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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哪丑了,好看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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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悠长,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拉长了顾浅的身影。
雕了百蝶穿花的门无风自动,一片光落在了顾浅苍白的脸上然后又消失。
一袭红裙的姑娘袅娜而来,头上的流苏步摇一步三晃。
葱白的手指伸过去夺了顾浅手里的书,一目十行的扫了扫,笑道:“我当什么书,原是集市买的些野书画本,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顾浅方才看的入神,这会儿书被拿了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抬眼道:“消遣罢了。铃儿姐有事?”
胡玲儿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朝着顾浅一瞪,三分娇俏,七分阮媚。
“听说你这儿来了个凡人?如何”
“有什么如何?不过多了点生趣。”说完指指面前的书,“那个书生带来的。山中无岁月,有个人陪陪,没什么不好。”
胡玲儿捋了一撮头发在指尖打转:“顾浅,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你在他身边终究害了他。”
顾浅一愣,浅笑道:“玲儿姐,人鬼殊途,这点我还是懂的。”
胡玲儿抬手摸了摸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我这也是怕你同我一样,这些杂书也还是少看的为妙,莫乱了心性。”
那一年春早,未通人性的小狐狸恋上了那日日从洞前经过求学的书生,化了人形在烟柳如堤的桥边一遍又一遍的张望,待到人来了,一块绣了春桃的香帕从指尖滑落,遮住了书生原本只看得进孔孟之道的眼,自此两情相悦。
念惯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书生说起情话来原也那般动听,告诉她,我最喜你穿红衣的样子,因为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便穿了一身红衣,岸边的芍药也不及你好看。却不料,最后的最后,意乱情迷时露出的一条狐狸尾巴,打断了所有绵绵的情话。书生张皇而逃,粉纱罗帐下,她腕上那只定情的镯子还温热着。
自此之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挪了狐狸洞,搬到了这处清净地方,再不与人世往来,性子亦不复往日的温婉可人,家中弟妹均被束了手脚,不到成年不准外出一步。只是年复一年,却依旧穿着那一声红衣,戴着那只翠绿的镯子。旁人当是还在留恋,她只一句:“为了不再妄动凡心。”
胡玲儿发间的步摇轻晃又轻晃。指尖碰到的书页开始发烫,顾浅挪开了碰着书的手,低了头,喃喃道:“我知道的,原也没动过别的心思,不过和小离一样,觉得新鲜罢了。”
胡玲儿不说话,提了笔画一条纤细的花枝,却在画了一半的时候把笔一停,搁了笔,转身就走,留下一条画了一半的花枝,像是硬生生被折断了。
顾浅无奈的摇头,提起笔,蘸上红艳的朱砂,开始绘一朵娇丽的桃花。
半夜里起了风,林白从外边儿跌跌撞撞的走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脸上还有一点窑姐留下的胭脂,闯进了还亮着灯的书房,顾浅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幅桃花,红粉绿萼,热闹的开。林白迷离了一双眼,拿起画儿反复看了许久,靠到顾浅身上,伸出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轻轻摸了摸那鬼的脸:“人比花娇。”然后又咿咿呀呀的学着戏坊的小生唱了句:“目睹倩影花下眠,幽香暗传,神欲醉。。。”
一身脂粉香,满嘴酒肉臭,却还装出痴情样子唱着一出牡丹亭。
顾浅不言不语,抽出林白手里的画,取了桌上凉透的一杯清茶,朝着林白的脸直直泼去。
所有的风花雪月一下子被浇得面目全非,林白一双迷蒙的眼渐渐清明过来,擦擦脸上的茶水,惊慌的后退几步,颓然地低了头。
“失礼了。”
顾浅不见了。
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犯了错的书生在院子里团团转,他知道那鬼可能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笑话,又可能根本不想见到他在做什么。
不管哪一种,林白见不着他了。
像是突然少了件不可或缺的东西,开始坐立不安,有时候觉得一回头白衣的鬼还会站在身后,朝着自己笑,可一转身,却是满目荒凉。
最后没了办法,张皇着一双眼,又站到了供桌前面。
低着头,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小小声的道一句:“对不起。”
寂然无声。
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何曾被人这么无视过,又何曾如此做小伏低过,此刻对着一个鬼期期艾艾的赔着小心却根本没人搭理。
林白悄悄红了脸,仿佛有人在耳边嘲笑他的这番小心翼翼,摆低了位置对着一团空气说“对不起”。
越想越不服气,嚣张的气焰又起来了:“我都道歉了,你就不能理理我?”
和个小孩子似的,吵闹着,你看我都道歉了,你干嘛还不理我?你快理理我。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几分恼怒:“你道歉了我就一定要原谅?我求你来了?”
