪比琼搂玉宇。梨花沁人的香气扑如鼻中,凝脂般丰厚的甜香却寒冷如雪水,冷得人心一阵阵发疼。
四人停住脚步。四叔和六叔一同问七叔,“翎儿,冷么?”
七叔甜甜一笑,一拱手,“不冷。多谢两位皇兄关心。”转身向梨树下走去。四叔和六叔拉着我跟在后头。
已经落座的三人中,除了衣着华丽的镶王,还有两位衣着素淡的陌生人。
见又有来客,镶王起身迎过来,朝七叔一拱手,笑道,“呵呵,皇兄可是来迟了啊。”说完,看了一眼旁边在坐的两人,“我们可都等得心焦了啊。”
那两个陌生人见了来客,也都连忙起身拱手见礼,其中一个蓄长须的恭谨地笑道,“下官礼部侍郎王吉,参见三位王爷。”另一个面色白净但尖嘴猴腮地人也一并禀道,“卑职詹事府录事张崎参见三位王爷。”
四叔说“呵呵。不必多礼。二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本王有失远迎,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那二人连说哪里哪里,便和四叔他们一同落了座。六叔冲镶王使了个眼色,朝我努努嘴,镶王便微微点头,唤来侍女,把我带走。
我跟着侍女走入一旁深不见底的庞大宅子。侍女把我带到二楼上一间清净的小阁,端上了饭菜,把窗子顶开了一条大缝儿。如此一来,下面院子里摆酒的人讲的话我听得句句清晰,他们却看不到我。我便可以边吃边听他们交谈。
镶王端起亮闪闪的银酒杯,笑道,“来,这杯算是本王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把一大杯酒灌了进去,将酒杯翻过来,说“二位大人也干了吧。”
那两个京官赶忙举起酒杯,不敢含糊,一饮而进。
七叔也端起酒杯,“二位大人此次奉旨离京,不辞辛苦,尽忠职守,本王敬佩之至。且敬二位一杯。”说完,将满杯的酒一口气喝干。
那二人连忙也回敬了七叔。礼部侍郎王吉客套着,说七叔过奖了。录事的张崎也说,他们只是尽本职而已,一切都为了效忠朝廷效忠皇上。
四叔笑咪咪地问,“二位大人此次勘察,对科考场子、衙门协办官员等诸多事宜可还满意?”
王吉回话,“哦,满意,满意。此地衙门对下官职责多有体谅,配合也十分默契。相信此次制科定能如期顺利举行,为朝廷选拔诸多栋梁,利国利民啊。”
六叔在一旁点头称是,招呼四叔七叔和镶王一同敬两个京官。两个京官受宠若惊,慌忙满饮手中杯,直说受不起如此大礼,诚惶诚恐。
又喝过一巡,七叔问他们,“二位大人远在京城就职,只怕对我这小地方也不怎么熟悉,此次前来,不知对此地民风民俗是否已有所了解?”
录事张崎回话,“哦,承蒙洛王爷下部不吝赐教,已略知一二。”
镶王转转眼珠,紧接着笑问,“哦?那可好。张大人都听说了本地的哪些特产啊?”
