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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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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世界终于清静了。我想。
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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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楼下,抽了口烟。初春的寒风吹得他有些发冷,他缩缩脖子,穿过朦胧的烟雾走进楼道。身后有喇叭唢呐嘀嘀啦啦地吹着,还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片的前后两栋楼房都是上个世纪公家盖的,用来给厂里的领导们分房子。那个年代没有什么物业保安,每户面积也只有五六十平米,不过好在老住户们素质也高,走廊里干干净净,连治皮癣的小广告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清得精光。
这对于二隋来说,自然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他是去年年末新租进来的,为了准备继续冲刺考公务员。他对这一行基本上兴致缺缺,完全是因为家里的关系能让他捧个一辈子的铁饭碗,他权衡了利弊后也没反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其他同学后面瞎混着。此刻他敲了敲烟灰,慢慢悠悠地爬到顶层,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前一边掏钥匙一边摸手机。
然后望了一眼对面的防盗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什么声音,再细听也似乎只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可这按理来说是根本不可能传出来的,二隋深刻地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于是,他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打开自己的门,把刚买的盒饭递进去。
没了电脑,只剩下手机聊以慰藉。他一边解塑料口袋,一边等待网页缓冲。红色的网站logo,搜素引擎,信息通知,热门作品推荐,结尾的公司广告,大米饭冒热气腾腾的白雾让屏幕蒙上了一层水气。他不太在意地用手指轻轻一划,翻出浏览记录,找到这几天一直在看的作者专栏:疯歌。最新更新作品:神魔。二隋哼着曲子,笑了起来。
他不低头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左手扣在手机上继续往下翻。越过了极长的创作目录后,在最底部终于找到了作者的新作品。二隋最近非常喜欢他,觉得这个叫疯歌的作者很有意思。他前面写了二十几篇几百万字的小说散文,竟然全部都是严肃文学,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七年来在点击率不足百位的情况下依然笔耕不辍,着实是可敬可叹。
一直到《神魔》横空出世。
他按照往日的习惯先看评论。好家伙,老子还没看呢,你们这群人连长评都码出来了。上古神魔时代,为了最后活着的权利而进行了长达百年的厮杀。没有正义,没有邪恶,有的只有杀戮,和人性的光辉与丑恶。这令人拍案叫绝的剧情再加上作者独具特色的语言和深刻的思考,让原本蹩脚的小说家在网文大潮中一跃成为人人顶礼膜拜的神级人物,红透了半边天。
二隋出了评论开始补今天的更新,兴奋地胡乱吞咽着,连口水也不顾上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的评论区又炸开了锅。因为作者非常坦然地在结尾写下了:应各位的提问,在此透露,此文BE。
我去。这一句惊得是二隋也一身冷汗,反应过来后又是哈哈大笑。这个作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哪有这样的网络写手,别人生怕不够圆满、读者不够满意,他倒好,直接说就是要悲剧,也不怕编辑揍他。服,二隋是真服。
他继续往下拉,看到作者本人的一条回复,说:因为我最近不开心。然后一堆人跟帖大骂说他妈的你身为作者的职业道德呢,都被你吃了吗,老子花钱就是为了养活你这种傻逼吗,等等等等。二隋抿嘴不再说话,把筷子插进饭碗里,也没什么心情再吃了。
加油,写自己想写的故事就好。二隋想了很久,打上一串留言,没多久就被人回复了无数的傻叉。他冷着脸关了网页,心说你们这群蠢货,然后揣上钥匙准备再出门把剩了多半的盒饭扔了。
太奇怪了。二隋皱眉,对门的“咔哒”声似乎更响了。
现在是晚上六点,小孩子在楼道里高喊着谁谁谁快出来玩,穿得鼓鼓囊囊。二隋要风度不要温度,就一件皮夹克混了整个冬天,走廊里谁家一开门吹了阵过堂风,直接糊了他三个喷嚏。他揉揉鼻子揉揉眼睛,默不作声地跟在孩子后面继续蹦蹦哒哒地下楼。
垃圾站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子下面,他扔完拍拍手,边过马路边点烟。楼下的灵堂里还有女人在哭,他听得有些心烦,可又没法说出来。路过的时候他们家的老太太走出来拦住他,刚要开口泪珠子就又从干囊的眼眶里滚出来:“孩儿啊,那小子今天也没啥动静呀?”
