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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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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对另一些人来说是一场劫难,逃也逃不过。
我第一次见到邵青容时,他还是粉粉嫩嫩的一小团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伸手抓我衣襟上垂下的流苏。长主见他喜欢我,便命人把他交到我怀里。那时我七岁,第一次学着抱小孩。邵青容软绵绵地倚在我胸口,冲我露出粉白的牙床。我僵硬着身体抱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取悦了长主。那之后,她告诉我,我无措的表情像极了我父亲。我默默听着她冗长而模糊的回忆,心中将这一句辗转了千万遍。
说道长主,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今上唯一的同胞妹妹,十五岁下嫁永宁侯府,二十三岁守寡。然而,在驸马死后的第三年,她生下了我。我的父亲是谁,大约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明面上,我只是长主的养子,拥有不可多得的幸运、高贵的地位以及似锦的前程。可是私下里,不可言说的身世仍使我沦为京中王孙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最后,我在一片嘲讽与唏嘘声中渐渐麻木。
邵青容的母亲是长主少时最好的朋友。两人虽往来不多,却从未断了联系。在她怀孕时,长主反常地对她多加照拂。到她难产而死,长主不仅厚待了她夫家、娘家,而且将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抱回长公主府抚养。此事一度传做京中美谈。长主是否真心与邵夫人相交我不得而知。但她并不是真的喜爱邵青容,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长主不会看重感情。我是如此地了解我的母亲。
自从邵青容学会了走路,我身后便多了条甩不掉的小尾巴。长主对他缠着我乐见其成,我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没过多久,我隐约发现长主对他的宠溺已经超过了她的底线。但事实上,她从不会因任何人改变。那时,我每天都能看见她温柔凤眸里百转千回的寒冰,她优雅唇角轻勾起的得体笑意。我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童年时期的邵青容很惹人怜爱。他长得粉雕玉琢,虽然顽劣却很会撒娇。这样的人大约生来就是被人疼爱的。因此我即使并不喜欢他聒噪的性子,也难拒绝他勉强算得上无礼的要求。他的确被宠坏了。
在无数个日光或浓稠或熹微的午后,博山炉沉沉吐出细细的一绺儿香烟。我坐在书房的画案前,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临摹着据说是我父亲留下的字帖。他坐在我腿上一手抓着新出炉的点心,一手将糕点的碎末抹在我的衣衫上,然后用干净的手再抓一块儿,如此循环,直到我忍不住抓住他作乱的手。他总天真无邪地笑着,用幼童稚嫩而悦耳的声音笃定地说道:“怀璧哥哥,你一定累了。”
是的,我很累,疲倦而寂寞,但是长主不会允许我停下来,我也不能。这时我会把头埋进邵青容的颈窝里,额头抵着他小小的肩膀,一字一顿缓慢而认真地重复:“是啊,怀璧哥哥累了。不如容容一直陪着哥哥吧。有容容陪着哥哥,哥哥就不累。”邵青容甜甜地笑着答应,我相信他是认真的。
誓言本来就是用来遗忘的。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一句无心的承诺是奢侈品。我是沙漠里的旅人,渴望一杯水。而事实上,那杯水只会加速迷途者的死亡。给予希望又施以绝望,世上最残忍,莫过于此。
