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术》琉雾

3、第三章 火狐青歌

　　青丘九尾狐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千千万万年都如是传下来。九尾狐族分为四部，银狐部子孙皆冠“银”姓，火狐冠“火”姓，隐狐冠“隐”，黑狐冠“黑”。
　　本来四部过得好好的，天下太平，偏偏在青丘火狐第八任长老即位，四部长老为此姓氏大动肝火，差点兵戎相交。而这任火狐长老，正是后来被落星决用昆仑神物抽得只留一口气的那个。
　　这第八任长老原也是个地位低下的小狐狸，一心进阶为魔狐后，跟着神魔在魔界横行多年，便也养成了傲慢骄纵的脾性。用落星决的话说就是：狗仗人势。而那狗仗人势的火狐长老，自从登上长老之位后就没有一天消停，时时刻刻不想着如何吞并其他三部，自己独揽青丘大权。更过火的，莫过于违背族制，更改整个火狐部的姓氏为“青”，冠以青丘之姓，意为他火狐部终有一天将统揽整个青丘。
　　其余三部自然不干，奈何实力又却是比不上火狐部，银狐长老便将此事上报于天庭。天帝大怒，道那青丘虽然小，也是一方神土，若被神魔那边的火狐占去，岂不是又为魔界添一方水土？
　　天帝自然不干，天帝都不干的事情，爱管闲事又容不下沙子的落星决是万万都不干，于是主动请缨，带着深藏天权仙府多年的昆仑神鞭，孤身一人赶往青丘，要去会一会那自大的火狐长老。
　　那时仙魔分庭相抗，神仙地位不像如今这般受六界尊崇，但好歹落星决是堂堂天权星君，青丘长老莫不敢不前来相迎。偏偏，偏偏就是有人敢。
　　火狐长老躺在火狐洞府的软榻上，吃着美婢递到嘴边的葡萄，转头就吩咐下人，说自己身体不适，随便找个人应付应付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权小儿。笑话，应付已算给天权面子，如今自己跟着神魔混，就是天帝来了他也不待见。
　　那个得到指令的下人就去寻这应付天权星君的人了。可是火狐向来阴险狡诈，怎么不知仙与魔不对付，火狐多修魔道，此去迎那劳什子的天权星君，不仅讨不到任何好，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虞，火狐部没人敢去淌这趟浑水。
　　下人正发愁，偏偏来了个小屁头主动举手要去。那下人一低头，就见两个屁大点的小鬼头站在他面前，正是火狐长老的两个远房侄子。一个名唤：青音，一个名唤：青歌。
　　两个小鬼本是同胞兄弟，长相有七分相似，就那个脾性完全南辕北辙。哥哥青音，好武力，活泼好动脾气大，惹祸事不少；弟弟青歌，喜清静，总是弯着双红通通的圆眼睛笑呵呵的，软糯可爱。
　　此刻那青音就拉着自己弟弟肉呼呼的小手，站在下人眼皮底下，一个劲嚷嚷：“那天权星君什么来头啊，还要我姑父去接他，架子忒大！你且让我去，别看我人小，力气可大着勒，定能打得他落花流水！”
　　下人深感头疼，正要回绝，就听小青歌腻一把甜甜的嗓音：“姑父不就是要给那什么天权星君下马威么，大哥哥看我们两个小孩儿，去了不真真是恰好的下马威么？”
　　下人一听，深感有理。长老的确是要随便找人应付天权给他难看，正巧这么屁大点的小孩去，定能给天权一个十足的下马威：你也就只配我青丘火狐的俩小儿出来迎接。想着，便也就应了俩兄弟。
　　弟弟青歌本也是被自家哥哥闹到没办法，才不得已帮哥哥去会一会那什么天权星君，只当自己凑凑热闹，放下马威这事儿他不热衷，自然就交给十分热衷的哥哥青音。
　　青音半点不含糊，找到落星决，上去就一通谩骂，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直骂到落星决祖坟上去。
　　火狐下人给落星决送去的下马威，落星决还当真受了，受得恼羞成怒，受得怒火滔天，只道眼前两膝盖般高的黄口小儿是火狐长老故意派来羞辱于他，当下就把哥哥青音踹出十米远。
　　要说这天权星君虽贵为仙界上仙，却半分都没有上仙该有的气度与雅量，脾气上来，踹青音那一脚虽然只用了一层不到的功力，却还是将小小的娃娃踹到口吐鲜血。
　　“哥哥！”彼时还是个肉团子的青歌扑到青音身上，赤红着眼朝落星决吼道，“你为何踹我哥哥！你凭什么踹我哥哥！”