老太太花白得头发在风里直飘,耳朵冻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顶楼他家隔壁的窗户,有点尴尬地回她:“是啊,我今天上午在走廊那么骂他他都不开门。”老太太听完哭得更伤心了,桃核似的眼睛一挤,又是一串哭嚎加爆骂:“你说他年纪轻轻的心眼怎么就这么坏!操他妈我孙子死了就是他干的!!他一个孩子犯得着你什么了,啊,我们家又送吃又送喝得那点对不起你,摄像头不是说了就他那天半夜出门了吗,警察把他放回来干什么就他妈逼的应该就地枪毙……”
她一开口,灵堂里跟着烧纸的妇人哭得也更凶了,旁边跟着来探望的亲朋也跟着大声咒骂。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往这边看,连楼上的住户也都隔着窗子伸长了脖子悄悄地凑热闹。二隋被围观得面红耳赤,生怕老太太又一个激动晕过去,连忙帮着顺气,跟着接话说是是,我一会儿再去敲敲门,您老身体要紧。
好劝歹劝,算是让老太太又回了灵堂,旁边一五大三粗的汉子说是她远地来的侄子,怒气冲冲地拉着二隋的肩膀就说带老子去这小子家,看我他妈不打死他。旁边四楼的大妈也不甘示弱,说你们都不行看我去骂他个祖宗十八代。
唉。二隋心中长叹,我当初就不应该开这个口。
顶楼上的窗帘是乳白色的,直直坠着,仿佛一年四季都不见光。给他们指明白后,他用脚捻灭了烟上楼,身后跟着四五个男女,一阵风吹得他心里发凉。转台阶上了二楼,旁边的那个婶子就问他:“他来这儿快一年白天都不出门,你咋知道他住哪儿的。”二隋心说是你傻逼还是我傻逼,一边笑呵呵地答说因为我就住他对面,见过他几次,所以当时警察掐着摄像头里的照片一问,我就凑巧说了。
“他这人平不太爱说话,也挺老实的。”二隋想了想,补了一句。
“这年头,越老实的人越坏啊。”不知道后面哪个男人说。
他把这群人带到对家的门口,自己说要复习考试,所以就先回去了。众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转身就开始大肆砸门,一边砸一边骂,震得二隋家的双层窗户都一颤一颤的,带上耳塞都不管用。他扔了笔有点想不明白,明明警察都说了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为他作证,为什么这群人还是不相信,不依不挠地让无辜的人承担罪责。
门还在响,中年妇女们骂得越来越难听,可二隋已经快要习惯了,自顾自地看看书刷刷微博。因为死的是个小孩子,又是个悬案,所以闹得很大,甚至各大新闻网站都有案情新进展的推送。微博首页上还在转着惩处恶人寻找凶手的蜡烛,这有个屁用,他嘲笑着划过去,点了条热门段子转发了。
一直熬到第二天他们家出殡,外面的那些吹吹打打终于停了,上门骂人的也马上就少了。二隋打开小说继续兴致勃勃地看更新,因为已经到了决战,原本劣势的仙界开始了最后的大反攻。他看得很爽,继续在评论区里刷加油,也继续被路人骂傻叉。复习,追小说,刷微博,和女朋友打一炮,跟往日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也包括对面的犯罪嫌疑人邻居,他今天依然没有出门。
又过了两天,网络上渐渐没有人再关注这件事了,只有死了孙子的老太太依然每天晚上会爬上来指名道姓地谩骂一通。有一次二隋在屋子里刷微博,听见她儿子也过来跟她吵,说妈你别骂了,满楼都在看咱家笑话呢。老太太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扇得二隋隔着大门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老太太长得看着小巧,脾气和嗓门真是一个赛五个小媳妇的彪悍,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劝。
《神魔》现在还在更新,不过因为作者原因由一日三更变成了一日一更,据说是生病了。因为说了结局是悲剧,最近的点击量直线下降,剧情也走得乱七八糟,昨天还打得好好的,今天竟然变成了主角和仙魔两界莫名其妙的同归于尽。这突如其来的神转折也让二隋这种死忠党都看不下去了。又凑巧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问他复习得怎么样了。他深吸一口气,勉励招架。
挺好的,已经第二轮了。
能不能考上这事我哪儿说得准,这得看出的题啊。
妈,我没敷衍你,我是真不知道。
我猜?我猜什么啊。
这跟信心又……好好好,我有信心,有信心。
行行,我肯定能考上,啊。不说了,我看书去了。
他放下电话瘫在床上。傍晚的天空里挂着淡得像雾一样得太阳和月亮,没什么云彩,清清亮亮,感觉到了夏天似的。楼下的大爷大妈们又凑在一起说话,小孩子呼啦呼啦地一边跑一边尖叫。
怎么越来越烂。他也学着别人的语气在下面留言。作者的脑子最近是灌了屎吗。
他听见楼下的老太太又晃晃悠悠地上来了,于是冷漠地又加了一行字,如果结局真是这样的话您也别写了,自刎谢罪去吧。点击发送,进度条开始滚动。他手一摔,骂骂咧咧地把脚底下的被子拉上来盖住脑袋。
“妈的,让你儿子过两天再生一个不就完了。天天来这儿骂骂骂骂,骂你妹啊。”
他睡得很不踏实。外面的警笛声一响,他就被吵醒了。二隋从被窝里摸出手机,显示是晚上九点。他睡眼朦胧地爬下床,挠着脑袋站在窗台前隔着七层往楼下望,兴致勃勃地想找找热闹。结果一打眼就是个人趴在地上,红彤彤得全是血。
我去,这谁啊,这么想不开,不过看这位置和身形,好像是他……隔壁的那位邻居?他一下子就醒了,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这才发现那人的半边脑子都碎了,剩下的半边还瞪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竟然还崩了挺远。他想了一阵,然后转头就往厕所跑。
二隋的裤袋传来“叮咚”一声,他正抱着马桶狂吐。就听见楼下忽然又爆起喧哗,男人女人在大哭,观众们却在鼓掌相庆,说找到了,警官来电话说凶手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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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房间里,窗户被完全拉开,被风卷起的乳白色窗帘鼓起来又粘在另一半框上,在夜空里猎猎作响,像是一杆孤独的白旗。寒风吹得桌面的笔纸乱飞,咕噜咕噜,稀里哗啦。不知道多久,电脑旁边的旧手机震了一下,是条短信,来自“编辑”:
疯歌你出什么事了,谁让你把《神魔》改成完结的?
楼道里又传来阵阵的唢呐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