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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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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皇城根,一座写字厅内。
“陈寂,这么晚还不走啊?”
陈寂抬头,同事趴在隔间上看着他说:“别太卖力啊,注意一下自己身体。”
陈寂笑:“有段代码有些问题,我调试好就回。”
“行,”同事朝他摆摆手,“我先回了,拜拜。”
“拜拜。”同事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后,陈寂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取下眼镜,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段代码不管怎么写还是报错,他不觉得自己今天晚上能改好它,还是明天等另一个组的人来了再问他们吧,他实在不熟悉JavaScript。
他关掉电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钟表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但他不想回去。不知怎么的,他最近老是感到疲惫和心焦,也许是最近工作太多的缘故。不过还好他现在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的工作,他决定今天晚上给自己放个假。
他没犹豫太久,穿上呢大衣,他的脚步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他已经对酒熟悉无比。这一年里,他常常去不同的酒吧,点不同的啤酒,听不同的音乐人唱歌,但他再没遇见一个只为自己唱歌的人。
“来了啊,”调酒师朝他点点头,“喝点什么?”
“日出龙舌兰。”
调酒师很快就调好了,“希望之酒,”他将酒递给陈寂,“不错的选择。”
陈寂一个人坐在吧台旁,慢慢酌饮着。这是一家成熟的酒吧,鲜见年轻面孔,男人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慢声细语地交谈着。陈寂喜欢这种氛围,它给予每一个人自己品味的空间。
“时间到了,”一个男人朝肖梧招招手,“让我们看看你的表现。”
肖梧连忙吸了最后一口烟,扔在地下踩熄,然后抱着吉他走上了半米高的舞台。
他并不紧张,他已经对一切都熟悉无比,他在很多城市的酒吧里驻唱过,好的差的,鼓掌的起哄的,他都经历过。
他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坐下,调了调麦克风的高度。当他从舞台向下看去的时候,他只能看清酒吧里模糊的人影和桌椅。这里的光线足够昏暗,昏暗到音乐人也和客人们一起被黑暗笼罩。这里的光线也足够明亮,明亮到肖梧能看清怀里的吉他。
“今天是我到这个城市的第十一天,我来寻找一个人。我想你们来到这里,可能是为了寻找些什么,你们可能有时会忘记自己在寻找,不过这没关系,不是每个人都为寻找活着,每一个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值得被尊重,今天先带来一首Boy Dylan的Forever Young,希望你们永远保持年轻的热望。”
May God bless and keep you always
愿上帝保佑你
Mayyour wishes all come true
愿你的美梦都能成真
Mayyou always do for others
愿你无私助人
And let others do for you
也接受他人馈赠
Mayyou build a □□ to the stars
愿你筑梯摘星
And climb on every rung
步步拾级
Mayyou always know the truth
愿你世事洞彻
And see the lights surrounding you
亦不摒弃光明
Mayyou always be courageous
愿你勇往直前
Stand upright and be strong
昂首挺立不惧风险
When the winds of changes shift
即使世事无常
Mayyour heart always be joyful
愿你的心中欢乐满溢
And mayyour song always be sung
你的歌谣能永远唱响
Mayyou stay forever young
愿你永远年轻
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
永远年轻
这首歌打通了肖梧的四肢五骸。尽管一开始唱的时候他感觉嗓子有些干涩,但他感到越唱越舒畅。在Dylan沙哑低沉的曲调中,肖梧没想太多,他只是随灵魂起伏。
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但当他往台下望去时,所有面孔都隐藏在昏暗中,那目光又似乎消失了。他收回目光,又接着歌唱。
这个晚上的歌唱为他赢得了一份工作,肖梧在这座城市扎下了第一步,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再也不会为未到之事忧虑。
夜晚的工作结束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客人三三两两地都散了,肖梧背起琴盒,和新老板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当他从酒吧门口走出去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向马路对面瞥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停住了脚步。
橘色路灯下,他寻找的那个人就站在那里。
他开始抽烟了,他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年轻了,但他的眼睛依旧澄澈。
肖梧不敢眨眼睛,他害怕对方会在他眨眼睛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嗨。”陈寂对他扬了扬手,扔掉烟头,朝他走来。
“……嗨。”
肖梧沉默了,这会面实在让他意外。皇城根这么大,2000万人拥挤在一万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再次相见的可能性就如同大海里两只小虾米再次相逢,只有在小说里才能出现这种情节。
“好久不见。”陈寂凝视着他,肖梧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头脏辫,眼神还是那么沉静,坚定。
该对对方说些什么呢?
