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行》月静春山

2、连城遗梦

　　三月飞雪，天地间寒冰彻骨。
　　华夏北方边陲连城镇，满城白幡尚未摘下，大雪飞落幡上，一片肃穆荒凉。
　　抗击北戎的大战中，华夏宸帝带领的雄师大败曾令中原人胆战心惊的北戎百万铁骑，曾经的暴虐蛮人再也无力侵扰华夏边境。捷报传到中原，华夏人民正当举国欢庆，然而一个消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彻中原——宸帝在牧野乱战中中敌军暗箭而亡！紧接着，帝都未央宫的国母莲若夫人病重不治，随帝而去；再接着，宸帝仅有的两条血脉兴华太子跟求凰帝姬被心怀不轨的万俟相国派出的刺客暗杀，朝中几位忠耿之臣也被万俟党羽所害，帝都四世家的产业也都受到重创。
　　一时间，白幡覆城，人心惶惶。
　　所幸，远在藩镇的宸帝亲弟厉王当机立断，带兵三万闯入禁宫，逮捕叛臣万俟相国及其一众党羽，投入帝都大狱，判罪诛九族；并严厉惩治护主不力的宸帝亲信侍从。最后派遣官吏安抚各地民众，发放战时征收的多余粮草。
　　一时间，逆贼得惩，民心大悦。
　　国不可一日无主，在华夏臣民的一致呼吁下，厉王推让再三，终于勉为其难登上帝位，再兴中行皇族，史称中行厉帝。
　　平叛功臣夏侯准继任华夏相国，空了一大半的朝廷陆陆续续地被填充起来。
　　兴许是刚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胜仗，也许是帝都风云离这里太远，这个华夏与北戎交界处的边塞小镇防守并不严密，毕竟北戎军队早已退居华夏边境百里之外休养生息。无论戎人还是华夏人，都要过活，因此无论战争还是和平，两国的贸易总是明断暗续。城门口进出的多是倒卖奴隶、药材、私盐的两国商贩，守城的官兵惫懒疏散，遇到走私的商贩眉头一挑，对方便会谄媚地递上一块银钱，所以。来来往往，并无阻滞。
　　靠城门有一间简陋茶舍，外面冰天雪地，室内生了暖炉，疲惫的商旅在这里暖一暖冻僵了的手脚，饮上壶茶博士殷勤端上的热茶，再天南海北地胡侃几句，倒是个好去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茶舍也不例外。地处两国边陲，又逢战后，茶客鱼龙混杂，出手阔绰的戎商，脸带疤痕的沉默刀客，娇媚妖娆的异域舞娘，不乏显眼人物。不过今日，大家的注意倒放在了俩小娃娃身上。
　　说俩小娃娃，倒也不准确，那个身披雪狐斗篷的小少年瞧年纪不过十一二龄，眉眼间却沉稳成熟，立如芝兰玉树，周身一股淡淡寒意，让人莫名产生敬畏之情。
　　从一踏进茶舍，茶博士上前殷勤招待，茶客频频注目，少年似乎无所察觉，更丝毫不在意，只由他身后几个恭谨侍立的奴仆回应点茶，他只是撩开斗篷，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放到擦拭干净的桌凳上，替她解开包裹得极为严实的金缕碎花斗篷。那女娃带着浅涡的小手不住揉弄着一个软软的透明球包，一双明眸骨碌碌地打量四周，遇到打量的目光也不怕生，还会咧咧嘴角，仿佛跟人问好。
　　茶客们瞪大了眼睛瞧这俩娃娃，不知道是哪个世家大族竟肯放儿孙来这荒蛮之地受苦，稍转心思的，仔细瞧瞧紧跟少年的奴仆，手腕之上，有重重文身向衣袖中蔓延，若隐若现的，似乎是一个“御”字。
　　小姑娘扎着团鬏，一边就着少年的手喝水，一边咿咿呀呀地嘟囔着，时不时冒出几声兴奋的“哥哥”，旁人看久了觉不出意思，也便调转了目光，她的兄长却只是专注地望着她，颇宠溺地笑着点点头，或者温柔地摇一下头。
