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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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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依依呀呀的调子从台子上传来,一身白衣的刀马旦脖颈微晃,头顶的翎花一齐颤起来。锣鼓声响起,他超前迈了一步,长剑一挥,重新回鞘,这才悠悠地从嗓子里脱出一个长音来。
林薇缩了缩脖子,把身上的貂皮坎肩拽了拽。
“冷吗?”身旁的男人感到她的异动,将林薇拥进怀里,柔声道。
林薇埋在男人的戎装里有些别扭的低下头。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徐之砚嘴角微勾,伸手轻轻抹去林薇额角垂落的发丝,他动作小心地像是在摸一尊玻璃人,即便这双手握过太多次枪,杀过太多的人。
徐之砚——日伪政府统计局局长,同时也是军统的高级特务,奉命打入日伪政府的间谍。几年来,在如今的大上海,以徐之砚的势力,就连日军驻上海的总司令橘秀仁也要让他三分。
就是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竟是意外的年轻俊美。一丝不苟的短发下是一双犀利的鹰眼,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着,只脸颊两边各有一个笑涡,抵消了他那犀利的气势,现出一丝亲切来。
“之砚……”
“嗯?”徐之砚的声音轻柔,喉咙里带着点淡淡地柔和,这个杀伐决断的男人轻轻笑了起来,顿时冲淡了眼底的戾气。
林薇方要张嘴说什么,却被台上骤然响起的锣声淹没,只见那身段婀娜的刀马旦与武生们纠缠在一处,举手投足,翻身跃下都老辣的很。台下叫嚷声再次响了起来。
京剧自北方渐渐传到南方,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也渐渐有了些市场,尤其是橘秀仁来了以后,这个早年在中国游历过的日本贵族对于京剧和中国文化有着异样的喜爱。汉奸们为了迎合他的爱好,也纷纷来戏园看戏、捧戏子……好不热闹。
“徐先生,林小姐。”橘秀仁不知何时从他的包间出来,站到徐之砚和林薇面前。表面上看,橘秀仁很斯文,面白无须,带着一副圆形镜片的眼镜,即便是一身的戎装,也并不显兵戈之气。他的汉话说的很流利,柔柔的声调,几乎听不出他是个外国人。
可是在林薇的记忆里,却清晰地记得这个男人在暗室里怎样拷打地下党成员和军统执行任务失败的特务。白手套上沾染着点点斑驳的血迹,男人镜片后的眼睛迸发着残忍和兽性。这是只披着人皮的狼,林薇这样评价他。
徐之砚急忙站起来,吩咐副官给橘秀仁加了一把椅子,于是橘秀仁就在徐之砚身边坐了下来,一边听戏,一边和徐之砚林薇聊天,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林小姐依旧是这么漂亮,就像你们中国人的成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橘秀仁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林薇。
时至秋日,天气略有些凉,林薇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旗袍,外面则罩着一件白色的貂皮坎肩,配上色泽圆润的珍珠项链和耳环,显得雍容而美艳。橘秀仁对林薇一直很感兴趣,但是因为徐之砚的明确回护,从不曾得手,便经常这般摆出觊觎的模样。
“秀仁君的成语真的是学的越来越好了。”林薇看着橘秀仁的脸,淡笑着点头致意,心里却忍不住想抽了徐之砚的佩刀砍了他。
台上喧嚣的锣鼓声停了下来,主角谢幕退场。林薇拽了拽徐之砚的衣袖,摆出小女儿的娇柔姿态,“之砚,赵老板的戏唱完了,人家想去后台要他给我签名。”
徐之砚听林薇提到赵晋元,眼神微微一暗,嘴角的笑容却是扩大了不少,“你啊……”他宠溺得在她鼻尖落下一吻,转头抱歉地看着脸色阴郁的橘秀仁,“真是失礼了,秀仁君。”
橘秀仁微微颔首,似乎仍是有些不甘心,却是没有办法。
赵晋元赵老板可不是那些惯于虚与委蛇的政客,对日本人素来不怎么对付,在包间里看他唱戏也就罢了,若是找到后台去,那必然会是一番人仰马翻。这个人橘秀仁早就看着不顺眼,只是自南京的事情以后,上峰下了命令,严禁屠杀平民,他是个治军严谨的人,自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徐之砚拉着林薇出了包厢,慢慢往梨园的后台走。