他们同时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找到——”
“你为什么——”
他们同时开口,又尴尬地停止,肖梧说:“你先说。”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找了家青旅。”
“离这儿远吗?”
“挺远的。”
“你怎么回?”
“不准备回了,”肖梧缩缩脖子,北京的冬天比南方要冷多了,“外头凑活着过一晚上。”
陈寂说:“我租的房子离这里不远,去我那儿坐坐吧。”
肖梧拿不准陈寂什么意思,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答应了他。
陈寂和肖梧一前一后地走着,肖梧在陈寂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如同一棵白杨树,挺拔,兀自向上生长着。寂寥无人的凌晨街道上,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路灯,黑夜里,他们的影子渐长又渐短,彼此不发一言。
陈寂的房子清冷,整洁。墙壁被粉刷成接近白的蓝色,家具规整地摆放着,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体现出精准冰冷的数学美感。
“坐,”陈寂指指沙发,“我去给你泡杯茶。”
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肖梧苦笑,一年没见,终究是有些疏离了。
他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绞着手,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客厅。
这里,比那间小房子要大多了,至少得有八九十平吧,肖梧想,陈寂终于找到了更大的天地。做成砖石的电视背景墙上没有什么装饰画,家具也以银、灰、黑色调为主。巨大的落地窗被银灰色的窗帘半掩着,窗外,这个被霓虹灯照亮的城市彻夜不眠。
陈寂端了杯茶递给肖梧,肖梧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这一年过得怎么样?”陈寂问。
“凑活,”肖梧说,“到处乱逛。”
“看样子你去了不少地方”,陈寂说,“挺好的。”
肖梧打了个哈哈,说:“你呢?看你过得挺好,这房子挺贵吧?”
陈寂说:“还成,一个月两千多。”
肖梧咂舌:“那你肯定找到了份高薪吧?”
“我原来那家公司裁员了,我就跳槽到这儿的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条件不错,工资也挺高的。”
“看出来了,”肖梧笑,“吃穿用度都上了个档次。”
陈寂撇撇嘴角:“物质上的富足,正反映出精神上的干瘪。”
“你知足吧,现在已经挺好的了。”
“你呢?”陈寂凝视着他,“还跟以前一样呢?怎么来这儿了?”
肖梧忽然想到自己在酒吧说的那句“我来这里寻找一个人”,有些尴尬地说:“北京发展机会多,看看有没有可能吧。”
“打算长留这里吗?”
“不不,”肖梧说,“我觉得我没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定居,我总是希望能看见更多崭新的东西。”
“你觉得崭新能给你力量?”
“有一部分吧。”
“但人终归要回到重复的陈旧。”
“那是生活,我不排斥生活,但在生活之上,我还需要更多的超出常规体验的东西。”
“你觉得你这一年看得足够多了吗?”
肖梧:“如果对过去的我来说,那是足够了,但如今的我肯定不满足这些,世界很大,还有很多未知。”
陈寂:“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肖梧:“不知道,这城市没有能挽留我的东西,应该留不久。”
陈寂忽然笑了,他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啊,那骨子里渗出来的东西,我怎么会想到要和它对抗呢?”
肖梧有些着急,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很想给自己抽两个耳光,他明明不是想这么说的。我来北京是为了找你啊!去他妈的机会,我只是为了你!
陈寂眼睛里裂开一道缝隙,从那缝隙里流出无形的泪水。他慢慢停止了笑声,静静地说:“今晚在我这里睡一觉吧,明天我送你走。”
肖梧点点头。陈寂给他收拾好了客房里的床铺,床旁放着一个电暖气,洋溢出温暖。
“你睡吧,”陈寂站在门边,肖梧躺在床上看着他。
“晚安。”陈寂对他这么说,关上了灯。
肖梧躺在黑暗中,毫无睡意。他在心里懊丧,懊丧自己的言不由衷。但他也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主动伸出手去,将抓不住任何东西。
陈寂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慢慢滑坐下去。
他知道自己如今毫无机会了。他悔恨自己的冲动。第二天,在肖梧离开后,他在洗手间发现了没清理干净的血迹和带有一些湿气的床单。一个个因子串联起来,和他模糊的记忆一起,重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为什么那天晚上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对肖梧做出了那种事?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的。肖梧本来是自己的朋友,但自己不甘心只做他的朋友。如果他没有跨出那一步,一切都可以波澜不惊地继续进行下去,他还可以和肖梧敞开心聊天、开玩笑、给他做饭、他给自己唱歌。
这一切都是冲动酿成的。陈寂将头埋在膝盖里,颤抖着,挂坠硌着他的胸口,几乎要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