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紫漪

3、镯子

　　忐忑不安的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第三天，那对夫妻来接苏简，苏奶奶抱着他久久不舍得放开，她流着泪跟那对夫妻说：“小简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万一哪天他不小心犯了错，可千万别打他也别骂他，就好好跟他说，下回他就知道了。”
　　“放心吧婶子，我们会把这孩子当亲生的看待。”那个女人说道。
　　“奶奶别哭，过几天就去看我。”苏简说着伸手去擦奶奶脸上的眼泪，他身上背着奶奶买的新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罐头瓶，里面养着几条小鱼，是林浩淼在家属院南边的小河里抓来给他的。
　　“走吧乖乖。”女人说。
　　“我……”苏简突然不想走了，他看奶奶哭得这么伤心，觉得把奶奶一个人丢在旧房子里自己去住新房子太不应该了。
　　“走吧小简，走吧……”苏奶奶哽咽着说，“到了新家…… 要听话。”
　　“走吧。”
　　女人拉着苏简的手，带着他向屋外走去。苏简机械地迈着两条腿，边走边回头看，他脑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拉着走出院子，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吉普车。吉普车是女人的丈夫开来接他的，那个时代能开车出行的人可都不简单。
　　这时正好林浩淼放学跟几个孩子一起回家，他远远看到这一幕，便向这边喊道：“小简！你要去哪里？”
　　苏简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旁边一个开小卖部的爷爷说：“你还不知道啊？苏简的奶奶给他找了个新家，要把他送人了。”
　　这时汽车已经发动，苏简跪在后座上透过后车窗往外看，见路边的树木房屋徐徐后退，木工厂家属院的大门越来越远。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入眼帘，是林浩淼！他边跑边喊：“小简，你别走！小简……”
　　“淼哥？淼哥！”苏简双手拍着窗玻璃向后喊着。
　　“小简，你别走！快回来！”林浩淼继续追着汽车跑，这时恰好是下班和放学的高峰时段，路上人多，汽车开不快，这才一直没有甩掉他。林浩淼越跑越快，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却突然脚下一绊，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啊！淼哥！”苏简惊叫一声。
　　林浩淼今天穿的是条短裤，他的膝盖狠狠磕在粗糙的路面上，瞬间就破皮流血，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爬起来甩掉背后的书包，继续向前追去，膝盖上的血顺着腿流了下来。
　　“淼哥！淼哥！”苏简哇的一声哭了，他脑子里同时浮现出奶奶沾满眼泪的脸，于是伸手就去推车门，哭着说道：“我不要爸爸妈妈了，我要回家！奶奶，我要回家！”
　　“这孩子……”车里的女人赶紧拽住他，苏简挣扎起来，踢翻了放在车座底下的罐头瓶，里面的水洒了出来，几条小鱼在水洼里扭动着。
　　“我要回家！阿姨，你让我回去吧，我不住新房子了，也不要玩具和巧克力了，我要回家！奶奶，淼哥，我要回家！呜呜呜呜……”
　　林浩淼还在后面追着喊着，他跑得满头大汗，刚才摔倒又沾了满身满脸的土，狼狈不堪。车里的女人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有些动容，犹豫着跟丈夫说道：“怪可怜的，要不，咱别要这孩子了。”
　　“不要就不要，你说了算吧，”那男人边开车边说，“可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吗？我看这孩子挺不错的。”
　　“以后我们可以去领养别的，这个，太不忍心了。”
　　“那行吧。”
　　男人说着放慢了车速，顺着路边停下，苏简一推车门跳下来，这时林浩淼追了上来，他气喘吁吁的一把拉住苏简的手，问到：“小简，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说以后要跟我一起上学的吗？”
　　“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回家。”苏简擦着眼泪说道，“淼哥，你腿流血了。”
　　“没事，不疼，我们回去。”
　　“嗯。”
　　于是那对夫妻又把两个孩子送了回去，临走还硬塞给苏奶奶五十块钱，说是让孩子上学用的。
　　这一年暑假开学后，苏简上了学前班。那时候这个县城的学前班是跟小学在一起的，叫做育红班，而这一年林浩淼才开始上一年级，因为他性子野坐不住，所以上了两年学前班，他跟苏简一个晚上学一年，一个早上学一年，因此虽然相差三岁，林浩淼却比苏简只高了一个年级。
　　从此之后两个孩子每天都一起上下学，当时街道两边的电线杆上都装着喇叭，每天早晨喇叭里都会播放央广的中国之声，苏简和林浩淼就在央广新闻的播报声中说笑着往学校走，放学后两人会玩一会儿再各自回家。在学校孩子们都是轮流值日，打扫卫生，每次轮到苏简的时候林浩淼都会去帮他，偶尔也会有别的孩子嘲笑苏简的腿，每当这时林浩淼都会冲上去揍人，直揍得那些孩子以后遇到他都绕着走。
　　那时全国都在热播《射雕英雄传》，苏简家里没有电视，他每天听别的孩子议论剧情心里便有些痒痒，于是有一天林浩淼让他去自己家里看电视时苏简没有拒绝，这是他第一次去林浩淼家，也是他第一次进到单元房里。
