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妈妈！》一川旱树

1、Hello!妈妈！

　　“今天天气真好啊！”
　　妈妈站在院子里那簇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一边抬手拨弄她扎得高高的丸子发髻，一边笑着这样说道。
　　现在，妈妈已经把衣柜里那件黑色的包臀短裙穿在身上了，油亮亮的皮质面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她的臀型，她上身穿了件米色的镂空针织衫，里面被同色的小背心包裹着的好身材若隐若现，脚上配的是一款女高中生们很喜爱的黑色增高鞋，这让她看起来十分的苗条美艳，但是显得太年轻了。
　　“你们懂什么？这可是时下最流行的穿法哦！”面对我们的质疑，她抬了抬眼角，然后做了个不以为意的表情。
　　“哎呀......爸爸！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还不快把你的胡子刮一刮，这样子怎么见人嘛？”
　　看到正懒洋洋地坐在屋檐下吸烟的爷爷，妈妈立刻踏着小碎步跑过去，毫不温柔地把他拽起来推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儿，便又听到她清脆响亮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来：
　　“好好刮哦，待会儿他们到了，你可别给人家留下什么坏印象哦！”
　　天气不似前段时间那般灰暗阴冷，今日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依然是金灿灿的颜色，把大地晒得暖烘烘的，让人心情大好。下午六点一刻的时候，妈妈终于把我们都收拾干净，让我们穿上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衣服了。爷爷穿的是灰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烫得笔直的黑色西装裤，我穿的是一套收身的蓝底碎花连衣裙，为了让我显得更加乖巧可爱，妈妈甚至往我脸上扑了些她化妆时用的香粉。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窗帘和沙发罩布也都已经换上新的了。客厅里的饭桌上摆着她刚刚做好的丰盛晚餐，夕阳从墙上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橙黄色的光线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饭菜在空中热腾腾地冒着气时的样子，不禁令人食指大动。
　　“小兰，你紧张什么？他们就是过来吃顿饭而已嘛！你干嘛搞得这么夸张啦？”
　　妈妈正绞着手指站在门外，不停地伸长脖子向公路尽头眺望着什么，听见爷爷的话后，她惊讶地回过头来，有些气急地说道：
　　“爸爸！你忘了？李校长这次可是为了安宁来的，他们不是说......”看到我站在门后，她停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继续对爷爷说：
　　“反正，这可是个能让安宁顺利入学的好机会！所以，咱们可得好好地招待人家，知道没？”
　　“啊啊......是这样！那是应该好好招待他们哈！”爷爷赞同地点了下头，便转身走进院子里去了。
　　爷爷走后，妈妈将目光转向我，笑吟吟地打量了半天，突然脸色大变，然后慌慌张张地冲过来拉着我往屋里跑，嘴里大叫着：“啊！忘记给你擦唇膏啦，我说怎么看起来没有气色呢！快快，我们快去擦唇膏......”