张崎眨眨眼,笑得一脸贪婪,“嘿嘿,听说江南风光无限,更有美女闻名于世。不知此话当真?还请诸位王爷不吝赐教。”
四叔点点头,“此言不虚。呵呵。我来这里之前,也曾听过类似说法。不过眼见为实嘛。到了镶王这里,才见识了名不虚传的美女如云啊。”转而望向镶王。
镶王立刻会意。拍了拍手,鼓乐声响起,两排袒胸露臂的金发胡姬就抱着琵琶飞转上来,腰身婀娜,舞步迅疾。琵琶和着鼓点,一曲金蛇狂舞跳得人眼花缭乱,不由心跳加快。
几人不再多话,各自小酌,专心欣赏舞蹈,那两个京官尤其聚精会神,可却目光猥亵,时不时地挑眉弄眼。
十几个胡姬跳着跳着就飞舞着来到观舞者身旁,大大的蓝眼睛时不时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雪白的胳膊好似不经意绕过他们的脖颈,结实的腹部袒露在外头,肚脐上拴着金色的饰环,在他们眼前疯狂地扭动着,宛如金蛇一般,妩媚妖娆。
四叔他们不为所动,倒是镶王忽然把一个胡姬拉入怀中,勾勾搭搭,举止暧昧,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舞还在跳,半晌,镶王指着那些舞蹈的女子说,“这几个都是波斯国新送来的最好的货色。最大的不过十三,最小的刚满十一。都是雏妓,还没破瓜,干净的很。不知王大人,张大人可还满意?”说完,冲着他俩一抬下巴,两个身材娇小,美若天仙的胡姬就主动投怀送抱地坐到两个京官的腿上。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两个京官差点没把持住,刚想大手搂住,却瞧见在坐的四叔他们不为所动,也就没敢太过放肆,仍旧装得正襟危坐,跟热情似火的美貌胡姬比起来,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四叔忙说,“哦,呵呵。二位大人不必拘束。私宴之上只管尽情享乐。”说罢,拦腰拉过一个胡姬,抱在自己腿上。
七叔和六叔也各拉了一个美人抱在怀里。美人们也不闲着,尤其是坐在两个京官怀里的,更是大胆惹火,不仅劝酒,居然还和他们当众亲吻起来。
两个京官看四叔他们也不拒美色,便放开了撒野,跟胡姬们搂搂抱抱,在她们身上乱摸,动作极其可耻,不堪入目。
四叔他们装得也丝毫不露破绽,可虽然和美人之间举止亲昵,却总有个界限。这一点那两个京官恐怕顾不得去发现了。
这时,侍女一个接一个上来,送上冒着热气的珍馐佳肴。那两个下流的京官甚至不望在送菜的侍女身上乱摸一气,当真厚颜无耻。
胡姬们起身夹菜,灵巧地送到客人嘴里。那两个京官哪还有心思吃菜,恨不得立刻就把怀里的胡姬吃了。
七叔挡住胡姬送到嘴边的菜,对王吉说,“王大人,听说此次制科主考礼部尚书向大人是您的恩师?”
王吉两眼色相,已有些醉意,含糊着回话,“哦。是,是。王爷所说不错。当年,下官也是蒙尚书大人关照才能官至今日。尚书大人可是知人善任之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呐!”
七叔点点头笑道,“听说尚书大人门庭甚高,一般人他连瞧都不瞧。王大人不仅入了他的门庭,还如此受宠,成了得意门生,定是长他人之所长,能他人之所短了。啊?哈哈。”
王吉眨眨朦胧醉眼,摇摇头,“王爷过奖了。王吉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知道投其所好罢了。”说完,饮下了胡姬送到嘴边的一杯酒。
六叔一脸敬佩,赞叹道,“王大人果然是作官的料,深谙为官之道啊。呵呵。想当初,我也保举了两个人,可都没投到尚书大人门下,结果,屡试不第。唉!如今算是明白了。今后保举人,就叫他们先投奔到尚书大人门下或是侍郎大人门下才是。否则就是急病乱投医了。哈哈哈哈。”说完,敬了王吉一杯,问道,“王大人,您与尚书大人情同父子,必定了解他有何偏爱。不知可否为本王指点迷津?”
王吉吃了一口胡姬喂的菜,摸了把油乎乎地嘴,“嘿嘿嘿嘿。指点迷津谈不上。我不过是为国家,为朝廷今后能有更多干才做个铺路石而已。”说完,在胡姬那雪白地肚皮上摸了一把,“实不相瞒,我那位恩师有个非常的癖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偶然才听闻的。呵呵。我那位恩师啊,他对各地卖艺不卖身的名妓青睐有佳。换句话说,不仅脸蛋要倾国倾城,那文采情操也不能差了。不然,根本不够格。”
镶王顺势说,“哦。呵呵这也不算什么癖好啊。男人嘛,总喜欢有嚼头的女子。这琴棋书画皆通且美貌无双的天下少见,不过,也不见得没有。这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山水如画,恰巧就盛产美人。二位大人办完公事,不妨暗中带上两个回京。本王一定打理稳妥就是了。”
张崎早就喝糊涂了。一听镶王这话,连连道谢,说自己品低官卑,从未受过如此礼遇,感激涕灵。镶王直说他们出京办事一路辛苦,理应慰劳慰劳。
王吉却推辞,“多谢王爷美意。下官心领了。无功不受禄。下官的那份就免了吧。”
四叔赶忙说,“唉?这是哪里的话。大人为官清廉,高风亮节人尽皆知,此番督办制考有力,难道不是大功?依本王看,大人是当之无愧才对。另外,本王还有个不情之请。此事想来想去,惟独王大人才能办到。”
王吉听到褒奖,脸上笑开了花,“哦?王爷如此体恤下官,下官感激不尽。为王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应该的。王爷尽管吩咐就是。下官随时听侯调遣。”
四叔笑笑,“王大人,调遣可不敢当。呵呵。此次制科,本王想保举一个人。不知大人肯不肯从您恩师那里替本王要个进士名额?”