　　青歌细细的嗓音甚是尖锐，吼起来甚是刺耳。落星决不悦，冷声道：“乱吼什么，你同你哥哥此番前来羞辱于我，我只踹他一脚，那一脚凭他灵狐修为十来天就能见好。而你，我念你方由一介小畜生修得正身，连灵狐都不算，特开恩不降罪于你，你还有什么好吼的？”
　　“你……”青歌未曾想过堂堂上仙，也会没脸没皮与他一小孩争辩，当下就被噎住。那时青歌修炼不过百年，嫩得能挤出水，自然斗不过一把年纪的老大爷落星决，被落星决几句话就反驳的泫然若泣，便拿出杀手锏，装可怜道，“我与哥哥只是个小孩儿，亏得你是上仙，居然连小孩都动手……”
　　那张粉扑面团似的脸，再配上软腻中带哭腔的稚声，就是十殿阎罗听了也要心软几分。
　　偏偏，偏偏落星决比阎罗还要阎罗。
　　“呵，你也要脸。”落星决瞧他这样，甚是不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且不说你哥哥两三百岁的修为，凭你这百来年的年纪，放到人间给人做爷爷都嫌老。你虽还未能修得成年人身，心智却早已成熟，却与你哥哥顶一副小孩儿模样四处招摇撞骗，装可怜竟还装到我这里来了。”
　　小青歌哭腔刹那止住，如鲠在喉。他面色腾的发红，又腾的发青，再腾的发白，比天边云霞还要变化多端。
　　什么叫招摇撞骗，说得他像个神棍一样，就是神棍，也是他们修道人才是神棍！
　　小青歌只觉心中邪火猛烧，他向来喜欢以笑脸和单纯的面貌示人，一来讨人喜欢，二来也方便他邀功邀赏，却还从未有人敢在人前这样说他……小小的青歌嘴角一勾，不似素日讨好时那种大大的向阳花般的笑脸，他低垂着头，沉着眼睛，眸中业火烧得浓烈，倒影的全是眼前高大的睥睨天下的天权星君。
　　青音见青歌这般笑，不由鸡皮疙瘩掉一地。
　　青歌心智比他成熟，也惯用好脸色示人，他见过为数不多的这种令人发怵的笑容，皆是在青歌探索欲、占有欲与火狐的嗜血本性皆爆棚的时候才会出现。青音暗暗觉得不妙，上次青歌这样笑的时候，是对着变作乌鸦戏弄青歌团团转的堂弟。然后第二日，隐狐部的下人就在青丘边界找到已经被开膛破肚挖去心肺的小堂弟。
　　青音打个冷战，他知道自家弟弟命中就带魔性，必将修为魔狐。
　　小青歌的眼神极为嗜血，落星决却不以为然，他自神族没落时出世，历经神界崩塌，神族受诛天劫后寂灭，接着又参加荒原一战、仙魔大战，自然什么样恐怖的眼神都见过，小青歌那点剂量于他就是皮毛。
　　落星决很快就将青歌兄弟俩忘到脑后，直飞往火狐洞府，前去揪出那傲慢无礼的火狐长老。
　　那厢火狐长老正腻在火狐美人的温柔乡里，听外面有人失声叫喊，只当哪个没规没距的在瞎嚷嚷，便要着人去把嚷嚷的人找来打五十大板。火狐长老那双迷失在酒精里的眼睛刚眯开一点，耳边女子一阵尖叫，眼前虚影微晃，后颈就被提了起来直飞往空中。
　　火狐长老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这才稍稍回了神，先是发怔，而后缓慢转头瞧上方，正撞上一张冷若冰霜的漂亮脸孔。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不同于狐狸的风情万种媚态横生，眼前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仙人之姿，冰雕似的面孔就像笼着云啊雾啊的，禁欲得让人看不真切，却又勾人掠夺……
　　火狐长老好酒色，被落星决迷得七荤八素，就借着浮生醉的酒劲大起胆子，也不管来者何人，伸手朝那张不真实的脸孔摸去。
　　落星决厌恶瞥眼，一把将火狐长老从半空扔下去，下方正是群狐活动的一方广场。他漂浮在半空，手握发出神光的皮鞭，白衣被海风吹得鼓动，厉声对火狐长老道：“本打算来了青丘先与你说理，见长老这副尊荣怕也是对牛弹琴，我只问你，可还想吞并青丘其余三部？”
　　青歌当时也在狐群中，抬头仰视他，千年业火的双眸里全是神祗般的落星决。
　　火狐长老背部擦着地面堪堪向后滑了几米才停住，被这么一摔，酒劲已醒大半，怒火中烧，当着众多徒子徒孙的面难堪异常，又听头顶来人甚是嚣张地对他说话，即便对那张美人脸初见时有再多好感，也抵不过心肺中的滔天怒火。