平时温和的鬼一旦固执起来比谁都厉害。
“你是人,我是鬼。本就萍水相逢,我不扰你的红尘路,你也不碰我的黄泉道。可相识一场,即是有缘,做个君子之交,清淡如水,这也无妨。我视你如友,一言一行,皆合礼数。可你喝了点酒便来我这撒起野来,我顾浅在你林白眼中,莫不是真和画本里那些专挑男子吸食阳气的艳鬼一般不成?”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只有顾浅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心虚。
前几日里方信誓旦旦的说了句人鬼殊途,自有分寸,没成想话犹在耳,那人就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扰的自己也手足无措。
林白环顾一圈,没见着熟悉的白色身影,只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当真让他再见一面都不肯。
原都是自己轻薄了,自己多想了。
“呵,君子之交。。。君子之交?”
不甘心,怎么想都不甘心。
林白面前摊了一桌的之乎者也,圣贤之道,每一本,每一卷,都写满了三纲五常。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步都错不得。
越是知道碰不得,越是觉得不甘心。
最后发了癫似的撕掉了所有所谓的圣人之言。
凭什么只能是君子之交?
我偏不信你顾浅没有动心。
满屋纸页翻飞,镇纸下压着的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人鬼殊途。
字字诛心。
一支笔蘸了鲜红的朱砂,决然地在上边划下一道杠,像是道怎么也愈合不了的疤。
老先生捋着胡子看着面前一纸的胡言乱语,离经叛道,又看一眼页脚,清清楚楚两个字——林白。
怎么又是这小子?
老先生喝了口茶,拿着折扇敲了敲桌子,“去把那金陵林家的小子喊来。”
林白坐在老先生对面,梗着脖子不说话。
老先生神在在的喝了口茶,努努嘴:“说说,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林白憋着一口气:“肺腑之言!”
老先生嗤笑一声:“小子,遇着什么事儿了,说吧!”
对面先生一双昏黄的眼,却好像什么都看穿了似的。
林白慢慢低了头,小声的吐出几个字:“风月之事。”
“我当什么呢!”折扇伸过去打了对面的顽劣学生三下,无可奈何的一句:“毛头小子!”
“我。。。”毛头小子委委屈屈的红着脸,说:“他不喜欢我。”
“嗤!山不就你,你不能就山?”
林白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老师,眼里有一种名为“好学”的光芒。
老先生摸摸后脑勺,打开了折扇,一边扇一边往外走。
“哎哟,你说这春三月的怎么这么闷热,我去外边儿透透气,透透气。”
住在书院梁下的燕子站在窗台上,踢踢小爪子,陪着林白大眼瞪小眼。
风流惯了的公子哥儿,烟花地里的姑娘见得多了,却也从没有正正经经的费了心思追求过,这会儿思来想去了半天,讨好人的把戏来来去去也只有这么两招。
第一天是一对白白胖胖的泥人,第二天是两只木偶小狗,第三天是一串咬了半口的糖葫芦,旁边一张小纸条——我尝过了,不酸。
一样一样,不过是些摆不上台面的小东西,自给儿买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可想着那鬼大概是喜欢的,便一样一样往家里拿,献宝似的放到了供桌上。
一天又一天,也不管那鬼到底接不接受,执拗的,明目张胆的,就这么讨好着。
最近的一天,是林白自己做的两只瓷鸳鸯,不伦不类,难看得很。
顾浅第一次觉得怕了,原来人的执念也是这么不依不挠的。
可看着桌上一样一样的小玩意儿,心里却又觉得欢喜,忍不住得想要去摸一下,手伸到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不能碰。
屋门吱呀一声,胡玲儿踩着莲步,摇曳多姿的走了进来,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掩着嘴笑:“这些东西做的倒精致,那凡人还挺有心?”
逼着自己挪开了眼,白衣的鬼装出了一副无情无欲的样子:“不过是些孩童玩耍的玩意儿,能看得出什么?”
“看得出什么?”胡玲儿笑着反问:“你不知道?”
顾浅闭了眼,再睁开是一片清明:“知道又能怎么了?”
胡玲儿取了一只瓷兔子放在手里把玩,试探的说:“既是孩子玩耍的东西,便给了我如何?家中三弟尚小,该是喜欢这些的。”
顾浅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指甲掐进了肉里,疼的一哆嗦:“拿去就是。”
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小玩意儿,胡玲儿一只一只的看过去,手一伸,挑了最丑的那只。
顾浅一怔,身体在意识之前反应过来,夺了藏到怀里。
“哈?!定情的信物原是这只,怎长的这般丑?”
护着怀里东西的鬼红透了脸,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半晌后松了手,摊开手心,里边儿一只歪嘴斜眼的瓷鸳鸯:“给你。”
涂了丹蔻的手指提起了小小的瓷偶,看两眼,又放在了桌上。
“太丑了,不要。”一脸嫌弃的样子。
气糊涂的鬼朝着胡玲儿一瞪眼:“哪丑了,好看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