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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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的化不开的墨，纷纷的雪微溶，轻落在指节分明的竹松伞上，空中一缕幽微的竹香慢慢袭近，他撑着伞，拿着裹着油纸的烧鸡和酒从竹林外慢慢走近，长风呼啸，拂起他垂落的束发，飘飘然如羽翼谪仙，举目望去，雪花浮蹿在每一株竹子的间隙，似乎捧着竹林深处最灿亮的一抹绿色，那是一株露草，周身灵力飘沉着逐逐萤火，那是她，化成露草的她。天地浩大，只有露草伴着徐徐飞雪腾跃其间，浩渺尘世没有污埃，没有喧哗，只余下生机腾腾的净。
他踏着茫茫雪路走近她，靴子轻叩积雪，如锦帛慢慢扯开的靡靡轻吟，修长的手蓦然腾起，使露草轻轻立于青石案上，他放下烧鸡和酒，拿起竹松伞撑在露草旁，打开裹着厚厚油纸的烧鸡，氤氲许久的香气倏地漫散在空气中，他想着此情此景她会睁开眼睛，笑容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无声绽放，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夷则，你真是太好了，啊烧鸡！好香！”
周身二月霜寒冲刷着静静的雪地，天地寂静，露草依旧没有任何回答，安逸的立在一旁，是悲伤，是欢愉，他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假想终归是假象，她已失神识，没有任何夜晚能使她沉睡，也没有任何黎明能使她醒来。她已经离开他了，已经……离开他好久了。
也许过去的岁月都会过去，可命运却从不忘怀他的艰难，从一开始，从他由天潢贵胄成为不识身份的半妖，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吊起来，他拼命挣扎，那个磨皮还带着杀戮气味的圈套就一步一步离他的脖颈越来越近，到最后，他放弃挣扎，痛苦却要逼着他选择那条一死了之的黑暗，曾经给过他一点甜头，最后却又毫不留情的收走。如果没有她，没有无异闻人，没有师尊太华，或许一点小雨都会打湿他的信心，一阵微风都会吹走他的良知，然后所有的一切埋进土地，从此慢慢没有人会去看一眼。他一直在想，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努力？天赋？还是只是纯粹的命运？
原来……是运气，他运气的遇见了所有重要的朋友，运气的遇见了只能在人世短短停留的她。他可以知道她的一切想法，不用任何的窥测与摸寻，因为她那样单纯，那样深爱着他，她明白他心上每一个痛苦的折痕，甚至是指尖接触现实的颤抖，她理解他的悲伤与愤怒，即使不知缘由。他的一切都在她的凝视中，这样的长久让他安心。而他们只拥有短短的几年，多一年，一个月都不行。
他总是喜欢看她小憩，熟睡的样子，像是浸泡在橙黄色的阳光中，美得好像光影正好时的静物，与阳光在一起谈吐呼吸，哈出的不可见的气息都带有的夕阳晚照的摩挲韵律，她忽的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你盯着我睡觉干什么，哦~夷则原来也喜欢偷看姑娘睡觉，谢衣哥哥说，总是有些人喜欢大半夜翻过窗子，偷偷盯着姑娘看。”他习惯性的扶着额角，好笑的问她“那谢前辈有没有告诉过你，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她仰着头，似乎真的在认真的回想“嗯……好像,好像没有呀。”她流墨一般的眼神中尽是细碎的光，漂亮的让人瞠目，他牢牢的扶着她的肩膀，说的话慢条斯理，“谢前辈不是教你不要吃亏么，那你也来看我睡觉，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她腼着脸，羞涩的好像含苞待放的月季“夷则，我觉得你越来越厚脸皮了。”