　　这房子可真好啊！苏简艳羡不已，屋里就有水管和厕所，还有沙发、席梦思床、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 所有一切在苏简心中象征美好生活的东西这里都有，当时他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奶奶也住上这样的房子。
　　林浩淼家里有个姐姐，是他的二姐林浩翎，这是一个温柔沉静的姑娘，她默默拿出家里的水果来招待苏简，然后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一本绘画书。
　　这时她妈妈邓玉芬在旁边说道：“一个女孩子家，整天看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没见那些画画儿的吗？都是些留着长头发的男人，阴阳怪气，不男不女。”林浩翎于是放下手里的书，把刚才林浩淼脱在门口的脏衣服抱走，放在了洗衣机里。
　　一起看电视的时候，邓玉芬时不时的会向苏简这边瞟上一眼，虽然嘴里不说什么，苏简却被她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以至于这次之后，苏简再也不去林浩淼家看电视了。
　　到了第二年暑假，苏简学前班毕业了，他聪明又肯用心，成绩很好，学校给他发了两张奖状。他把奖状拿回家，苏奶奶很高兴，端端正正的把奖状贴在了冲门的墙上，对他说道：“小简啊，可要好好学习呀，不要像奶奶一样一辈子睁眼瞎。你看人家那些上了大学的，上头都给分配工作呢，到时候可就不用受苦了。”
　　“嗯！”苏简点点头，他从这一天开始，心里就种下了要好好学习上大学的念头。
　　暑假里的一天，苏简刚吃完早饭，正蹲在院里的水池边刷碗，就见林浩淼背着个书包来了，冲着苏简神神秘秘的说道：“小简，你过来。”
　　“干嘛？”
　　“你先过来！”
　　苏简把碗拿进屋里，跟着他走到河边树林里没人的地方，林浩淼这才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个紫色的木头盒子递给苏简，说道：“给你，拿着。”
　　“这是什么？”
　　“镯子。”
　　“什么？”
　　“镯子，你看，”林浩淼说着将那木头盒子打开，只见两个绿色的玉镯放在盒子里的红绒布上，看起来光滑细腻，温润柔和，“给你了。”林浩淼说。
　　“我不要，这是女孩子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你拿着吧，我妈说这镯子是我奶奶给她的，以后她还要送给我媳妇，我把它给了你，以后你就能当我媳妇了。”林浩淼一本正经地说道。
　　“淼哥，你这么大了还什么都不懂，”苏简说，“只有女孩子才能给人家当媳妇的。”
　　“才不是，我们两个玩儿得好，以后要一直在一起，不就是跟结婚一样吗？你拿着这个，以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林浩淼说着又把那个小木盒塞了过来。
　　“可是，”苏简有些犹豫，“奶奶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我又不是别人，我是你淼哥！”林浩淼拍着胸脯说道。
　　苏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的诱惑下，收下了那个小木盒，藏在了自己抽屉的最里面。
　　哪知过了没几天，邓玉芬就拖着林浩淼找了过来，林浩淼撅着屁股往后撤，嘴里还嚷着：“我不我不，我就要送给小简！”可他毕竟人小力薄，手腕被他妈紧紧攥住，怎么也挣不脱。
　　“去，把镯子给我要回来去！”邓玉芬说。
　　“我不！”
　　“不听话让你爸揍你。”
　　“揍我也不！”林浩淼的脖子梗着，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
　　苏奶奶听到动静，连忙和苏简从屋里出来，看到眼前这母子俩，不解地问道：“淼子，咋了这是？”
　　“哎呦苏婶儿啊，是这样，”邓玉芬说，“今天我收拾屋子，发现家里的一对镯子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想着这是女孩子用的东西啊，就去问我家翎子，可翎子说她不知道，我气得直骂她，后来淼子才跟我说，是他拿走给了你家小简了。”
　　“有这事？小简，你拿人家镯子了？”苏奶奶问。
　　“嗯。”苏简的头垂得低低的。
　　“小简啊小简，奶奶不是跟你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镯子在哪儿？快去拿出来还给人家。”
　　“不要不要，我送给小简了，就是小简的！”林浩淼说。
　　“你还瞎说！”
　　邓玉芬在林浩淼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苏奶奶赶紧过来拦着，嘴里说道：“别打孩子，小简，快去拿东西。”
　　苏简转身往屋里走，苏奶奶接着说：“真是对不住，孩子太不懂事了。”
　　“没事没事，”邓玉芬说，“其实这对镯子啊，是我婆婆给我的，说是让我以后再给了我的儿媳妇。”
　　“哦，那这可是个传家宝了。”苏奶奶说。
　　这时苏简拿了小木盒出来，递给邓玉芬，邓玉芬接过来打开看看，见镯子没什么损伤，就说了几句客套话，拽着林浩淼走了，苏奶奶也带了苏简回到屋里，家属院里几个看热闹的邻居这才把脑袋从窗口缩了回去。
　　“小简啊，”苏奶奶坐在凳子上喘了口气，“你为啥要拿人家的东西？”
　　“淼哥说，我拿了这对手镯，以后就能跟他结婚，一直在一起。”
　　“我的傻孩子呦，别说你是个小子，你就是个丫头，以后也当不了他媳妇。淼子是个好孩子，可咱们跟人家不是一路人呢，唉……”苏奶奶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