　　“慢点儿慢点儿......一惊一乍的，你可别把宁宁给摔着了。”爷爷站在院里的葡萄架下，一边对着妈妈大喊，一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然而，唇膏还没擦完，我们便听到一辆汽车在公路不远处鸣笛的声音，待我们匆匆忙忙走出去的时候，便瞧见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已经在院里停靠完毕，三个体态不一的中年男人陆续地从里面走出来了。
　　“啊......李校长，郑校长，王老师，你们终于来啦！快请屋里坐，屋里坐吧！”妈妈立刻走上前去，笑容满面地向客人们表示欢迎。
　　爷爷也礼貌性地弯着腰把路让出来，嘴里不断说着：“快请进快请进......欢迎欢迎......里面坐里面坐！”
　　“好！好！你们太客气了，哈哈哈！”为首的是个身材微胖的秃顶男人，他个子不高，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一下车便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那双厚厚的镜片丝毫掩饰不住他眼里的精明。妈妈说这是镇上中学的李校长。
　　“客气了客气了......哟！老爷子身子骨挺硬朗啊！”走在第二位的是郑校长。他是个憨态可掬的高个儿男人，皮肤黝黑，却长着一口整齐的白牙，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给人一种很容易亲近的感觉。
　　走在最后的王老师就显得比较严肃了，他身上带着很浓厚的书生味儿，一直背着手不说话，看到我后，便抬高眉头，用自上而下的目光不停地审视我的脸，最后给了妈妈一个淡薄的笑容。
　　待客人们都进了屋落座后，晚饭便开始了。
　　妈妈和爷爷正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们喝酒吃菜，他们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热情似火的微笑，但不知为何，妈妈今天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鼻尖和额头上也冒出些许晶莹剔透的汗珠，她看起来不如平时那么自然，应该是有些紧张。
　　“小兰，冒昧问一句，家里就你们三口人吗？”不一会儿，高个子的郑校长突然放下筷子，一脸关切地问道。
　　“嗯。是的。我丈夫八年前因意外事故去世了，我婆婆前年也因病离开了我们，现在家里就剩咱们几个啦。”妈妈也放下碗筷认真地回答道。
　　郑校长听见这话，脸上的关切立刻变为惊讶，既而又做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这样哦！不好意思啊，问了这样的问题......真是抱歉，抱歉！”
　　“没关系的，来来，赶紧吃菜，吃菜！”旁边的爷爷笑着说道。
　　“小兰，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们说。”坐在妈妈身旁的李校长也说话了，他一张嘴，满口的黄牙就突兀地露了出来，让人感觉怪难受的。
　　“谢谢你们啦！家里没什么困难，我们都过得挺好的。”妈妈感激地说道。
　　爷爷喝了点儿酒，暗黄色的面颊生出两坨红，话匣子也打开了：
　　“让您们费心了，小兰在镇上有工作，挣的钱足够家里花销的了。我这个糟老头是帮不到什么忙，只能在家里给她们做做饭，嘿嘿......”
　　“小兰真是辛苦啊。”李校长满脸心疼地看着妈妈，一边用手轻拍几下她的肩膀，一边说：“真是辛苦你了，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没有好福气呢？”
　　妈妈毫不在意的回答道：“李校长说笑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那么，安宁的情况具体是怎么样的呢？”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老师突然插话，向妈妈这样问道。
　　“哎，老王，这事可以待会儿再说嘛！不急，不急。”李校长赶紧朝王老师摆了摆手。
　　哈！话题终于转到我这儿了，我就知道今天妈妈是为了我的事，才把镇上中学的老师们请到家里来吃饭的。
　　“嗯，没关系的。”妈妈朝王老师笑了笑，然后说道：“安宁现在15岁了，她在之前的学校里表现得很好，成绩也很优秀，老师们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15岁，上初一的话，年龄是有点大了啊！而且，她这种特殊情况，你也知道，制度上是不允许的呀。”王老师紧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在说话的时候，从他深邃的瞳孔里流露出的严厉目光会不时地扫过我，让我直害怕得脊背发凉。
　　“我们知道的，但是你们也不用急着否定嘛。安宁是很聪明的孩子，她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会阅读，会写字，什么都能懂，除了说不出话，她与正常孩子是没什么区别的。”妈妈紧张地看着王老师，语气里带着乞求，这让我觉得有些难过，妈妈确实是很辛苦的女人啊。
　　微醺的爷爷也赶紧说道：“是啊，宁宁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她可乖巧了，学习也很认真的。对吧，宁宁？你要不要把你上个学期的期末成绩单给老师们看一下呢？嗯？”
　　好吧！为了不让妈妈和爷爷伤心，我只得跑到房间里把我那张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成绩单翻出来，然后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将它递到那位让我胆战心惊的王老师手上。不过说实话，我内心是很不喜欢李校长和王老师的。那位又矮又胖的李校长总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妈妈的脸蛋看，而王老师从一开始就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扑克脸，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令人觉得无趣极了。郑校长倒还好些。