“……”
那段日子他变得很会调笑她，大概是，人往往会自动的回避伤心，就像针在扎向手指时的反射。她归期将至，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每一天的擦肩而过，他更是想紧紧地抓住所有的亲昵时光，不让它从指间漏出一分一毫。所以他们不由自主的选择性失忆，将伤心的都忘记，故意地忘记，故意地搁起，去紧紧扣住为数不多的时光。
以至于他的脸皮越来越厚……
他和她一起去南疆寻求秘法，适逢那里的七夕节，人们个个坐在戏台前，听着侠女剑客的爱情传奇，她在一旁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戏台，高潮迭起时就扯着他，气冲冲的好像受了莫大冤屈“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拆散他们呢，夷则，你快去打倒那个人，我……我放小红协助你。”他按了按她的额头，无奈的叹口气，笑着看她“傻丫头，那是在说戏呢，不是真的，收起你的义愤填膺吧。”她皱着眉头，怨念的看着他“我，我知道了，就是入戏太深了嘛！夷则，你说我是不是特别适合当侠女，我觉得我现在骨子里热血沸腾。”他故意持着怀疑的口吻“热血沸腾？莫不是发烧了，要吃鸡腿么。”她微红着脸，抚着鼻子娇嗔道：“夷则！我不是天天只想着鸡腿的，我也有高尚的其他追求。”他将她的手握着，笑着看她“哦~难道你的灵丹妙药变成烤肉了。”她有点羞愧地低下头，“我一直都爱烤肉呀……不对，我们现在说的是我想当女侠，你……哼，我走了”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愤怒的别过身去，向着灯火冉冉的店家跑去。又闻到肉的香味，停在一家客栈的门前，不争气的抚着肚子，他在后面慢慢的走着，戏谑的笑充斥嘴边，看到她好笑的停在路边，疾步走去，嘴上安抚着恼火的小姑娘“阿阮，等等我，我们一起去”
阿阮，等等我，等等我……
回忆不经意的闪过，他愣了愣神，看向大雪纷飞中的露草，手边的酒盅已经冷了，如今他一人独饮，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曾经的过往碰碎的声音。他就如一块被包着的熄灭火苗的冰，寒冷的水汽在他四周蜿蜒，再无任何温暖可近他身。大概所谓痛苦，都是因为得到而又失去，疲惫与无力早已渗入骨髓中，每当他以为可以稍微模糊一些的烦恼与怯懦时，命运又不厌其烦地抠开他的血伽，重复疼痛着深刻的伤疤，他举起面前微寒的酒杯，伸手扫了扫伞上的落雪，眸子瞧向伞下的露草，嘴中喃喃自语“阿阮……”，语气中含着千言万语，却只得呼唤一个名字，她像是六月的天气，时而梨花带雨、时而微有雷霆。同时她也像天空一般纯净，万里晴空下包含得了日月星空，是他的归属。而今他扬手是春，落手是秋，掌握着无限权力，在这一扬一落之间，她却依旧静默在这里，天玄教的秘法积聚的灵气还不够支撑她的神识。而他停留在一片空白中，食物与水都在他的身旁，还有周身无数人的效命，他却只想盘腿坐下。
寒意渐退，森楚的黑暗静静的徘徊在天际，黎明有一冲而上之态，他看着眼前的天空，视线慢慢模糊，像是看到了他们的最后一夜，那个不堪回首的一晚，也是这样的天空。他们坐在太华山的最高处，她说她很想看看他曾经向她承诺过的河山万里，他知道她已是回天乏术，如今只是垂死征兆的残活着。如果真的是最后了，他更愿意带她去看更美的风景，去看青草陌陌的乡村人家，去看浩瀚无际的海岸沙滩。他握着她的手，面色沉静，看不出悲伤“太华肃穆，如今又是大雪，举目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你怎么想起看这个了。”她嘻嘻的笑着，想要展开最清楚明亮的笑容“哈哈，我很少见大雪呀，这么看下去，倒真像是看到了山河万里，夷则你看，那边好像蜿蜒到天上了……”
