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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咬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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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青烟微起,月如钩。
残留的水滴耐不住寂寞,萧条的从屋檐房角划落,溅在冷石地面上,蕴起一丝丝寒冷的薄雾。
街面人稀。
坐落的酒馆细小,街角一瞥处便会遗忘。
他喝得有些寂寥。
背影横斜在土色的泥墙上,隐约的,不很真切。
寂寞梧桐锁清秋。仿佛是个不怎么成器的皇帝破国时的哀叹,他轻轻一笑,唇线凝重。
寂寞的从不是梧桐,可惜明白总是太迟,乱世里容不下这样的闲散。
他抱着空了的瓶子摇晃一阵,不耐的叫来小二:“添酒。”
“您醉了。”小二声起,不是关心,只怕这醉主忘了给银。
他嘲讽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三两纹银丢在地上,眼上扬道:“添酒。”
那人收了银子下去,唯唯诺诺。
他盯着他,一阵恶心。
记得那时年少,师父重病,于榻前拉了他的手,筋骨嶙峋得有几分骇人。
“香无——”那老人气接不上的一顿猛咳,“你要记得,记得师父的愿望。”
他记得。反清复明。
一直记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反这清,又为了谁复这明。
原来不懂,于是只贪记了这遗嘱,发狠的拼杀。后来稍懂时,却再也找不到人问。于是慢慢的,连自己也淡忘了。
以为麻木时,有个人清粼粼的出现,清粼粼的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狠一甩头,用力过大,摔了那坛。远处是小二心疼却不敢言语的目光。
为什么?他想,没个所以。
“可能,是他们喜欢吧。”他当时这么回答。
“喜欢?喜欢,就要杀那么多人?”问他的人皱眉,柳叶似的,娟秀安静,“太残忍了。”她说。
“是啊——太残忍了。”他说,微微一笑,竟是麻木的疼痛。
他也不知道。只明白,自己的命是那老人在寒冬里捡回,足足护了三夜方才复员。他欠人的,所以他要还。
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委蛇虚与?从进门的那一天,还是从认识的那一天?都无从谈起。他抬头,墙上斑驳,土层剥落。
进这大院的那天,他正好十五。师父死了,他坐上门中堂主的位子,炙手可热。
那总舵的男子俯视着他,上前扯了孝服道:“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叫香无。”
于是之前叫什么,做什么,全都忘得干净,只知道自己有了个貌似女子的名字——香无。
他是探子,女装进了这高院,竟无人察觉。
笑起来,自喉而上,生生的震裂唇齿。
小二抱着酒坛欺近,声音低怯:“爷,天色晚了,您早点歇着吧。”
回头看看,伸手接了过来,很沉。
那小子是看出他并非善角,所以赶忙的闭门求安。
也算有些眼力。
他摇晃着出门,月色冷清。
如果——你第一眼也能看出,多好?多好?他咬着牙,大口吞下酒水,冰凉的过唇,然后在腹中滚热。
来不及咽下的,顺了颈项流走,风干半路。他打了个哆嗦。
那女子是一眼相中了他,从那许多的丫鬟中,偏要了他作陪书,整日嬉戏游乐。
还要多谢那未曾谋面的父母,给了他天生的一幅好模样。
师父告诉他,他的父母是鞑子入关时杀的,所以这全天下的满人都是他的仇人。
报仇,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听从,为了两个从未谋面的人,杀死更多从未谋面的人。
所以,他眼里的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将要流出的血;暗红,已经流尽的血。
那一天,他对着那个比他矮了半头的女子,问,你能不能做我姐姐?她一愣,旋而微笑的说,好。
于是有一瞬的恍惚,他看着她,突然觉得眼中的世界,花开满天。
曾经在她荡秋千时问过,为什么。她想了想,认真的道:“我曾有个弟弟,幼时给人拐了去,若没死,也你这般年纪了。”
他又是一愣,讷讷的道:“我是女子。”
谁知她漫不经心的从秋千上下来,边走边反驳着:“不,你是男子。”
那一年,他十八,进呼伦家作小姐的贴身丫头,三年有余。
有风吹过,掀起他的衣裳,金丝线镂成的,微冷。
他仰头灌了一通,心里憋闷得发慌。
呼伦家没有子嗣,唯一的女儿便当作继承的希望。老爷在朝上的事尽全跟她说了,只当多个帮手。
小姐从不避他,甚至连家中的钥匙也交给他管。这份信任,他享受的不痛不痒,心安理得。
舵主说过,这呼伦一家最是可恨,当年入关时不知踩踏了多少汉人的血泪。
他用心的听着,用心的记下,在心里默念那个词:报仇。
三年过去,没有起色的侦察,舵主不说,他心里却总有些不安。偌大的家族,功高盖主的,稍微一点纰漏就招致灭顶之灾。可偏生了这家,事事安分,让他无从下手。
“香儿,想什么呢?”女子微笑的站在他身后,他醉眼朦胧的一愣,突的伸手去捞,一片空落。
记起来了,是曾经。所有的事情,都是曾经。
曾经,她这样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家。
说来也是可笑,他没有家,怎么想,想什么。却在见着那女子的一刻乱了方寸,低头憋出个很不高明的谎话,想家。