王吉眨眨眼,笑道,“哈哈哈哈。王爷。您太抬举下官了。您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连皇上都得敬您三分。所以这事,就算您自己向我恩师要,他也不会不给。却又何必要从我这里绕远路呢?”
四叔笑笑,“王大人此言差矣。本王听说您恩师素来脾气古怪,未敢轻易登门。想来想去,觉得您也是此次制考的副考官,况且假已时日,这尚书的位子迟早都是要传给您的,就直接奔着您来了。呵呵。还望您务必帮本王这个忙。事成之后,本王还有重谢。”说完,看了镶王一眼。镶王一声‘来人’。立刻有两个近侍把两口大箱子抬到跟前。
待从打开箱子,一箱装得是满满的金银珠宝,另一箱装得是满满的金砖。
王吉看得眼发花,结巴着说,“王,王爷,如此大礼,下官可受...受不住啊...”结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转为对珠宝的赞叹声。他望了望四叔和镶王。两人一点头,他立刻抓起一串夜明珠仔细观赏着,看了半日,不由惊呼,“这可是西域才出产的上等夜明珠啊。”
镶王笑道,“王大人好眼力。这正是西域进贡来的夜明珠。本王就预先替王大人留了几颗。”
王吉不住地道谢,把怀里的胡姬扔到一边儿,围着箱子转来转去,不断地伸手进去摸。一边儿的张崎也坐不住了,趴在装金子的箱子跟前,拎起一块金砖,放在嘴里一咬,立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
七叔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呵呵。二位大人,菜都凉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罢。”
王吉和张崎闻言,立刻满脸堆笑,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坐回位子上。
镶王盖上了那箱金子,命人抬下去,之后,对王吉说,“王大人。此人算得上是我们联名保举,若大人能办得漂亮,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给本王送个信就是了。呵呵。本王也十分乐意结交王大人和张大人这样的好官。来,本王再敬你们一杯!”
我不禁惊叹,没想到镶王身子细弱,竟如此好酒量。
王吉忽然面露难色,说道,“嘿嘿。王爷。话说这要个名额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可您也知道,今年特设制科,那报名的人多得是,朝庭上大臣们那些门生也不可不顾及。所以...”
四叔笑了笑,指着那箱珠宝说,“这一箱,今夜就随同大人们一同回行辕。另一半嘛,事成之后,自然会如数奉送进京。大人们可以放心。”
王吉笑得合不拢嘴,也不犯愁了,连声答应,好说好说,一定不辱王爷之命。
镶王拍了拍手,唤来近侍,叫他们带上珠宝,护送两个京官回行辕,另命两个胡姬随行。
两个京官站立不稳,舌头都不听使唤了。跪下磕了头,拜过王爷千岁,才搂了胡姬蹒跚离去。
他们刚离去,剩下的胡姬就齐刷刷跪在镶王脚边儿,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波斯语,说着说着,都哭起来。镶王也对她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走上前扶起其中一个,替她擦了眼泪,拍了拍她的肩,又说了几句,她们便点点头,都起身退下去了。
看样子四叔是听得懂波斯话。他看了看镶王,叹道,“唉!委屈了那两个小姑娘了。”
镶王笑笑,“我养她们一辈子。”
胡姬们刚退下去,就有几个内侍追着个男子跑过来。那男子扑通跪倒在镶王脚下,抱着他的腿大喊,“八千岁,饶了小的吧。再宽限小的十日。小的十日之内定会把债还上。”
镶王瞥了他一眼,轻蔑地说,“还?你拿什么还?连老婆闺女都输光了,就凭你这条烂命?还配跟本王讨价?”说完,一脚踢开那人的胳膊。
内侍门吓得赶紧说,“王爷息怒,奴才们没拦住这厮,扫了王爷雅兴。奴才们罪该万死。”说完,齐刷刷跪在地上。
镶王当真火了,借着酒劲儿大喊,“滚!都给我滚!把这个无情无意的废物拉下去,砍了手脚,做成人彘!咳咳咳,咳咳咳咳...”说着说着,忽然捂着胸口一阵猛咳。
四叔连忙扶住他,一脸关切地问道,“子皙,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我给你瞧瞧吧?”七叔和六叔也扶住他问怎么回事。