林薇不爱徐之砚,即便她是徐之砚的情妇,即便徐之砚对她百般呵护。她心中惦记着的其实是赵晋元。林薇第一次见到赵晋元的时候,她还在夜总会里唱歌,赵晋元被徐之砚请做陪客,为刚刚到来的新一任总司令橘秀仁接风。那天,赵晋元穿一身藏蓝色褂子,头上戴一顶绅士帽,举手投足间没有丝毫旦角的娘气,反而飒爽的像个豪侠。
当赵晋元发现这场应酬要陪的客人是日本人的时候,他毫不意外的翻了脸,转头便要走。橘秀仁脸色阴沉,跟在他身旁的日本兵也气呼呼的几乎拔了枪,情势剑拔弩张。那一刻灯火阑珊,站在台上唱歌的林薇偏偏就看到了他,那般倔强而冰冷的神色,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却好像随时都要出手一般。
眼看一场血腥在所难免,林薇一曲毕,从侍者手中接过香槟,优雅地从舞台上走下来,一时之间,满场宾客的目光都集中起来。林薇手中的杯子里荡漾着色泽温柔的酒液,她笑盈盈地向徐之砚点头致意,然后敬了橘秀仁一杯酒,随即转头看向赵晋元:“锦绣班的赵老板,林薇也是倾慕已久呢。”
他们在那混乱的场景中对视一眼,赵晋元清冷的目光直直射向林薇的眼底,很快有微微闭上,放缓了语气说,“今日赵某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说吧,他转身离开。
再后来,沧海桑田,林薇成了徐之砚的情妇,而赵晋元也不得不妥协的,对橘秀仁视若不见。
只是一场好戏才刚刚开锣,诸人还得继续演下去。
(2)
林薇与徐之砚到了后台,赵晋元卸了满头花翎和假发,脸上仍是淡淡的油彩,他从镜子里看到二人,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吩咐周围的人:“都滚出去,没看师座来了吗?”
“赵晋元的脾气还是这么糟糕啊。”徐之砚讥讽地勾了嘴角,挥了挥手,示意副官到门外守着。
趁着这个功夫,林薇打开自己的手袋,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
“这是李公馆的平面图,三天后,李老狐狸要在那里举行他女儿和川岛太的订婚典礼,到时候橘秀仁一定会出现。我会将橘秀仁引到指定的地点,你按照计划行事就好了。”
赵晋元看着那张纸,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杀意。“保证完成任务。”
恐怕任谁也想不到,一个梨园的戏子,竟也会是军统的特务吧。
橘秀仁的手腕太犀利了,自他来此以后,军统局上海站有无数好手败在他手里丢了性命,严重影响了徐之砚在上海的整体布局。是以,经过重庆那边的反复研究,终于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杀死橘秀仁,为此徐之砚甚至不得不动用军统在上海埋藏最深的一枚棋子——赵晋元。
这样的赵晋元越发像个侠客一般,让人不敢逼视。
“本次的计划有一点和我们之前商议的有所不同。”徐之砚看了林薇一眼,淡淡开口,“我知道你的身手有多好,即便是用不会发出声响的刀剑,你也一样可以杀得了橘秀仁。我会尽量拖延时间,如果你能悄无声息的杀掉橘秀仁,可以自行离开。这是我的亲笔信,日后你若能顺利离开上海,可以往重庆找戴军座,他会帮你安排后面的事。”
赵晋元愣了半晌,他是个刺客,是以从不曾想过任务完成以后能够全身而退,而与他素来不和的徐之砚竟然这般为他计较实在是反常的很。
“你不用看我,这是薇薇的意思。”徐之砚冷言道。
林薇脸色一红,低下了头。
她仍记得搬进徐家之前,最后一次见到赵晋元的事情。
锦绣班的后院里,赵晋元一身飘逸的儒衫,手中提着一把开了刃的宝剑冷冷的看着林薇。他刚练完剑,额头上有些微的汗珠,她取出手帕帮他擦汗,却被一巴掌拍掉,清脆的声响在院子里格外刺耳。
林薇委屈地看着他,赵晋元永远是这样一张冷脸,他在她面前从未有过别的表情,哪怕她已然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三番两次来寻他。
“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徐家了,徐之砚问舞厅买下了我。”林薇红着眼睛,声音微微发颤,“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我走。”那时候,林薇并不知道徐之砚的身份,更不知道赵晋元的使命。她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柔弱女子,因为家道中落沦落风尘,幻想有个坚毅英俊的男子拉她脱离苦海,从此远离喧嚣。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赵晋元看着林薇,突然讥笑起来,那不屑的样子让林薇看得刺眼。
