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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萧声沉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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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来得及起身,惠果便行至我跟前,颈间挂了一长串及脐的雪白色佛珠。他一手捻着佛珠,一手于胸前成礼道:“施主不远千里而来,可有所求?”
话音刚落,但闻耳畔一声霹雳,雨声八面而起。回望去,太阳雨中,殿门前化出一道飘渺轻灵的彩虹。我盯着那道彩虹出了神,一时忘了回话,却听小蓬与我道:“想必阿姊是来为故人超度的。”
我才回神支吾道:“哦,对,超度……我是来超度。”
惠果眉眼弯弯地将我瞧着,盈盈的笑意呼之欲出,就差露两排白牙闪我的眼。说道:“敢问施主超度的是哪位故人?”
本七娘子脊背一紧,呼吸急促了起来,明明道出沈太后便是,可耳畔却响起文殊阁内不空三藏问我的那句“面前这无量众生,太子妃超度了几个”,不觉喃喃自语道:“无量众生……”
正恍惚着,抬头望见惠果直直将我盯着发出一阵笑,那笑的余音充斥大殿良久。待音声归于空寂,他又不知所谓地捋须道:“历来入我山门者,便是与本宗有缘,却难得有怀如此大愿而来的,施主可愿受本宗一道真言?”
他明明轻柔地说话,却气韵雄浑,声若洪钟,只见佛前的青烟和着此声直冲顶梁,在柱顶状似龙盘,若盈若虚地缠绕了几周。
我收回视线,瞠然望着他,因从未被人一句话抬得如此之高,仿佛置身于太空里,不着边际地飘摇,想下又下不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他忽而肃起了脸来,拈起心窝前的一粒佛珠,闭目叨念:“阿尾罗吽欠——”
我跪着受教,竖耳谛听,却没了下文,不禁抬头问:
“这就没了?”
惠果睁眼,鞠身笑道:“此乃无上妙真言,威力无边,施主早中晚各千八百遍受持,一切胜愿悉得成就。” 照他的说法,此区区五字,可比那元载的紫霄帐值钱得多,堪当一阿拉丁神灯,能让人心想事成。我欣然谢受时,却有些不如意,只道这真言虽威力无边,用起来却不比阿拉丁神灯只需擦一擦灯身来得简单,须得早中晚多费口舌,一想起来这麻烦,便觉这一字千金一句万言的无价之宝又成了摆设。
可毕竟是一番好意,我总得寻思一句漂亮话夸上一夸。我低眼凝眉沉思了一会儿,还差一丢丢就能憋出个玄妙的词来时,再抬眼,他却不见了踪影。
其实我想夸完问一问这真言的内涵,他却与那不空三藏一个做派——说完便走,绝不给你机会。
我欠起身子,却觉足底刺麻,兀自挣扎时,小蓬上前将我从那跪垫之上搀起。
我原地趔趄着踏步问:“小蓬可知这真言有何内涵?”
他望着惠果离开的方向,略加思索,缓缓摇头道:“师父向来随缘施教,故而不曾说此真言与我。阿姊尚没问,师父便传授此真言,可见师父认为阿姊是有根器的。”
我装作深以为是的样子点点头,转而深感忧虑地凝望他道:“你看惠果法师与不空法师一脉相传,行事均很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起话来也很故弄玄虚,你若跟着惠果修习得久了,难说也变得如此……”
小蓬抬了抬眉毛,笑而不语地恭敬合起掌来。
我落得尴尬,只得调转了话头问:“对了,那真言如何念诵来着?”
“阿尾罗吽欠——”小蓬道。
“阿尾罗吽欠——”我重复。
概是我那根器埋得太深,那日过后,除了终日呆在青龙寺里混吃混喝,坐等李适灵机一动善念一闪,降下让我回晋阳的诏令,却没有一日一时能潜心诵够那千百遍的真言,往往只诵了将近百遍便倦意阑姗,瞌睡虫上脑,坐不上一时半刻便能去见周公。也常常在周公那里恍然不费吹灰之力诵完剩下的,醒来时竟觉得充实无比,光明觉照,仿佛那真言的神威已然灌注于体内。此等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境界在青龙寺内持续了不足九日。第九日上午,我正于寮房的蒲团上坐正了准备去周公那里诵真言,忽闻一阵急急惴惴的脚步声。
但听寮房的门被拉开。
“阿姊,宫里来了一位左拾遗,正在客堂等候。”
我睁了眼,但见霜降的节气里,他的鬓角竟挂着汗珠。
我伸了个懒腰,从蒲团上缓缓起身道:“既是找我的,你又为何不安?”