　　之前我在县里的一所聋哑学校里学习手语，语文，数学和美术等课程，但既然现在已经毕业了，妈妈便希望我到镇上的中学上初一，将来可以继续念高中和考大学。说实话，那所小学里的课程对于我来说几乎没有难度，而我自己也很渴望到正常的校园里去获取新知识。
　　“市里不是也有一家专门为聋哑人开设的中学吗？小兰，你为什么不把安宁送到那里去呢？”郑校长一边看着我的成绩单，一边偏头向妈妈问道。
　　妈妈低垂着眼睑，摇了摇头，说：“市里的学校离家太远了，我怎么能放心呢？而且，安宁有能力与正常的孩子一起学习啊，我觉得她不必非要到那种地方去的，对吧？”客厅里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给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颜色，让她看起来愈发的温柔美丽。
　　“当然当然，我们相信安宁的能力。来来，吃菜吃菜，小兰的厨艺真不错啊，哈哈......”李校长眯着眼睛放声大笑，手里挥舞着筷子向大伙招呼道。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氛不禁有些尴尬，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客厅里静若寒蝉，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传出，突兀地打破了静谧。
　　这餐饭持续了两个钟头，客人们似乎都吃得很尽兴，李校长对妈妈的厨艺赞叹不已，郑校长和王老师也对我们的情况表示理解和关心。等到夜幕降临，月亮已悄悄地爬上院子东墙头的时候，他们才终于要起身离开。然而，关于我是否能入学这件事，谁也没有给出个确切的答案。
　　“具体的情况我们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我们也看到了，安宁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她完全可以来我们学校上学。”李校长站在小轿车旁边对妈妈说道。他那锃亮的大脑袋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活像是块耀眼夺目的溜冰场。
　　“但是，”李校长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有些为难地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不是我们几个人单方面就能够决定的事情，制度摆在那里，可不是用来做装饰的。回去之后，我会将这件事情向教育局详细申报一下，至于安宁能不能来上学，就看他们的态度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李校长。改日我再请你们吃饭，好吗？”虽然现在还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但妈妈还是觉得挺开心。
　　“哎呀！今天你已经请过我们了，之后应该是我们请你才对啊！”坐在驾驶位置上的郑校长眉开眼笑地大声说道。
　　“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改天我请你吃饭！”李校长用他那骨节粗壮的右手拍拍妈妈的肩膀，又在她瘦弱的后背上胡乱摸了几下。
　　“回去吧，不用送了！之后我会打电话向你说明结果的。”说完话，他便弯着腰走进车里，“抨”的一声关上车门。
　　几分钟的时间，这辆白色的小轿车即扬长而去，消失在如墨砚般漆黑浓稠的夜色里。
　　七月中旬，一场淅淅沥沥的夏雨过后，天气微微转凉了。空气里时常飘散着泥土和槭树混合起来的芳香，以及一些落木腐烂了的独特味道。
　　妈妈每天早晨九点钟要赶到镇上的六合饭店去上班，晚上八点再回来，她在那里做服务员已经有两年了，据说很受老板和客人们的欢迎呢。
　　“工作时虽然累了点，但是薪水和福利都很不错啊！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妈妈一点儿都不辛苦，真的！”每当我觉得她太疲惫，向她表示担心的时候，她总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然后笑靥如花地这么对我说道。
　　在等待李校长通知的日子里，妈妈显得有些焦急。她每天晚上都会把手机查看好几遍，生怕错漏他的电话。然而，直到过了两个星期，那边依然杳无音信。
　　这天傍晚，妈妈给爷爷打了个电话，告知我们，她下班后会去找李校长，再与他谈谈我的事情，让我们不必等她回来吃晚饭。可是，时间过了夜里十一点，妈妈依然没有回家。爷爷打了几个电话过去，线上却说是无法接通，这可把我们给急坏了。然而，一时之间，我们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呆在家里干等着，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等待的滋味真是太难受啦！妈妈可从不曾这么晚还未归家。那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搁浅在海岸边的鱼，焦虑正如太阳般热辣辣地煎烤着我的身躯，使我快要窒息而亡了。突然，一声响亮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在院外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啊！有人来了！他一把捡起我这条将死之鱼，狠狠地将我抛回水里，谢天谢地，我又活过来了。
　　送妈妈回来的是李校长。哼！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我那单纯善良的妈妈，外表上总是一副无所不知，老练成熟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又傻又天真。
　　“小兰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爷爷松了一口气，有些后怕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啦，害你们担心了。跟李校长吃完晚饭，又被他拽着去夜市喝了点儿酒，所以才会那么晚。”妈妈抱歉地解释道。
　　“宁宁，这么晚了还没睡？对不起，妈妈害你熬夜了，快回房间里睡觉去吧......”