这是实实在在的羞辱。若林薇只是个普通的歌女也就罢了,可实际上她也曾是大家小姐,只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哥哥无情,才落得这般下场。她上过私塾,明白赵晋元的耻笑是何等之侮辱。
“我只是个歌女!爹娘早死,被嫂嫂卖进妓院,要不是歌儿唱得好,被夜总会的老板买了去,眼下恐怕早已死在烟花巷了。赵晋元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林薇哭花了脸上的妆容,可怜兮兮得抹着眼泪。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脸色却是苍白一片。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倔强的没有动,只停在那里,抹着眼泪。
赵晋元发出一声叹息,第一次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徐之砚不会亏待你的。我是个亡命之徒,你跟着我,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林薇不说话,只低声啜泣。
赵晋元无奈,将手里的剑塞给她,“来,我来教你几招,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那个午后,伴着寒光剑影,林薇却攥住了赵晋元一生中难得的一点点温情,并为此铭记一生。
(3)
三天后,李公馆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衣香鬓影,女人们身姿婀娜,男士们优雅绅士,气氛热烈而不失礼数,很是得体。
大厅里,悠扬的华尔兹在耳边萦绕,徐之砚扶着林薇的腰际,穿梭在大厅里。贵妇人们的香水味充斥其间,还有咖啡、西餐、到处都是洋派的风情。
跳了半天的舞,林薇有些累了,徐之砚拉着她到一边坐下,侍者端上牛排,两个人细细咀嚼着。
林薇的手微微颤抖,餐刀磕到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徐之砚不动声色地将她揽过来,印上一个吻,安抚着她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乐声停下,徐之砚口中的“李老狐狸”一脸高兴地上了台,说今日他有幸请到锦绣班的赵老板,来唱上一折戏,以表对橘秀仁来此的谢意。
赵晋元登台,橘秀仁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朝徐之砚和林薇看了一眼,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徐之砚则报以微笑,点头致意,一曲未毕,徐之砚的副官寻过来,说是“有封急报要他去看”,徐之砚“无奈”,只得离开。
林薇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手心略略有些发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精神,心不在焉的看着赵晋元的演出。隔了一会儿,橘秀仁果然走到她身边,绅士地问她,能否让他坐下来。林薇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我一直很喜欢中国的京剧,那是种神秘的艺术,每一个动作都有着不一样的用意,就像这里的人,总是给我新的惊喜。”橘秀仁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林薇,像是话中有话是的,随即他伸手轻轻握住林薇的手。
林薇本能地想要抽回去,却发现橘秀仁握的太紧,竟是挣扎不开。
“抱歉,秀仁君,我想要去一趟洗手间。”林薇微笑着起身,不着痕迹地睁开橘秀仁的手,转身离开。橘秀仁果然跟了过来。
李公馆的回廊里静悄悄地,阳光透过窗户撒了满地,金灿灿的模样。高跟鞋的轻巧声响一顿一顿地传来,和着橘秀仁稳健的步子,让人听着心惊。
林薇在一个休息室里停下,不着痕迹地站在了预先设计好的位置,让橘秀仁背对着休息室的房门。