小蓬以袖拭去鬓角的汗,镇静道:“那位左拾遗的手里,像是握着卷诏书,可是圣人反悔了,要将阿姊召回宫去?”
我噗地笑出来,上下打量他高大健硕的身板,心道四肢发达的,许是总有头脑简单的一面。
便拍拍他的臂膀聊表安慰,前去会那位想必威仪肃肃气势汹汹令人见之色变的左拾遗。
“不知是何要事,有劳门下省的使君亲自移了贵足来?”
客堂的门敞开着,我方进了门,向右偏头瞧见那位左拾遗背对着我,正对着一副观音菩萨的像发呆,负于身后的手果真持着一卷诏书。听闻我的招呼声后,并未马上回身,反倒是贴在诏书上的手指轮动了几下,仿佛在倒弹一支竹笛。寥寥几个音弹完,他才微微侧过身子,令人见到他的半边尊容。
时空如此停格了片刻,我在这片刻中往前凑去几步,未及那失礼的距离时,他又稍稍将脸偏过来几分,百般犹豫着,终究与我相视。
是应舜。
与长龄终成眷属的这些年,虽不说是平步青云,也算平稳向上,已然稳妥地官至七品。
我及时绽出个笑来,不见外地道:“原来左拾遗便是阿兄。”
他抱着圣旨与我躬身作了个揖,未开得口,又听我道:
“好生奇怪,”我打量着他的脸笑,“昔日里但凡安排我的事都是公主来做,如今可是公主自觉安排不动,才让驸马亲自出面?”
“为兮,”他虚着声,似怕隔墙有耳,说道,“这些年要说亲疏,你我之间算得上最生分;若论及关系,你与圣人,长龄公主,家兄甚至裴——”甩下那只没拿圣旨的手,叹道:“与他们的关系,都让我与你脱不开关系。”
“说得在理。”我首肯,瞧着他,等待下文。
他半抬眼看我,绷着一脸自尊道:“既如此,你说话,又何苦如此刻薄。”他面朝着我,那张脸早已没了当初在郭府门前唤我“小为兮”时的青春洋溢。
我挂着半个笑,绕开他,走去那菩萨像前仔细端详了片刻道:“阿兄可知那年曲江宴上,我在人群中远远看到你们,还以为自己眼花。”笑了声,“明明亲眼所见的不信,却相信长龄后来的那番解释,以为我走到那一步全因郭钢。”我顿了顿,想起曲江宴上长龄镇静里蓄着一丝哀痛的双眼;想起她在亲仁坊与我声泪俱下地说她如何劝过义清,找过皇兄,只是无法阻止圣人的决定;想起她语重心长地劝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暗示我只要裴安归来一切尚有回旋的余地;也想起在丽正殿前,她笑着问我何苦惦记多年前的谣传,和那段被她遗弃在地上的柳枝。我心头一紧,却平静道:“当初她与李适沆瀣一气,安排裴安上战场,安排我进宫的事,阿兄当真半点不知吗?”
我转身去瞧他,他又偏回半边尊容,叹道:“纵能论出个是非,可过往已矣,你又何必挂碍至今?”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只不过惋惜的是我境界太低,活得不够随缘,还计较着如烟过往里的是非。倒与长龄规劝我说的——郭钢业已逃奔他乡多年,早已不知所踪,现在追出个始末又能如何——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又笑,“是啊,我还挂碍,挂碍着当初大哥逃奔他乡,长龄却与她的皇兄串谋,将‘李抱玉在鄢州看到他,而他意在投奔吐蕃’的事传入我耳中,还百般提点我,只有乖乖嫁给她皇兄,才能救得了郭家,护得了大哥。这件事,阿兄可还是不知情?”
他两眼一闭,干脆不说话。
我便继续道:“阿兄闭上眼,自然落得清净,这世上,又有哪件事不是睁开眼实实在在,闭上眼便虚幻不实——奈何我不论睁开眼闭上眼,都看得到自己不过是长龄手中的一颗棋子。不知阿兄闭上眼时,可有同感?”
话音刚落,他却睁开眼,偏过头来瞧我道:“这是何意?”