十七岁那年,我遵从长主的愿望娶了昌平公的嫡女。日子定下来的那一天,我正牵着邵青容走在京郊纵横的阡陌间。那是个太过平凡的春日,一样的湖水缥碧,一样的山色渐青。邵青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被我紧紧包裹着。温和的风轻柔地掀起我水绿的衣摆,那像是湖中微不可察的一道涟漪。我的心出奇的平静,仿佛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安宁。我告诉邵青容我要成婚了,以后也许不会有那么多时间陪他。邵青容皱着一张包子脸出神地想了许久,疑惑的问我,为什么不娶他。“如果哥哥娶了我,就能一直陪我玩儿了。”他期待地抬头望着我。我盯着他期许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之后,我们经历了漫长的冷战。当然,是他单方面的。
不过,我们真的疏远了。邵青容不再频繁地来长公主府请安。他开始接触繁华而迷乱的京师,他心中有了他自己的我不再熟悉的世界。
二十岁那年,鸣琴出生,他是我第一个儿子。我很爱他,却不自觉地把他排在邵青容之后。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谁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我想我会回答是长主和妻儿。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事,不能宣之于口。
鸣琴出生后,长主难得地召我长谈了一次。那是个月华清明的夜晚,长安殿里的桦烛全部亮着。在那个明如白昼的空间里,所有的悲伤与沉痛都无法遁形。我直视着长主长着细纹的笑眼,突然发现她老了。
长主温柔地凝视着我,或者说透过我看着我的父亲。她徐徐讲着自己的故事,我默默听着。那并不是个吸引人的故事。剧情太俗套,大约就是,他爱她,但他却与另一个她相爱。在经过漫长的掠夺后,故事的结局,她们各自嫁人,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而高高在上的她不能容忍自己顺畅人生中这唯一一个微小的坎坷,于是她用自己最不齿的方式留下了他的孩子。之后,他消失在人海,遍寻不得。
这大约是你听过最无聊的故事吧。长主笑着挥退了我,她说:“怀璧,你本来就是罪孽啊。”
罪孽么?罪孽啊!我嗤笑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燃烧的桦烛释放出一层稀薄而轻柔的烟雾,我隔着那层烟,细细地看着已显老态的长主,蓦然开口:“他爱的是邵夫人吧。”没有疑问,只是淡淡地陈述。长主没有回答我,她微抬着下巴倨傲地睨视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邵青容。我们都是一个女人幼稚报复,自私宣泄的工具。女人,是很难以理解的生物。爱一个人专注热烈,不爱时残忍决绝。最后,我薄凉地望着长主。她与我对望,表情惊人的相似。我们看着对方不达眼底的微薄情感,各自转身,多年不见。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邵青容的,仿佛在一举手间,又仿佛在一回首间。日复一日,对他的宠溺变成了我的习惯,就像每日的午后我会在书房里静静写字,沾得满身墨香。这段感情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从没想过。有些事,如果你不去肖想,结局会好很多。我终究是什么也不能做。我依旧陪着邵青容玩乐,背地里处理掉他惹下的数不尽的麻烦。许多人说我越来越沉默。
等到我第二个孩子出生,邵青容跟着他外放做官的父亲去了扬舟。他临行的前一天来见我,我躲在书房没有见他。那晚我喝了很多酒,酒醒了,就心不疼了。
我们一直有书信联系,一开始一日一封,后来几日一封,再后来是一个月。等到数月不见他来信时,我知道一切都不似从前了。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局,莫过于此。我在灯火阑珊时,微微阖上双目,无以宣泄的爱情就这么长眠于心。
高居庙堂,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邵大人耿直,为人刚正不阿,开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折,日日高如小山。时常,早朝后,我换下沉重的朝服,只穿一袭碧色薄衫,细嗅满室檀香,提笔写下为他求情的奏折。这一切,邵青容都不知道。他本来就是无忧的人。我也尽我所能,护他一世长安。
清闲的时候,每日的午间,我烹一壶青梅小酒或是煮一盏雨前新茶,一个人在书房里,磨墨,写字,偶尔画一两张面目模糊的人像,弹三四阕曲不成调的琴歌。