“不是要去洗手间吗?”橘秀仁微笑着说,好整以暇地看着林薇。
“本来是要去的,可是为什么秀仁君一直跟着我呢?”林薇露出苦恼的表情,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地看着休息室的大门慢慢打开,脸上油彩未卸的赵晋元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手中提着剑,朝橘秀仁慢慢走过去。
剑光闪过,与此同时传来的却是一声枪响,泛着寒光的宝剑哐当掉在地上,喧哗声响成一片。林薇惊吓地看着突然蜂拥而入的日本兵将赵晋元狠狠按在地上,赵晋元的右臂被手枪打中,正在汩汩地流血,很快浸染了戏服。
场面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喧闹。赵晋元还想脱身,却被几个人制住,徒劳的趴在地上,眼神愤恨地瞪着橘秀仁。
橘秀仁的眼睛在镜片下散发出阴冷的光,他将林薇狠狠按在怀里,手掌的力道极大,攥疼了林薇的胳膊。林薇吓得眼泪直流,喉咙里却像是堵住了似的,一声也发不出。
温热的气息喷在林薇的脸上,橘秀仁嗅着她脸上芬芳的气息,轻轻说着,“你的体香仍然这么醉人,即便是血腥味也难以掩盖,别担心,你早晚是我的。“
“怎么回事?“徐之砚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他和副官挤进人群,看着狼狈地被制住的赵晋元,瞳孔微微一缩,随后大骂起来,“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竟然差点让秀仁君受伤!”
那一瞬,林薇只觉得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刺杀行动失败了,赵晋元也被生擒,无人知道橘秀仁是如何未卜先知,林薇慌得六神无主,在家里走来走去,直到深夜,徐之砚疲惫地赶了回来。
林薇帮徐之砚将外套挂好,徐之砚愁云满布的脸已然表面了事态的严峻。
“赵晋元被抓,橘秀仁已经怀疑到了你我,这一次的行动军统里出了内鬼,所有的工作都必须马上停下来。”徐之砚坐在沙发上,将林薇搂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林薇抱着徐之砚,眼睛忍不住热起来,泪水从下巴上滴落,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我想见他……”林薇哽咽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抓着徐之砚的衣襟,仿佛是最后一块浮木。徐之砚疲惫地看着衣服上被林薇攥出的褶皱,帮林薇拭去眼角的泪水,看着她秀美的脸,竟是无言以对。
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在乎林薇爱着谁。他带她进徐家,不过是怕橘秀仁有一天会糟蹋了她。身处这样的位置,徐之砚总是尽力去庇护他能庇护的人。
只是,当这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说她不喜欢他,说她喜欢的是赵晋元时,徐之砚却有些想笑了。这女孩儿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吧。
“你其实不是汉奸吧。”进入徐家一个月,林薇这样问徐之砚,徐之砚本能地想要否认,可是看她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眼睛,他竟鬼使神差的点了头,他知道他恐怕是要陷下去了,哪怕这姑娘心里记挂着别人。
爱大概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吧。
赵晋元现在只能是个弃卒,徐之砚知道,林薇也知道。她是那般聪慧的女子,可以从蛛丝马迹里看出徐之砚真正的立场,又怎会不知目前的局势。橘秀仁定然怀疑了徐之砚,徐之砚自身难保,又哪里有力气去帮赵晋元。
赵晋元是卒,徐之砚是帅。
赵晋元死了,还会有其他的卒,徐之砚死了,这盘棋就输了。
可是在这女子的心中,赵晋元这个卒子从来都比徐之砚更重要。
“我可以帮你安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徐之砚轻声说道,他低头看着林薇,眸子里带着如枯井般平静的冷漠。
“什么?”林薇问道。
“你得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