突然很不喜欢看见她的脸,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拆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关心他。最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她总对着他笑,笑起来阳春三月,华采满地。
他举起坛子朝底看了看,一滴剩余的酒水落在他脸上,从眼角划下,火辣辣的麻痒。
空了。
随手丢在一边,他摇晃着站起来,一阵头晕,赶紧扶了墙。
那一晚也是如此,他喝得烂醉,朦胧间看见因小事触怒舵主而被曝尸荒野的两个兄弟,他们满脸泪痕的走来。他慌得要躲,手脚被缚,竟挣脱不开。
那一刻,他体会到什么叫无助。
无助就是明明知道会发生,明明有力去挽回,却怎么也找不到理由。
那一夜,是女子照顾了他,听他无意识的叫喊出些名字,陌生的,又或者熟悉,都是给官兵抓了游街的反贼。
这些,他不知道。
只是恍惚间看见,她轻轻皱眉,用丝帕安慰他滚热的头颅,一遍又一遍,直到月影西沉。
在那其间,他似乎是醒了阵的,异常清醒的问她:“你全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她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临了吐出句话时,他却已经睡下,无梦到天明,天明时全部忘得干干净净。
抓着墙走,步步惊心。
他从不喜欢烂醉,是没有安全,任人摆布的感觉。
可是今日,他想永生醉下去,永生不要苏醒。
脚步声起,来者不善。
他支撑着身子回看,两个组织的杀手伫立面前。
没有蒙面。
没有蒙面,意味着封口。
他一顿,神经绷紧。手按上腰间的长剑。那是呼伦家灭族后舵主奖他的宝物,没想到今日竟要用它来对付昔日的主人。
眼前燃起那场大火,熊光艳天,晃得人张不开眼。
呼伦瞒着朝廷,挪用了百万的军饷赈灾。小姐知道,所以他知道;他知道,所以朝廷自然也就知道了。
舵主搓着手对他笑,说,这叫狗咬狗,不咬死,就不离场。
那一瞬,看着这个男人,他突然涌起一阵厌恶。
没命的狂奔到呼伦家,那里撕杀一片,有朝廷的人,也有他们的人,混在一起,对付一个赈灾的臣子。
他趟过那些尸首,直直的跑向她的房间。突然有个荒诞的想法,想带她走。
她坐在月下,火光映照,美得略微的绝望。
她看着他,他吞咽困难。
“为什么?”这次,换了她问。
走近,踮脚才到他下巴的高度。她安静的直视着他,问:“为什么?”
使劲甩头,他阴沉着脸:“你父亲,杀了我父亲。”突的脸色一转,近乎哀求:“你,跟我走吧。”
听着,她就笑,笑着问:“如果你杀不了我,你会怎么样?”
“死。”他寒颤了下,恢复镇定,“你跟我走吧。”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身后的某处,他回头。
“舵主有什么吩咐?”
“请将命,交给我们。”
“就凭你们?”他一笑,抹了把嘴,“我双手可除你们四刃。”
风起,衣角颤动,凛冽的发出一声呼啸,他出手。
他说的不是假话。
那两个人,就算再来两个,也赢不了他。
很快的缴械落地,身首异处。
他添了添唇上的血,脑子恢复清醒。
为什么——要他的命?他想,出门时那男人还要他喝个痛快,怎么这会,会要他的命?
又是一阵脚步,肆意的凌乱,他回头。
他回头,身后空空。腰上猛的一痛,他哼了声,忙的用手去捂,沾染了一手的鲜血。
“为什么——你——”
短剑一头在握,那女子依旧的笑,她笑起来时会让他觉得眼中的世界,花开满天。
“香无。”舵主对他点头,“你的任务完成了。”
“你为什么杀我?”
“因为你该死,你们姓呼伦的,都该死。”
“呼伦?!”他惊愕,失声叫起来,“你——在说什么?”
“是啊,呼伦。你的姓。”那男子笑得猖獗,“香无,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狗咬狗么?十八年,偷来十八年的呼伦子嗣为我们汉人灭了自己的家,你说,我是否应该高兴,而你,又是否该死?”
他大骇的猛退两步,眼前浮现那老人垂死的挣扎:“香无,不要忘记师父的梦想——”
竟,一直是在骗他。
男子逼近,笑容模糊。
“伤心么?你们旗人,杀我们汉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你说,我的局,精彩么?”
他一阵狂怒的抽剑刺去,那男子不耐的挥手,竟断作了三截落地,又是一愣。
这兵器,原是他给的。
“省省吧,我只想你死得明白。”男子又是一笑,身影后移,逐渐淡去,“香无,你喝的酒,是我送你们呼伦家最后的礼物。”
腹部一顿翻绞,他张嘴,血色喷涌而出。
跪地,长衫委顿,上开桃花点点。
他触不即防的回手一刀,从她的胸口没入。
她倒下,他伸手去接,柔若无骨。
“香无——”她说,第一次唤他的名,“你现在——不用死了——”
她拼着力,在他耳边说:“你的血里,有我的一滴。”嘴微张,咬住他的唇,腥甜四溢的唇齿交依。
未及他明白,她头已歪了过去,身子渐冷。
他在下属面前狂躁的搓揉着她的手,她的眼睛,希望恢复些温度,却终不可得。
流逝。
于是起身。
看着天,暗黑一片。月藏云后,低低的笑。
他仰面躺在地上,伸出指尖,微微,然后落下。
脸颊冰凉,似有未尽的酒从眼角落下,然后不可断绝。
“你可以做我姐姐么?”
“可以。”
“为什么要杀人?”
“他们喜欢吧。”
“香儿,你在想什么?
“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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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闭眼前,他终于想起,那日酒醉,她说:“香无,我爱你。”
于是,终于学会,微笑。
远处的庙宇,一炷香焚完,心字念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