　　火狐长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头顶上方的落星决道：“你个毛头小儿从哪里蹦出来的？！动土动到你太爷爷头上来了，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落星决面色一凝，手臂一挥，神鞭浩浩荡荡甩过去，“啪啪啪”三声毫不含糊地甩在火狐长老身上，抽得长老“啊啊”惨叫。
　　落星决手上微顿，复问道：“可还想吞并青丘其余三部？！”
　　“你他妈……”话未说完，又是三鞭子。
　　昆仑神鞭不比普通鞭子，乃是上古神器，由上神刑天取东海蛟龙的龙脊骨放入混元业火中灼烧百日，方炼得这势如破竹的神鞭。普通凡人挨上一鞭，便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妖物虽没有人类孱弱，到底也知疼痛。火狐长老生生挨了六鞭，直抽得他浑身血污口吐白沫。况且落星决下手狠却招招不要人性命，只这么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为报今日被黄口小儿羞辱之仇。
　　落星决一口气撒下来，也消得差不多，见地上以趴着奄奄一息的火狐长老为圆心，里里外外围一圈九尾狐，却无一人出手相助，就知这火狐长老惯是一味作威作福，底下人早已满腔怨怼不敢说罢了。落星决突然就笑了，冰雕似的面容笑起来仿佛笼了阳光般，看得一票狐狸眼睛都直了，小青歌眼中的业火烧得更旺。
　　落星决只笑道：“我还道你这第八代火狐长老有能耐到哪里去，原来也只不过是仗着跟了那神魔妖物几年，狗仗人势恃强凌弱罢了，我今日竟会与你这种蝼蚁置气，简直可笑。”
　　说罢便降下身子落到其余三部长老面前，道：“我奉了天帝旨意前来，并无意取他性命，但这几鞭下去，也定会抽得他半身不遂，是再也不能接任火狐长老之职。大选长老是你们狐族的事，我就不参合了。我圣命已达，告辞。”
　　三部长老颤颤巍巍地送走这尊风里来雨里去的大神，便低头开始筹划起大选长老时，定要找来艾叶去去晦气。而无人注意到，那个真正惹怒天权星君的罪魁祸首之一青歌，竟跟在落星决屁股后面偷偷溜了出去。
　　落星决来前，青丘大雨初歇，一片泥土的清润气息。落星决行走在开满小花的羊肠小道间，他对花不太懂，只觉着开在路边这些小野花，比九天上大朵大朵艳红华丽的牡丹好看千万倍，便不打算御云直飞，而是缓步赏花前行。然而还有一个让他缓步的理由，便是身后跟着个他一巴掌就能呼死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化作小娃娃人形，不躲不闪的，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落星决记性不好，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白净的小娃娃就是方才代替火狐长老前来羞辱他的一双小孩中的一个。
　　落星决停下步子，那小狐狸也停下来，落星决往前走，小狐狸也往前走，反正就这么隔着三、四米的距离，不长也不短。
　　还是落星决先不耐烦了，侧头看他：“莫不是你想给那火狐长老报仇？”
　　小青歌顿了顿，摇摇头，“他虽是我姑父，我却实在不与他亲近，也见不惯他的作为。”
　　“呵，那你跟着我做甚？”
　　小青歌抬头，目光如炬：“你座下可收弟子？或者府上缺个沏茶打扇的？”
　　落星决古怪地看这小屁孩一眼：“我不收弟子，府上就我一人，有两三仆役已经足以。”
　　“那……”小青歌咬咬下牙，左右想了会儿，又说：“我见你出行只御云，猜你没有坐骑，我给你当坐骑。”
　　落星决倒有些惊讶，狐族向来高傲，尤其以青丘的九尾狐最为著名，制服得九尾狐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给人当坐骑的，九天之上也找不出那么几个神仙。落星决自认为没这种驯兽的好本事，便好奇于这小狐狸的意图。不过一个小屁头，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说要当他坐骑又委实好笑，落星决忍着没笑出来，不无打趣道：“坐骑？你？你化作原型能驮动一个三岁小孩么？”
　　小青歌脸上一红，却无话可说，他不过百岁年纪，才刚修成人形，本体亦是只巴掌大点的小狐狸，怎可能驮得动高挑威严的落星决。