　　“手机为什么一直打不通？”我用手语向她问道。这实在是令人生气，既然不能按时回来，那为什么不跟家里打个招呼呢？大人们常常要求小孩子去做的许多事情，其实他们自己也没能做到嘛，这真叫我无法理解。
　　“啊......我看一下，”妈妈赶紧把手机从手提包里掏出来，“貌似没电了，真是抱歉啊宁宁，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好吧！看在你那个用了整整两年都没有更换的粉红色手提包的面子上，看在你为了我而那么不辞劳苦的情分上，我就暂且原谅你一回好了。
　　“你和李校长谈得怎么样了？”
　　“李校长啊，他说他目前还没有收到教育局那边的回答哎！”妈妈的脸看起来有些沮丧。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他已经把具体的情况跟教育局里上报过了，只是那边处理此事的工作人员却生病告假了，得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上班呢。所以他让我们再等等。”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那位请了病假的教育局职员具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想李校长心里大概是没有底的。然而，关于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或许我们也并没能得到真正的了解。那么剩下的便是遥远又漫长的等待了。妈妈说过，乐观的女孩总会有好运气的。
　　没有学上的日子很无聊。爷爷白天常常会出去跟邻居下象棋或者钓鱼，而我却不乐于与他们那群老头子一起玩耍，便只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基本上是不出去玩的。奶奶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出不了门，爷爷便在院里那株枝叶茂盛的葡萄架下放了把摇椅，让奶奶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如果遇到下雨天，摇椅便会被他费力地搬回客厅，放在可以看到公路尽头的窗边上，奶奶依然躺在上面，和守在身旁的爷爷一起翻看一些旧相片，看着看着，有时候会开怀大笑，有时候又热泪盈眶。但这些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不过我想，爷爷应该还不至于忘记，我时常看到他对着那把老摇椅发呆呢。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妈妈这几天似乎和李校长走得很近。
　　其实，妈妈真是个出落得袅娜娉婷的小美人呢。年近四十的她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脸蛋也是十分的白皙细腻，没有任何斑点和皱纹。最重要的是，妈妈的性格太招人喜欢了，她非常的活泼开朗，温柔体贴，不管遇到什么难事，也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从未对人摆过冷脸色。这样的妈妈，又是个单身，怎么能叫人不动心呢？如果，真有一个善良又稳重的男人肯对妈妈好，我肯定会举双手赞成的。可是，我的直觉却在告诉我，李校长不会是个能给妈妈幸福的好男人。
　　这天，妈妈又陪李校长在外面吃饭，直到凌晨十二点才回来。
　　“宁宁？”妈妈正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没想到却看见我不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这可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在等我吗？”妈妈不禁感到惭愧起来了，说话的语气也愈发柔和，带着讨好的意味，然而这并没能让我的脸色好看多少。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得太久，两条腿竟有些发软。
　　“你又跟谁出去了？”我用手语向她问道。
　　“还能有谁，李校长咯。”
　　“他是不是喜欢你？”
　　“大概是吧！”
　　“那你也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宁宁，你想太多啦。”妈妈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有些好笑地答道。
　　“那你还总陪他吃饭。”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依然不理解妈妈的做法。
　　“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啦！”她用暖烘烘的掌心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说道。
　　“妈妈，你不喜欢他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跟他在一起啊。这样子会很累的吧？”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她的安全，要知道，李校长在我看来可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宁宁，你要知道，在你正式进入那所学校之前，妈妈是不可以拒绝他的邀请，令他感到不开心的。”她看起来有些疲惫，那双原本传神动人的大眼睛现在却布满血丝，变得空洞黯然。
　　“可是，我不愿意你用这种方式来换取让我上学的机会。你已经够辛苦了，妈妈。”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从不觉得辛苦。别人家的孩子能拥有的，我也通通都会给你。如果给不了，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妈妈总是那么坚强，莫名地有一种让人尊敬与心疼的魅力。
　　“谢谢你，妈妈。但......”