那时,我温婉的妻子会悄悄地站在屋檐下,默默守着我到点灯时候。黄昏时分,她总是先我一步离开。有时候她走慢了,我推开门,见她端丽的脸微垂着,两弯描摹秀致的眉轻蹙。我们对视一眼,再双双匆匆移开视线。她的目光一直带着浅浅的愁,我只能视而不见。再没人进过我的书房。
没几年,我的妻子去世了。太医说她郁郁而死。当时鸣琴在我怀里哭得厉害,我突然惶恐无措。直到他哭晕过去,我才轻手轻脚地将他带回寝室。也许,我本身就是罪孽。我慢慢地抚摸着他犹带泪痕的脸,无声地长叹。
长主差人抱走了我年幼的次子,留下了鸣琴陪我。自从妻子死后,鸣琴变得孤僻,我费尽心思地安慰他,开始努力学着如何与他相处。看着他日渐活泼,我苍老的心也跟着鲜活起来。
我思念邵青容的时间渐渐少了,然而他依旧顽强地活在我心里。卑微的感情在我心中站成一棵野草,蓬勃却不能被重视。
我再见到邵青容时,他爱上了一个叫鹿白的男人,他们结伴而行,江湖笑傲。
鹿白是个少年侠客,一个流浪者。我不喜欢热爱冒险的人,但骨子里我是钦佩他的。因为,本质上我是懦弱的,我没有抛弃权势的勇气和决心。
享受爱情的人是快乐、幸福而盲目的。而品味孤独的人,带着灰飞的感情奔赴一个人的盛宴。我孤身一人,于锦绣丛中,化成野兽,啖血食肉。
不期而遇的春日,我在阴暗的角落冰冷地注视着神仙眷侣似的他们,可悲而可怜。
那天是落花的时候,漫山遍野老去的花瓣儿,随风飘舞。他们共乘一匹白马,从花木扶疏处迤逦而来。邵青容笑得天真无邪,那是许多许多年,我都没再见过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鹿白一手揽在他腰上,一手浅浅牵着缰绳,表情冷清却不冷漠。那匹白马时不时低下头,轻嗅着湿润泥土上柔软的莎草。我慌忙躲进杨柳繁茂处,沾了一身清晨的露。
我失魂落魄,心中五味杂陈。
不久后,我知道了他们全部的故事。一个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故事。我攥紧了那张带着海棠香的信笺,勉强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我曾救你,无数次。你曾回报,几何?
不甘,不愿,我咽下一腔怨怼,却压抑不住心中的魔。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我?为什么不看看徘徊在你身边不敢靠近的我!
于是,我做了今生唯一一件并不光明磊落的事。在邵青容带着鹿白拜访我的那天的深夜,我辗转难眠后,给我多年的好友,已经成为刑部尚书的兰岑,写了一封信。信中无意提到一个在逃多时的通缉犯——刑鹿白。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鹿白在邵家被发现,仓皇逃走。邵大人因为他的拖累被革职流放,我再次上书为他求情,却被迫在家养病。鸣琴天天陪着我,生怕我离开他的视线。我见他忧心忡忡,忍不住揉了揉他柔软的长发。手感出乎意料得好。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邵青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惊讶于他的反常,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直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在书房抚琴,一曲未了,只听得门外脚步凌乱。我打开门,鸣琴一脸不知所措,全身湿透,,瑟瑟发抖。我鬼使神差地让他进了书房。
“父亲、、、、、、”鸣琴迟疑地开口,“邵叔叔他、、、、、、”
我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鸣琴哭出了声:“父亲,邵叔叔跟着那个人跑了。满城的神策卫都在追他们!”
“什么!”我踉跄了一步,猛地挥开上前扶我的鸣琴,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是你支开了守着容儿的暗卫!”
鸣琴低着头,小声啜泣着,他没有反驳。
我闭上眼,狠狠攥拳,再松开。“你好自为之吧。”我顾不得淋漓的大雨,顾不得皇帝的禁足,骑上一匹马冲向了城门。
湿重的衣裳贴在我身上无比沉重。我的心沉甸甸的,下坠得厉害。被雨水模糊的眼睛隐隐有湿意。
等到了城门,我没见到邵青容,只看到在处理后事的士卒和被雨水稀释的血水。我一阵晕眩,摔下马来。
昏迷前,我看见,鸣琴抱着我,哭得很厉害。我想拭去他眼角的泪珠,却无力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