　　小青歌咬着牙，头一回为自己过幼的年纪与短浅的修为感到羞愧。他以往因年岁小修为短总被宗堂里的小孩儿欺负，自己却总能人前忍辱负重不予计较，转眼人后就用尽一切手段，将辱没他的人抽筋扒骨挖心掏肺。
　　只要是他想要的，想做的，就没有要不到做不到的。
　　可只有这个人，他是九天上的天权星君，他位高权重，他法力无边。自己骗不了他，打不赢他，掳不走他。头一回有了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的不甘。
　　落星决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小年纪的小狐狸，单纯天真的皮相下面藏了多少害人的心思，魔性深重。虽明白这小狐狸一心想跟着自己，若能教化他修往正道也是好事，可小狐狸身上如此深的魔缘与杀伐之气，纵使他天权也不敢将其贸然带入天庭。
　　落星决叹口气，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尽量和蔼道：“我知道你想随我一同入天庭，可我身负天权一职，永生永世得为仙界得为天帝卖命，眼下仙魔大战在即，我是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你教导你。你若想修仙，即便没有我没有天庭依旧能修，只要你做到六根清明……”
　　小青歌猛地抓住他手臂，打断他的话道：“修仙不修仙于我无所谓，若我只想跟在你身边呢？”
　　“呃……”落星决有些不明白，这小狐狸与自己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为何会有非要跟着自己这样的执念？
　　小青歌没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你不让我跟着你，可真是因为仙魔大战在即你无暇顾及我吗？”
　　“啊，是……”
　　“那仙魔大战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能让我跟着了罢。”
　　“呃……这个……”
　　“那我就在青丘等你，等那仙魔大战结束了你就带我走吧？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那个……嗯……”
　　“我以后就好好修仙，虽然火狐多修魔道，但只要努力，修仙也不是不行，我就一边修仙一边在青丘等你。”
　　“这个……”这小狐狸能不能让他说完，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就把事情安排好了，都没过问他的意思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说好了。”小青歌一板一眼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抿抿嘴巴，埋下头嘟囔，“我就在这儿等你，可你若是食言了……若是食言了……我便改修魔道，把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把你逼出来。”
　　落星决嘴角抽了抽，这半大点小狐狸居然威胁他？就算放九天上，谁要有胆子敢威胁他这么一句，早被他一鞭子扇到蓬莱喂灵珠去了。可现下他一腔怒火早就发泄的差不多，实在对眼皮下小小的小狐狸发不出火来。落星决不再多言，懒得去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道是小孩子家一时心性上来，过不了几年就会全浑忘过去。便索性揉揉青歌的小脑袋，起身径自离去。
　　“星君，我叫青歌。”小狐狸在身后喊道，“莫要忘了，来青丘与我见面。”
　　见不见面，落星决才不在意。去一趟青丘弄得一身疲惫，回到天权府邸倒回榻上，头刚粘上枕头，就休憩过去。第二日再醒来，哪儿还记得什么青歌不青歌约定不约定，并着千百年前的前尘往事一起抛到九霄云外，然后晃晃悠悠出门，偷得浮生半日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