　　过了不久，茶舍外传来异域口音的呼喝声，茶客探头一望，原来是两个北戎商人赶着十来个奴隶进了城门。
　　那两个北戎商人大概冻坏了，心急火燎地闯进了茶舍，饱饮一顿后才想起雪地里拴在马匹后冻得瑟瑟发抖的奴隶。
　　两个戎商里面庞黑瘦的那个汉子支使另一个身形剽悍的汉子：“去把他们放进来喂点儿水喝，要不这么大雪，不等送到东夷就都死绝了。”
　　身形剽悍的汉子颇为不耐，啐道：“他娘的，要不是为了安置这几个野种，老子还在婆娘的毛毡里窝着呢，现在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饿受冻！要我说，这些玷污了天罗耶的野种，趁早扔雪地里任他们自生自灭！”
　　黑瘦面庞的汉子心中同样有怨气：“一场败仗下来，不仅土地没了，还要拿粮食养这么多张嘴。这些个野种在北戎跟华夏根本没人稀罕要，还不如去东夷碰碰运气，兴许卖个好价钱。”
　　骂归骂，商人重利的本性还是驱使两个戎人掀开厚重的门帘，准备带几个奴隶进来烤火。
　　刺骨冷风从门缝处一下子灌进来，茶客们看到了十数个大大小小的、无一不衣衫褴褛的奴隶，他们身上落满雪花，，挤在鼻孔喷着热气的马匹身边瑟瑟发抖。
　　屋内的大多数人脸上现出不豫之色，北戎人脸上多是仇视不屑，华夏人脸上却多是尴尬愤恨，甚至有些茶客想要马上起身离开。
　　“两位客官且慢！”店小二赔着笑忙朝门口奔过来，“小店客人大多是北戎跟华夏国民，实在不怎么待见这些野种，您看……小店生意也不容易……不如这顿茶钱免了，您们就不要带进野种来辱没小店了吧……”
　　“怎的？毕竟是华夏子孙，竟然口茶水都不肯给？”黑瘦戎商有意讥讽，“华夏人果然心狠呢。”
　　牧野一战，华夏大败北戎，即使商人不干涉政务，他们心里也积累了不少怨气。
　　华贵少年眉头不经意地暗皱，茶舍内华夏人都纷纷叫骂起来，一场胜仗简直令他们扬眉吐气，腰杆也挺直的很：“华夏才没有这等子孙，不过是你们蛮子野兽行径，抢去我国妇人生下的孽种，不在北戎好好管教竟来玷污我们华夏国土！”
　　眼看两个戎商牙咬咯咯，屋内戎人跟华夏人剑拔弩张，店小二深恨自己说错了话，汗如雨下。
　　茶舍外的奴隶们表情麻木，似乎根本听不懂茶客对他们的批判，只有望向茶舍内火炉时眼神才充满渴求。
　　突然，屋内响起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声音，小女童扒住兄长膝盖，清脆地问：“哥哥，他们为什么叫野种？”
　　华贵少年从方才就一直冷凝了脸，此时想了想，回答道：“他们父亲是北戎人，母亲却是华夏人。”
　　小女童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越发显得瞳仁黑白分明：“他们有爹有娘，同我们一样嘛！难道我们也叫‘野种’？”
　　茶舍内众人瞬时哑口无言，冷凝的少年也为这童言童语哭笑不得。
　　一道孤冷的目光，蓦然从屋外奴隶堆中投射到女童身上。
　　女童感到了不舒服的注视，她转转脑袋，看到了一个有些奇异的男孩子。
　　他是奴隶里明显偏小的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青，却不像其他的奴隶们渴求地盯着屋内的火炉或者两个戎商，甚至不跟他们团团挤在马肚子下，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跽坐在离茶舍最远的地方，满身戾气，仿佛茫茫沙漠里的一只仙人掌，倔强地与老天对抗。
　　那个男孩子目光不过停留了一瞬，便清冷地调转到蔓延千里的冰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