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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暖春 ...

  •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既定的角色,或是相关情爱,或是相关流离宿命,抑或是随心,匆忙间,意识到那些被岁月带走的东西,太过稀薄,太过微弱。直到某天,当我们意识到,原来我们为了爱情,所爱的并非仅仅是我们的爱人。

      每个男人的生命里,出现过的女人都不止一个,对于唐沫来说,或许是幸运的,至少现在还有女人肯爱他,还有一个值得他十分去宠爱的女人。那种爱,自然没有世俗人们想象中的那般肮脏不堪。用唐沫的话来说,婚前的男人可以爱很多女人,可以有很多种爱,却并非都和爱情有关;婚后的男人只能爱一个女人,只能有一种爱,只和爱情有关。还好,在他身边的朋友中,他的人际关系算是不错,虽常有友人调侃之类,却也只是随口谈谈,无伤大雅。况且,唐沫也从来不计较的。
      他宠爱的女人,叫唐瑾。爱他的女人,或许有,或许没有,他也是从来不在乎。
      这天吃过午饭,惦记起早晨出门时桂姨说的昨个家里来信的事,唐沫便去了车站订了两张下周回去的票。还好并非是周末,买票的人相对少了很多,只有零散的几名员工,懒坐在那里活生生是是一尊次品的雕塑。买完票,唐沫便是叫了辆车,直接去了堂姐珺妤的住所。
      隆冬,天总显得格外阴沉,虽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冷,却更加抑郁。街道上难得见到几个人,纵使遇见的,也多是疏散的样子,像是从满清的某个时期爬出来的骷髅。人没有精神,连长在街边的树都懒得看下去,羞愧地抖落了叶子将脸埋在泥里。唐沫扯了扯大衣,吩咐车夫赶快一些。
      珺妤的住所,是早些年由家人买下来的一座位于一弄巷子深处的旧宅,珺妤搬进去之后又重新进行了翻新,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宅子四周有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种着的也是有些花草的,只不过都是应季一两种的,倒不是常年都能见到。这样的布局,倒是像要隔绝于世,外面的人想往里面看,除了一扇朱红漆的大门,是看不到别的景色;里面的人想往外面看,除了四周青黑斑驳的墙壁和头顶上偶尔见到的干净的天空之外,其他也只是奢望——正是活生生地建了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况且不止这些,这座宅子和以往旁的不一样,旁人家的都是出门便是大道什么的,这座宅子起初似乎都是要刻意“隐”的,门前只是一弄小的胡同,连黄包车都进不去。在唐沫眼里,正是因为奇怪的地方,才会住着些奇怪的人。先前,他自己也是住过这里。
      “又是很久没有来这里。”站在那朱红色的大门前,唐沫在心里思忖着,似乎忽然间回到了自己以前在这里住的光景。正想着去敲门,门开了——
      开门的是珺妤家的佣人刘妈。在唐沫的印象里,似乎从很小时候开始,这个刘妈就一直是照顾珺妤,当初是在老家,后来珺妤来这里时候刘妈也是随着跟来的。这刘妈刚打开门,一眼便望见门口站着的唐沫,便像是见到救兵似的,张口惊呼“呀,唐先生您终于来了,正想着要去找你呢!快去看看小姐吧!”说着一边扯着不知所以的唐沫往里走一边愤愤地说道,“小姐不知怎么发了脾气,据说是和那个什么张先生有关……”
      穿过客厅,径直上了楼去。来到珺妤的房门外,刘妈正要推门进去,唐沫伸手阻止了她,并示意让她先下去,“你先去忙,这边我来。”待刘妈下去之后,唐沫却并没有推门进去,只是转身过去背对着那门,站在走廊上,然后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正要点着,回头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嘴角不自觉泛出一丝笑意,又将那烟重新装了起来。
      多年前当唐沫还在外地求学时候,堂姐就已经开始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在唐沫心里,堂姐是个有学识的女人,在那个年代里,并不推崇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反,或许是因为观念中对于女人的长久禁锢,以至于后来的女人但凡稍懂些文艺的,格外地让人新奇。堂姐长相姣好,性情又温和,自从跟随那个男人留洋回来后,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靠是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城市有了一片新的天地,对待家人,谁都不如她周到;对待朋友,谁都没她那般热心。她经常只说的一句话便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她自然是不相信所谓“往生来世”的,不然舍去了一切也是要重来一回——自是有些人笑她的这种俗,笑她自得其所,却从未曾有人嫌她,相反,她与朋友的关系是极好的,结交甚广,文人雅士,商界名流,但大抵因她是多半不喜参加聚会之类,所以其实真正愿意接触的人,倒是很少。终究是人做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旁人也都宠着,尤其是女人。
      唐沫说不清,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除了那丝血缘关系外,还有什么,或者是像什么,一个孩子?或者更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其实现如今在堂姐这里,更多时候唐沫充当一个“长辈”的角色。至少,在刘妈的眼里看来,的确是这个样子。
      “滚,你这个没良心的挨千刀的!都给我滚!”