镶王笑着摆摆手,“不用瞧。没事,没事。前几日受了些风寒,没好利落。呵呵。你们坐。我去去就来。”说完,快步走出草地,消失不见了。
四叔吩咐了侍从去替镶王取披风,三个人便坐回位子,等着镶王回来。我忽然很想小解,便问了侍女方向,径自朝茅厕跑去。按侍女说的,我绕了好远,才看到茅厕。小解完,走出来,顿时放松了许多。刚往回走几步,就听见附近有人咳嗽。我寻着声音找过去,来到一条狭巷口,里面黑咕隆咚,还好月亮又大又圆。借着月光,老远就看出镶王那身华丽的衣裳。他一个人立在那里,手扶在墙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了。好半日,才慢慢止住,扶着墙,颤微微向外走。见他出来了,我赶忙按原路跑回去。
等我跑回小阁,六叔坐在里头。他见我跑得气喘吁吁,急忙问,“小东西,你跑哪儿去了,我上来找你,听说你上茅厕去了。这一等都快一炷香了。我还当你掉进去了。正寻思着去救你呢。”
“呵呵。您喝多了。”我搪塞过他,便俯身趴在窗户缝上向下看。镶王果然和我前后脚回来,却神气活现,全然不是方才的病弱模样。我不禁赞叹,他家财万贯,定是揣着仙丹。
六叔一把把我拎起来,满嘴酒气,“鬼灵精,你说谁喝多了?跟本王下去,见见镶王。”说完,我就四体悬空,给他拎着就下楼去了。
镶王系好披风,瞧见六叔拎着我过去,立刻轻笑着说,“我这里可不是娃娃来的地方。你们把他带来,若是学坏了,可别怪我。”说完,请六叔就坐。
四叔和七叔对视一眼,笑着对镶王说,“呵呵。我们昊儿可乖得很。没那么容易学坏。”转而问我,“方才吃饱了吗?”
我立在六叔身旁,点点头,回他的话,“侄儿吃饱了。”回完话,六叔就拉我坐在他身旁。
镶王叫侍女撤了桌上酒菜,换了果品点心。忽然,一个侍从手持厚厚的一打红贴过来向镶王禀报,“启禀王爷,附近五个买卖珠宝的大户送了帖子,说生意上多亏王爷关照,特地设宴,请王爷光临。巡抚大人如今已将新取的小妾安置在王爷替他在东郊盘下的宅子里,特请王爷赏光叙旧。京城的高老爷为上回在京城盘地的事儿,特地派他儿子来,设宴答谢王爷,请王爷务必赏脸。还有走私盐的...”,那厚厚一打帖子刚念了几张,还有老些没念,就被镶王打断了。
镶王打了个呵欠,庸懒地说,“行了,行了。别念了。我这好容易得了空,耳根子还不得清净。都准了。你一一回他们,说我到时会去。时辰你看着安排。记着提前给我提个醒就行。下去吧。”说完,咳嗽了两声,险些把手中酒杯中的酒洒出来。
四叔关切地对他说,“子皙啊,我看有些也不是非去不可,那些能推的,你就推了吧,别把身子累坏了。”
镶王靠到四叔身旁,眼神妩媚,笑道,“嘿嘿,四哥如此关心我,不如搬到我这儿来住,正巧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如何?”说完,故意瞅了瞅六叔和七叔。他俩愣装什么也没看见。
四叔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呀。我早知道你也不会听我的。”
镶王笑着拍了下手,转而望着六叔,“六哥,前几日小弟出言不逊,多有得罪,今日给你赔罪啊。呵呵。”话音刚落,宅子底楼的木墙忽然向两边缓缓移开,一个大戏台出现在眼前,台上几名标志清丽的女子抱着乐器,神情雍容。尤其是当中坐在古琴后面的女子虽不施脂粉却比其他佳色更显得清丽脱俗,身着素衣,不食人间烟火,干净的好似雪山尖上长年不化的积雪,叫人疑是嫦娥下凡。
六叔笑笑,“懒得同你计较。你呀,还是顾好自己身子吧,别叫紫...”话没说完,立刻被镶王打断。
镶王脸色一变,冷冷地说,“在我面前不要提那个人!六哥只管听曲吧。含嫣的嗓子六哥不是想得紧么?”说完,兀自猛灌了一杯酒,不理会旁人了。
一阵清秀婉转的丝竹声过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就边抚琴边唱起来,唱的是“月光色女子香,泪断剑情多长。有多伤无字想,两相忘。孤单魂随风荡,谁去想痴情郎。这红尘的战场,千军万马有谁能称王。过情关,谁敢闯。望明月,心悲凉。千古恨,轮回尝。眼一闭,谁最狂。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歌声细腻悠扬,犹如天上星河倾泻而下,大小珍珠坠落玉盘,慑人心魄之处,绝非人间之物。
一曲终了,大家都好半日才回过神来,不禁拍案叫绝。镶王哼了一声,说“我这含嫣可真是块宝啊。不过可惜,可惜了。”说完,不住地摇头。
七叔问,“怎么,柳姑娘还是缄默不语?”