她从不曾涂抹胭脂水粉，可他如今却嗅到了重重的脂粉味，是呀，她的脸早已苍白如纸，是依靠着这么点伪装，来维持着绯红的面色与他说话。他紧紧地扶着她的肩坐下，化为露草是从肢体开始吧，，如果真的已经开始，他只请求这个过程慢一点，再慢一点。她像是觉察到什么，静静的看着他，他却不出一声，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倏地转过头去，声音不在敞着欣喜，看着遥遥的山景慢慢的说“夷则，其实我只是想再看看夷则最喜欢的地方，这样万一我不小心把你丢了，我也能记得去哪里找你。可我怕即使看见你的眼睛，看见你的眉毛，却不记得你是谁。”他搂着她的手淌着汗，却又不敢松开一点，“是担心跟我分开，也会像以前忘记其他人一样忘了我，不会的，师尊有一块三生石，就和你在巫山摸到的那块石头一样，可以让人知晓前世今生，所以你不会忘了。”她狠狠的盯着他，语气坚决“那说好了，我一醒来就让我摸石头，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夷则变成什么样，都不许不让我摸。”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认真叮嘱，他短暂地顿了一顿，努力地装作平静，“好，不论沧海桑田，不论我是否鬓发斑斑，你都一定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渐渐发冷，他只能紧紧地搂着她，他抬头看着天空，看着无际的雪，他真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现在就想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给她烧成另一个春天，温暖渐渐冰冷的身躯。她慢慢的抬起头，语声缓慢，柔声说道 “夷则，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小心，不要让人给伤到了，还有你的家人……”他摸着她的头，打断了她的话“阿阮，你放心，没有谁可以逼迫我成为他们想让我成为的样子。”她像是完成了心中最重要的事，安心的抱着他，眼角都抹着笑“夷则，太华真的好美，我好像看到了天上的银河照在雪上，难怪是夷则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还有夷则最尊敬的人，真好，真好……”黑暗像是被吞噬了，蜷缩在一边，黎明伸出一丝微弱的光，她眯着眼看着日出的地方，短暂的顿了顿，强忍着哭腔“我原本想等到日出为这片天空描上鎏金边，可惜我没有时间了。”他不知道去怎样接下来的话，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安慰她，原来痛苦真的浸淫在各处，甚至不用睁眼寻找，因为它自己就会找来。她终于还是哭了，抽泣的叫他“夷则，夷则，夷则……”灵力从她的身体四散开来，像是烛烛萤火飘荡在天际，带着主人在这世界的执念。
他沉默着，好似直到自己变成哑巴，直到无法回答，直到世间的星辰都陨落，直到大地草原全部枯黄，直到他们被生死阻隔，直到她离开他，他抬头仰望天空，才知道夜空从来都不是黑色，它是悲秋伤春的紫，是刻骨铭心的红。黑暗就是这样焊住他，用捆绑，用火烧，用鞭笞，用凌迟，一切痛苦都漫漫无期。寒风呼啸而来，重重地捶打着他，孑然一身，只剩下一颗霜打零落，苍老蹒跚的心脏。
“呼啦，呼啦……” 窗外的风刮过，雕花窗棂哗前后摇晃，他倏尔睁眼，雕木床尾上摆着几盏宫灯在远处的屏风上映着他的影子，他又梦到他去看她了，又梦到他们的回忆，看来人不能多想，想了就会痛苦，选择是与痛苦伴随的双生，是灯芯里的两条灯线，点燃了，刷的一下，就又灭了，然后他依旧恨着，不忿着如何努力也不曾更改的命运，恨它为什么前一秒他握着火，后一秒又让他含着冰。
他用力的按了按额角，想清醒神思，忽然瞥到桌上的一封信，伸手打开，纸张带着一股沁心的竹香和未溶的雪屑，笔墨洒脱的写着一个字“醒”
你是时间雕刻出的珍宝。
而我将跨越时间的瀚海寻找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