　　“不要再说了......宁宁，睡觉去吧，现在已经很晚了。”妈妈突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看来她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于是，这场谈话便戛然而止，无疾而终了。
　　之后的日子，妈妈依然不肯做出什么改变，只要李校长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便急急忙忙地收拾打扮，然后拎着那个用了很久的粉红色手提包出门赴约。有时候，李校长偶尔兴起要来家里吃饭，她也倾尽所能，努力地为他准备好一大桌丰盛的晚餐，并作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我知道，妈妈的内心是不愉快的，她在李校长面前的笑容很僵硬，勉强，一点儿也不自在。她最美的笑容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忘了那年我是五岁还是六岁，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在外面劳碌奔波，一家三口住在一个潮湿又狭窄的小房间里，生活窘迫却十分快乐。晚上，我们常常挤在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有一次，妈妈看到电视上播出钻石广告，便羡慕地说：“真漂亮啊，要是我也有一颗该多好啊！”
　　坐在旁边的爸爸听到后，便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惭愧地说：“老婆，对不起啦！过段时间我赚够了钱，一定给你买一颗。”
　　“不要啦，我说着玩的，钻石能有什么实用价值？而且还那么贵，戴着又碍事......”
　　“不，不，我一定要给你买，别人能够拥有的，我也一定能给你。”
　　听见爸爸这么说，妈妈绽放出蜜汁一般甜甜的笑容，虽然结婚时没有钻石，但她在那一刻却好像得到了全世界。后来，爸爸没来得及兑现他的诺言，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再后来，送妈妈礼物的男人也有不少数，但我却从未见她那么笑过了。
　　追忆往日的时光，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容易令我感到黯然神伤，所以我一直选择面向未来，并刻意地去遗忘那些模糊的遥远的东西。但今天我忽然发现，逃避并不可取，往事所给予我的意义并不是拿来炫耀吹嘘，或是独自回嚼品味，它更是一个针对于我人生的提醒：提醒我要把握好自己的当下，憧憬未来，提醒我正处于一无所有的境地，要谨慎前行，提醒我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现在，我想，该是我为妈妈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像我这样年纪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大抵已经成为了父母可以依靠的对象，而我却还在妈妈羸弱的臂膀下安然地生活，不断地给她增添烦恼，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到自行惭愧了。
　　思来想去，我最后做了个决定：放弃镇上的中学，去市里的聋哑学校就读。其实，想去镇上念书的原因，是希望自己可以收获更多的新知识，变得实力强大，能够给予家人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但，若是要我通过牺牲妈妈的快乐来获取变强的机会，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我将这个决定告诉妈妈，家里突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那是个雾蒙蒙的星期天早上，大约八点或九点的样子，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从公路尽头缓缓驶来，在家门口停靠完毕后，便从车里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貂皮大衣的女人。
　　女人的身材很高挑，瓜子形的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香粉，配上她一双睥睨凛然的大眼睛和那抿得紧紧的红唇，让她看起来美艳又孤傲。
　　“请问，小兰在家吗？”
　　她站在院里斑驳老旧的水泥地上，微微笑着这般问道。
　　妈妈赶紧迎了上去：“在在......我就是小兰。请问您是？”
　　“你好！我是李勇的妻子，我叫小美。”
　　听见这话，妈妈身形一顿，热情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小兰啊，我可以进去坐坐吗？”那女人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对妈妈说道。
　　“啊......你，你好！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待客人进了家门之后，妈妈便手忙脚乱地给她搬椅子，端水果，倒水泡茶......在客厅里满头大汗地来回转动，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
　　“爷爷，那个女人是谁啊？”我朝站在角落里的爷爷问道。
　　“好像是李校长的老婆。”爷爷刚说完，那边的女人便笑着朝妈妈招呼道：
　　“小兰啊，别忙乎了。你过来吧，咱们聊会儿天。”
　　“哎，好！”妈妈这才放下手里的活，满脸尴尬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
　　“我是个爽快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她用寒玉般白皙无暇的手指端着妈妈刚刚为她泡好的绿茶，一边慢吞吞地往里吹气，一边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和他之间的事了，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妈妈明显被吓得不轻，这话好似晴天霹雳，给了她沉重地当头一击。