我笑道:“这么多年,你一心追求功名权势,也的确借着驸马的身份得了李适的庇护,在朝中顺风顺水。只可惜,你所得到的功名利禄,不过是权贵们的一念爱憎,成为驸马不过是长龄公主的一念之私,金榜题名,也不过是李适的一念提携。你身上的荣光,无不是他们的私心所赋予。你以为能与他们在曲江宴并肩饮酒,就配当他们的棋子和爪牙了?没了他们卑劣的手段,你连棋子都算不上。你身上唯一一点价值,来自于应珣。他们看重的从来不是你,而是你的兄长。”
这大概是我在梦里,说出过的最为刻薄的话。我若不说,或许能换来他一世的坦然,我若说了,也不一定能让他多几分惭愧,不过是直抒胸臆,落得个痛快罢了。再说他本就是身在局中神游物外的,不相干的人,比之于那些追求功名利禄之人,不过是幸运一些,费的力气少一些,也不一定就如说的那般一文不值。只不过我除了羞辱刺激的话,实在说不出更好的话罢了。或许我真如他所说:修为太浅,嗔心太重,满心计较个人的恩怨,满眼看不开如烟的往事。也难怪我与小蓬应珣长年混在一处——都是些入不得流的人,层次与眼界,心胸与口德,都只配困在晋阳的小陋室里。
应舜沉默良晌,不愠不怒,叹了口气,丝毫没与我计较的意思,说道:“为兮,此番我来,是要告诉你,崔汉衡已回到长安,且把郭钢质于吐蕃的事禀告了圣人。”将那卷圣旨撂于案几上,“你或许不信我,却定然相信崔使君。”转身看着我,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是命。郭钢惧祸而逃,流落他乡,是命;你与圣人缘分深厚,却与裴安无缘,是命;不平如何,执着又如何,这并非长龄一个女子可以左右的,更不是一介‘爪牙’都算不上的我,可以改变。”
我未来得及体悟他那番“是命”的道理,只是喜忧参半地盯他道:
“崔汉衡可是见到了郭钢?他又怎会质于吐蕃?”
应舜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道:“吐蕃军自前年被韦皋联合两蛮部重创后,月余前又在与回鹘的北庭大战中损失惨重,正不堪粮草不济军力耗竭,却在军营中发现了主动投奔来的郭钢。吐蕃知他是郭子仪之后,不敢轻举妄动,却不忘借此机会向朝廷要挟勒索。圣人仁厚,见能让西南暂安,又可牵制回鹘,便答应为吐蕃填补连年战败的虚耗。吐蕃素来轻视叛徒,便将郭钢捆于木筏之上,任他顺黄漂流过境。如今他正被杜希全押往京师。”
他低头默了良久,我也默了良久。他踱至菩萨像前,端详着菩萨,又环望这客堂,业已发苍的两鬓不禁让我想起,郭钢离开已近二十年。可叹他刚离开不久便被污蔑成投奔吐蕃,如今人已近知天命,竟才真的叛逃了一回,正经地坐实了长龄口中那桩不了了之的谣传。可叹从头至尾,他都做出愚蠢的决定。这下好,全天下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他是个坐实的叛贼。
应舜偏头看着案上躺着的圣旨道:“此番我来,还有一事。”又抬头盯着菩萨像,仿佛画里有面镜子能映出他背后的我似的。
“你若愿意,圣人准你回宫探望萧氏。”
我只觉他的话里有话,问道:“萧氏母亲方才过世,她正该披麻戴孝,此时我去探望,莫不是让我陪她一同戴孝?”
他转身朝客堂的门缓缓踱了几步道:“无论你去不去看萧氏,郭钢回京前,你怕是得暂安于西京。”
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案上的圣旨,两手空空踱出门去。
我看着门外,想起郭钢,想起萧氏,想起中秋的月亮,竟未察觉小蓬将那卷圣旨从案上拾起。也不知他何时进得门来,展了圣旨念道:“……褫夺郜国公主封号,淫夫李万,赐杖三千。子裴液、萧位、萧佩、萧儒、萧偲囚于崖州;李昪、萧鼎流放岭表;其女萧氏,因效其母,好施巫蛊,废太子妃,禁于掖庭,永不得出……”凝眉思量半晌,才将圣旨轻轻放回案上,问道:“萧氏,便是赠阿姊小盒子的那位萧公主?”
