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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汾河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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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日日都让你来学堂门口等我?”
“也不全是,也是夫人交代让我多看顾你,毕竟你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裴安转过身望着日落的方向。
“夫人的眼光倒是特别,我这样年纪轻轻便羊入虎口……哎……”我叹。
“也是,你今日不比平日了,似乎一觉醒来懂了许多,既然如此,明日起我便不去学堂了。”
他这样说倒是让我心中一沉,仔细思量起来,毕竟这梦讲究,把我安在这深宅大院名门望族,难免人事复杂,有那么些繁文缛节我一时应付不来,除了林珏能说上几句话,应师父心事沉重整日一副冷脸,如意也是战战兢兢只管监视不敢多说几句闲话,也只有他与我之间还算自在……况且,林珏还说我与他是有那么层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如快刀斩乱麻。
他说完这番大话眉梢眼角倒是颇为得意,只是面额被夕阳照得彤红,让人看不出他脸红没脸红。
“裴安,你说你要带我去哪来着?”我问。
“哪来着?哦对了,本来说好明日要去的,这么看也只能现在带你去了。”裴安说着就要去备马。
“欸——”我叫住他。“如果那地方真的好,明天,后天,大后天你可都要带我去。”话一出口显然已经出了纰漏,这不就等于我在求他日日来看我,不等于应了他说的往日都是我要他牵着,也应了林珏说的我与他不清不楚……正兀自恼怒就听他连说了两声“好”。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回头笑出了声,旋即回身去了马棚,步履轻盈。
赶在日落之前,他携我至汾河岸边。云霞明净,树静烟轻,水天一色。这样明媚妖娆又静若处子的晚霞,真不多见。裴安跳下岸堤,在离水一寸的位置站定像只蓝色的鸥鹭。我亦随他下了堤坝,在他身侧东摇西晃踩稳了脚跟。离近了看,这安稳宽阔的河面下潜流暗涌,虽是夏季却不难设想那水的冰冷刺骨。他面上一层云蒸霞蔚,眼波映着烟水柔美,似乎再没什么比这一刻令我陶醉了。
“你看什么?”他忽地转头见到我这一脸痴相。
“没啊,我一深闺少女能想什么。”我摆正姿势面朝河水,却余光见他在一旁暗笑,才觉出这话的问题——他定想我在“思春”。
“那你盯着前方那么久,难不成在悟道么?”我自觉反唇相讥得漂亮。
他长吁口气道:“我看这河水慌忙奔涌南流,便知时间过得很快。”
他嘴角上挑,与我相望。
“你如此高兴,莫非这便是所悟?”
“你可知长孙夫人是何时进的郭府?”马鞭在他手中悠悠然像根芦苇来回摇摆。
“不知。”我答。才来第一天,当然不知这等历史八卦,也不知这梦哪来如此多细节。
“再过两年,你便到了那年龄。”他道。
原是明目张胆打本七娘子主意,也好,正愁不知自己的年纪。
“这话我可听不懂,你倒是说明白,到底什么年纪我能与长孙夫人一般出阁?”
凉风习习,吹得我前额的黄毛乱飞,裴安转身朝我逼近,害得我逃上岸。
听他在下面喊了一声:“十五岁!”
我咽了下口水,恍然发现自己正做了个关于童养媳的梦。他的确是恋童癖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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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独自上马,我也算费了吃奶的劲儿,还好有裴安当我的脚蹬子。他牵马,我骑马,沿着汾河溜达。
“听说你父亲剑法卓越,天下闻名,可否一见?”我问。
“看不出你还对剑法感兴趣,若真是如此,改日我来教你。”他倒是接的妙。
“哦,想必你的剑法也是师从裴公的。”我说。
裴安略加思索道:“奈何那时我还小,只有些皮毛的印象,正经剑法还是郭将军授的……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叛乱,也是承了将军的荫护,母亲与我才躲过这场人祸浩劫。”
这应珣不愿提到的安史之乱裴安说起来倒是面不改色,想必裴安定是年纪尚轻印象不深,不比那应珣有过非常的经历。至于裴旻,英年早逝无疑了。
“说来也怪,你们记得那安史之乱,偏偏我不记得……”我故作遗憾摇摇头。
“你?你便是那年出生,又怎会记得?”裴安道。
“这么看,我定是那叛乱中的冤魂投胎,才不早不晚地那年出生。”我说。
裴安勒了马缰原地看我道:“为兮,你是立秋出生,而叛乱腊月才起,你又如何成了冤魂?”
“……哦,就算你说得都对,可你将我打听得如此清楚,是不是也得禀明了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问。
“生辰八字?我比你生得早些。”他答。
“早多少?”
“……八年。”他一脸无奈。
“月柱日柱?”
“春分。”
“时辰?”
“为兮……”他脸色有些凝重。“你是嫌我太过年长?”
“没,没。”我摇摇头。
“那便是觉得我父缘薄,想算——”
“并没有!”我抢过话头。
“那你……合这八字,是要查你我间的生克?”他笑意盎然,我竟被套路了,踹了脚马肚便往前奔,奈何缰上多了双手向后勒过,这壮马喷了口气收了蹄子。待我回过神,他已下了马,将那缰绳劳劳攥在手里。
“待你能够到马镫子再驰骋不迟。”他是哈哈大笑,我自一脸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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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我不断为那匹肥马的栗色鬃毛打结解结,那肥马可是不放过每一簇高草,逢草必吃毫不嘴软,动辄还停下放水。
“这马整日吃吃喝喝,一看就是用来溜弯的,战场上虽不能杀敌当一只肉马倒还合格。”我说了两句,那马脾气上来,原地发狂,铁了心要把我颠下来。
“这天髓神驹乃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你这样说,它当然不服。”裴安已落在鞍上。
“天髓神驹是你给它起的名字?”我回头问。
“那是当然。你别看它现在悠闲,当年他的祖先曾随高仙芝将军远征石国大食国,它上阵之时必不会逊于先祖。”裴安顺毛捋了捋那爆脾气神驹,可谓好话说尽还不忘献殷勤。
“想必是一边吃一边跑,两军交战还要放放水。”我冲着天髓耳朵娓娓道来。它果然提了前蹄造次起来,大概看到主人在上不敢放肆,只让我与裴安玩了两圈旋转木马,昂头抖了几抖。
“嘿——”裴安呵斥,也不知对我还是对它,旋即朝着天髓耳朵又是一番悄悄话,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它的怒气。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但凡我如何说它的坏话,它都不再恼怒。
“你对天髓说什么了,它怎么突然比兔子还温顺?”
“我说过些日子还要载你去晋水,来日方长,让它暂且忍了吧。”裴安道。
“晋水?”
“前些日子还带你去过,你说绿水青山甚为无聊,这就忘了?”
他一口一个“我说”,可我怎么知道自己是真说过还是假说过。
“一定是枯山败水没得可看,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辩。
“我说的那样?呵,今天某人一觉醒来管我叫‘大哥’,东圊在哪也不知道,差点就和天髓一样就地放水了。”
我两手一松,对他颇为鄙视。
“小心掉下去了。”裴安道。
我向后一靠,闭目养神:“你好生稳住,可别让母亲看到你与我如此授受不亲。”
神驹走得稳,一路只觉得四野静谧,心跳声催眠,再睁眼已是次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