　　“小......小美，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家里竟然有妻子，他从没提起过，所以我......”妈妈张皇失措地站起身来，语无伦次地向她解释道。
　　“不要紧张，你先坐下，坐下！”
　　她赶紧朝妈妈摆了摆手，有些好笑地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干架的。”
　　“不管怎么样，是我太过分了。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跟他见面了。真的很对不起......”妈妈脸色惨白地继续说道。
　　“你先听我说......”那女人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然后用手抚了下自己额前的碎发。
　　“其实，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反正我爱的也不是他这个人。”
　　“啊，怎么会？”妈妈脸上的懊悔立刻转变为惊讶，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那女人不在意地轻笑几声，继续道：
　　“你大概也一样吧！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喜欢他。你跟他在一起，是为了让他把你女儿弄进学校里去念书对不对？”
　　“我......”妈妈低着头，一双手把腰上的围裙绞得死紧。
　　“不过，我告诉你。他是不会帮你的。”
　　听见这话，妈妈赶紧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疑惑：
　　“你怎么知道......为什么呢？”
　　“小兰啊！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是他骗女人的一贯伎俩。平时有多少人求他帮忙，他都满口答应，装作费心费力的样子，等到把人家好处都拿尽以后，他就再也不搭理别人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多么自私狡猾的一个人啊？”她盯着妈妈的眼睛，愤愤不平地说着自家男人的坏话，像是他们之间全无任何情感联系一般。
　　妈妈却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全身冰凉地问道：
　　“真的？”
　　“真的，你被他骗了！”
　　“我......我不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
　　“那你呢，为什么要跑来告诉我这些？”
　　“说实话，平时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乱来，我从来都懒得管的。计较这些，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只要他能让我过着安稳无忧的生活，我就随他去闹，反正他也只是玩玩。只是，最近我听说了你的事情，知道你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又端起桌上的绿茶，一边喝着一边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觉得你挺可怜的，不忍心看你白白受他蒙骗，所以过来给你提个醒。”
　　“这样啊......那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妈妈感激地说着，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让人看着心疼极了。
　　“你别哭啊，没事儿的啦！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个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女人，满脸歉意地低声安慰妈妈好一阵子，又拒绝了在家里吃午饭的邀请，才开着车子沿来时的方向离开了。亮红色的小轿车穿破迷雾，飞快地行驶在门外那条横穿田野的旧公路上，与周遭灰蒙蒙的环境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但也很快就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了。
　　从那以后，李校长就再也没有给妈妈打过电话来，家里更没有接到任何关于我能否入学的通知。妈妈为这件事情难过了许久，虽然她表面上故作镇定，但我还是能看到她的身形在日益消瘦，精神也愈发不振。于是我告诉她，我要去市里的聋哑学校念书，因为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会竭尽全力，为她闯荡出一片鲜花烂漫的天地，保她未来生活永远幸福安宁。
　　“你真傻！妈妈哪要你为我做什么努力呢？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呀！”
　　妈妈站在院里那颗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一边梳着她那头又黑又亮的长发，一边笑着如此说道。
　　出发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里，像小时候那样，跟她躺在同一个被窝里美美地睡一觉。夜里，我做了个挺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新学校的宿舍里给妈妈打电话，窗外是一片开得正好的五颜六色的花海，风从远方缓缓吹过来，那花海顿时变得波涛汹涌，光辉灿烂。
　　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嘴边传来：
　　“Hello！妈妈！”
　　“宁宁？是你吗？你能说话了......太好啦！爸爸，快点过来！宁宁居然在跟我说话......”妈妈在那边欣喜若狂地大叫着，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阳光下乐得眉眼弯弯的温柔模样。
　　“我爱你，妈妈！”我轻轻地对她说着，说完之后，梦便戛然而止了。但是没关系，我相信，关于我爱她的这件事，她在很早的时候便已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