我盯着他,讷然道了声“是”。
“原来圣旨上说的是这件事。”他舒了口气,仿佛我因此逃过一劫似的。
他青石色的僧衣缓缓飘荡起来,挡住了门外呜咽连连的北风,和长安城连日里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秋淋。
看这天的样子,是来不及等到风住雨停了。
次日,我便凭着“圣旨”进宫。我进宫时,太子李诵还在昏睡,丽正殿里氤氲的水汽织成一道道网,迎面拂来,弥漫不散的中药味竟与当年蓬莱殿里的如出一辙。
我才挨近病榻,便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了声“为兮阿姨”。恍惚中,眼前出现那个被延光公主和李适簇着,举起湖蓝色绿松石相赠的小小少年,耳畔响起他那声稚气未脱的“为兮阿姨”。
我俯身瞧去,才见他微睁着双眼,一副半梦半醒的形容。
我来之前便听侍奉的宦官说,太子半身麻痹已有数日,始终无法下床走动,如今这麻痹之症自下而上地蔓延开来,全身只剩一双眼一张嘴能动。我未与李适和离前他便犯过几回病,却都显见犯得没这回重。我摒了殿中的宫人,独自将他守了一会儿。
他眼睛渐渐开大了些,才道:“儿臣无能……”喘了口气,声音稍稍大了些,“本以为,只要与她和离,父皇便会放她一条生路……谁道父皇忌惮的不是她,是儿臣……只得眼睁睁看她被禁于掖庭……”眼角滑出一行泪,挂上他尚且乌黑的鬓角。
“诵儿,你且安心。”伸出手替他拭去鬓角的泪,又松了松领口,说道:“如此养好身体,有朝一日,才能将她接回来。” 这才看清他颈间还戴着那颗绿松石坠子。
“……母妃……可替我去看她……”他硬是梗起脖子嘱咐。
我欣然应允,只道萧氏不过是暂困于掖庭宫,并无性命之忧。
从丽正殿出来去凌烟阁的一路,耳畔绵延不绝的竟都是他那微弱的叮嘱声。原来,这么多年来,我都误会了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于对萧氏的关怀。若非如此,又怎会恨意炽盛时,病入膏肓时,都不忘摘掉那颗绿松石坠子。
我穿过凌烟阁,在十二功臣的夹道注视下,走去水榭。
听传旨的人说,我将在这里见到萧氏。
远远望去,李适正端坐于当年李诵练字的案旁,翻看一卷兵书。我才走近,头也不抬,不咸不淡甩来三个字:“你来了。”
我直挺挺站着,但觉膝盖硬得屈不下去,便只恭敬道了句:“圣人万安。”
他的凤目从兵书的上沿移出,恰恰落到我那僵直的腿上,笑问:“你在应家呆得可还惬意?”
我亦笑道:“圣人想要什么答案?”
他将兵书放低了些道:“你以为,朕为何留你到现在?”
我忽而想起郭府的传言,冷笑:“自然是守活寡,替圣人为沈太后尽孝。”
他细长的凤目弯成月牙,发了声清脆的笑,兵书微微抬起遮住半张脸,意味深长地盯着我道:
“你不止一次说你不怕死,还说死如梦醒尔。听云忠说,你常常饮酒图醉,只因你日盼夜盼能醒来。”仰颈发了声笑。“朕可不能遂了你的心愿,若遂了你,朕又如何快活?”他将眼睁大些,似笑非笑地看来。
我虽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却还是佯装自在打了个哈欠,作揖道:“此生大幸竟能成为圣人的乐子,民妇该当惶恐谢恩。”
他冷笑一声摊下兵书,起身绕过案几踱来,一尺远外驻足道:
“你且别急,待见了萧氏,再行谢恩不迟。”说罢双手抬举过耳,响亮地击两下掌。须臾间,一阵嘶嚎之声自远而近地传来。
偏头望去,水中之子形的小道上,两个身材高大的禁军架着位脚不沾地奋力挣扎的女子向水榭走来。那女子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半个肩膀斜斜裸露在外,一手紧紧攥着个布做的人偶,可谓狼狈至极。
禁军将她挟到我面前,松开手。她像个石子般,被信手丢落在地,却因此停止了癫狂的嚎叫,冷不丁抬起头瞪圆了眼好奇将我打量,间或又看向手里的人偶,手指也不忘于其上来回摩挲。
我望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俯身唤了句:“萧公主。”
她定在原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怯生生抬眼瞧了瞧我,顿时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狂笑。
我上前去扶她,想替她披上滑落的袍子,为她理顺乱飞的发丝,却被她惊人的臂力甩开。
“还不按住这疯妇!”李适命令。两个禁军立即上前将她左右制服。
李适这才闲庭信步走近她问:“萧氏,你可认得她?”侧身瞥我一眼。
萧氏喘着粗气,一下比一下粗重,双目向上直勾勾盯着我,由惊转怒,由怒转恨道:
“……你,你骗我!你没告诉表哥……你没有绝尘香……”
她狠狠瞪了我片刻,顿时喃喃自语起来,眼神空洞洞的。
我趁她平息的片刻,上前劝道:“萧公主,你且看看身边站着的是谁,看看他是如何对你的!”