镶王并没有看七叔,手指尖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桌子,说,“恩。还是老样子。也不知她何苦为难自己。”说完,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幸听到她讲话的,恐怕只有六哥了。”说完,眼角扫了六叔一眼。
六叔打哈哈,“胡说。她整日在你这里,你说没听过她开口,我可不信。”
镶王瞥了六叔一眼,“少给我装!若不是我们含嫣对你有意,你想都别想!”
六叔知道他嘴刁,也不与他争执,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便兀自走上戏台。柳含嫣面无表情,却立刻起身闪到一旁。六叔坐下来,拨弦试音,稍后便抚琴伴唱。这回她唱的是柳永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一曲终了,大家抚掌称妙。七叔忽然一跃飞上戏台,五指卡住六叔咽喉。那柳含嫣面色一凛,立刻甩出胳膊上斜挽的轻纱,缠在七叔手腕上拉紧,叫七叔无法再出手。
六叔赶紧摆摆手,示意柳含嫣他们是闹着玩的,叫她放开七叔。柳含嫣这才抽回轻纱,依旧木头人似的,面无表情。六叔回来落坐,七叔笑着在琴后坐定,远远地问四叔、六叔和镶王想听什么曲儿。四叔说晏殊的浣溪沙,六叔和镶王都说他随意弹奏就好。
于是,琴声响起,一曲浣溪沙娓娓吟唱,“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未终,镶王竟又咳嗽起来。四叔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侍女送上热的桂花圆子。镶王听得聚精会神,也不理会那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圆子。四叔趁别人不注意,悄悄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在他碗中轻轻叩了两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了回去。接着端了碗,靠近镶王,要喂他。镶王脸儿一红,接过碗讷讷地说,“四哥,你这一套还是留着伺候六哥七哥吧。我可受不起。”说完,就自己端着碗慢慢地吃起来。
四叔笑咪咪地看着他吃,“呵呵。这才对嘛。该吃就得吃。唉!你呀,和城儿、翎儿一样,对自各儿太粗心。一个人住,就不知道好好照料自己。这如何能成?不如我回头写封信叫他回来陪陪你吧。”
镶王听到这话,突然又咳嗽了两下,决绝地说,“不必!如今我俩井水不犯河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劳四哥费心!”
四叔剩下的话到了嘴边又给他呛回去,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子皙。你这性子真要改改了。当初要不是...”
镶王怒道,“当初又不是我的错!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说完,压着咳嗽,吃光了最后几颗小圆子。
六叔瞧了瞧四叔和镶王,摇摇头,“四哥,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性子,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镶王猛地立起来,却晃了一下,险些昏倒。四叔赶忙扶住他。七叔快步走下戏台,搂住镶王,一摸他额头,“吆,这么烫!”
镶王摇摇头,“都说了没事了。你们别大惊小怪的。”说完,就摆摆手,示意柳含嫣她们退下去,自己坐回椅子里,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今儿就到这儿吧。三位也早些回去歇着。子皙还要在这儿歇会儿。就不远送了。”
六叔俯下身,将镶王从椅子里抱起来,“你要是在这儿睡着了,不冻死才怪!跟我们走吧。”
镶王闭着眼,也不挣扎,无力地倒在六叔怀里,淡淡地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七叔在一旁笑道,“呵呵。总知不是劫了你。”说完,替镶王拉拢了披风前襟。
四叔拉着我笑咪咪地走在他们后头。我走着走着,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戏台,发现空荡荡的戏台上,只有柳含嫣还定定地立在那儿,远远向我们望过来,脸上依旧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