萧氏空洞的眼瞥向李适,顿时充满惊怖,边往后缩边哭道:“你放过我,放过我……”疯极的样子令人心寒。
李适趁势走去她跟前,摊开手道:“给朕。”
萧氏惊惧万分,将人偶往心窝子里揣得更深,
那两个禁军得了李适的眼色,俯身将萧氏的掌心生生掰开。在她的惊叫痛哭声中,李适轻易将人偶拈起,翻个面,亮给我看。
那人偶背后自上至下歪歪扭扭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红字——“李”“诵”。
“你可看到了?”李适直起身来漠然道,“这便是你的好姐妹。”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脑中嗡嗡了一阵,到底平息下来,冷静道:“且不说这字出自何人之手,就说她这副痴癫的模样,难道不是拜你所赐?”顿了顿,瞥那两个红字一眼,又道,“她虽认不出你,嘴里却还叫着表哥,你当真不觉得可悲?”冷哼,“别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李诵——当初是你非将她嫁与李诵,如今又亲手将她毁掉,你将李诵置于何地?可是将他当成傀儡戏耍?”
他转过头,眯起眼瞧我道:“她将李诵咒害到何种境地,你不是没见到,竟还认为朕在冤枉她?”冷笑一声,淡然道:“天下人皆知,朕如此做,意在保护太子。唯独你,罔顾所见,偏要与天下人悖逆。”
萧氏瑟缩在两位禁军站立的夹缝中,抱着其中一位的大腿,始终不敢抬眼看那厮一眼。
那厮睥睨着她,脸上绽出个阴沉的笑。这场面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疯子看着另一个疯子罢了。
我转身走去那案几旁,娓娓道:“据民妇所知,奉天之围时,太子为护圣人日夜守城,医食不周,风餐露宿,才惹上了病根。这一切又与萧氏何干?若说萧氏咒杀他,何故她行巫蛊许多年,却只于奉天一劫后才起了些微的效用。”在亭中踱了几个来回。
他蔑然一笑,说道:“可还记得她赠你那锦盒里的邪物。若非你运气好,没有绝尘香引动咒术,怕早就与诵儿同一副惨状。”
“可她毕竟未能伤我分毫!”我生辩,“更何况你若能多善待她半分,她又何必如此。她求神拜月效仿巫蛊,不过是望你多念她一分,又何曾起过歹心!”
“何曾?”他仰天发了声冷笑,“便是如今!”蹲下身盯住了萧氏,阴声道:“你是没见她阴毒至极,下降头要至太子于死地的样子。当年她母亲祸乱宫闱,朕便已手下留情;如今她母亲身殁,她不念朕昔日的仁慈,竟无所顾忌,大肆行厌胜巫蛊,害得太子半身不遂,卧病不起。”他伸手抚上萧氏的脸,左右端详,轻飘飘道:“疯疯癫癫的,还不忘咒杀太子,实在可恶。”
“到底是谁疯了?”我反问,但见萧氏低着头,在禁军的腿边瑟瑟发抖,浑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圣人表哥正破天荒地抚摸着她的脸。“你敢说心中对她没有一丝愧疚?”我笑,“或者,你怕萧氏,怕她因爱生恨便无所顾忌,你怕她一介弱女子的报复。如今她真的疯了,更使你笃定了内心的担忧,认为她会报复。”
他肩头一紧,抚弄着萧氏脸颊的手僵了一僵。
我又道:“想不到圣人高高在上,禁军金吾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竟会怕一个弱女子。”
我笑他的虚弱,笑他的可笑。
“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低头。”他从萧氏脸上收回手,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只精致完好的香樟木盒,很似被应珣处理掉的那只,托在掌心伸去萧氏眼前。萧氏起初瑟缩着,见了盒子,顷刻探出脖子瞪圆了眼,挣扎着想要抓取。奈何李适眼疾手快,撤手便起身。
我刚看清他通红的双眼,便见那盒子于半空飞出一道弧线落入池中,还未定下神,又闻噗通一声——萧氏循着那盒子的轨迹,飞身扑去池中。
我追上去便要跳,却被李适两个禁军左右按定于亭子的阑干上,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她在水里挣扎,眼睁睁看她呛水昏厥,再眼睁睁看她随着香樟木盒子一同沉入池底,竟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