      从房内传出一阵的咒骂声,不时还有东西落地破碎声。或许换做旁人自然也是不肯相信一直温雅端庄的珺妤小姐,会有这样的一副泼妇的样子。但凡女人总该是要有点脾气的,只不过各自表现的不同,有的女人温雅了一辈子,却偶尔有那么一次的撒泼;有的女人撒泼了一辈子,却偶尔安静了一会,这两样都是极致美的,美的让人留恋,美的让世俗惊诧。女人生气的时候是最动人的,尤其是有学识涵养的女人。在唐沫的眼中,珺妤是一位。
      人有一个通病,在面对一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时,一方面想装出一副清高在上的样子,另一方面又怕真的会牵扯进去而漏出浅薄的原形,所以总是带着一种近似于玩味的心态做一个“旁观者”,偶尔出言调戏一下,只是作为配角渲染气氛。或许是见多了珺妤的这种状态,唐沫此刻倒真是有一种看热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唐沫在考虑还要不要推门进去时候,门稍稍打开了些,只是从里面出来探出身的并非是想象中蓬头垢面的面孔。
      “哥?”那人见到门外的人,下意识地问了声。
      说话的人正是唐沫的妹妹,唐瑾。说是妹妹,其实不过是唐沫伯父家的小女,只因当初放下求学的路子,碍由着性子来到这里,家人又拗其不过,只好放其自由,后来,好在是知道毕业后的唐沫也在这里,她家人也就拜托唐沫多照顾着些她。谁知最后,唐瑾竟然直接将行李什物都搬到唐沫那,说是觉得有个哥哥在身边,感觉会好一些,自然的是家里人也这么觉得,终归,有一个哥哥,还有个亲近的人。这样,自然唐沫的人际关系,她都随着叫了,倒是真的将唐沫看作是亲哥哥。
      这原本下午时候,唐瑾先前听哥哥说过堂姐珺妤是要结婚了的,也是很久没有来过,就打算过来看看,不曾想却从堂姐家佣人刘妈口中知道似乎事情有了不一般,等见到珺妤时候才得知,那个即将和她结婚的男人,竟然消失无影无踪,那边的家里来的信息只是这样说的,但珺妤总觉得事有蹊跷,后来在托人打听之下才弄清原委,原是那男人并非是消失,只是因为家族利益关系忽然就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而且去了外国度假……珺妤知道后,自然是百般不肯,再怎么优雅的姿态在婚姻爱情面前,也都抛之云外,再怎么温雅的女人,为了爱情也都可能变成泼妇。一开始,珺妤也是和很多女人一样,去过那家这样那般闹着,只是终究作为一个女人,终究不能落下的太多。女人可以为了爱情成为一个泼妇,却不能因为爱情失去自尊。在闹过三两回之后,珺妤就恢复了常态,至少是在外人面前,依然还是以前那个精练强干的女人。
      “你怎么在这?”唐瑾对唐沫的出现有些意外。
      唐沫没有去回答,只是又将门推的更大了些,走了进去。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像是铺了一层破碎的地毯,映照着能看见它的人的脸,在那些尖利的闪亮的地方闪烁着的冷漠。看到这些,唐沫不禁笑了出来,“唔,挺好。”
      屏风后的珺妤听到有人进来,原本以为是出去了的唐瑾,正要问,忽然听到这一声玩世不恭的嘲讽,刚刚平和的心绪顷刻间像是胀开了的气球,封口被死死系住,只一个劲地往里充气。
      “哪个不要命的挨千刀的!”
      “哐啷——”从里面飞出来的一件什物被唐沫闪了过去,那东西钻进了挂在唐沫身后墙上的一幅女人的肖像里,刚好撞在了胸口的位置,在那里开出一朵花的样子。
      唐沫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女人胸口那朵正怒放的花,又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唔,挺好的。”只是唐沫能感觉到来自脚下的异样,不知是玻璃太过锋利割破了鞋子,还或是什么,只是一种莫名的疼痛,从脚底的神经一路跑到每一根头发丝里。
      “唐沫——”看到来人后,珺妤刚刚膨胀的气球,忽然像是被人用针捅开一个窟窿,那些气刮起了一阵风,只吹得来人措手不及。珺妤像失重般跌进唐沫的怀里,那一刻对于珺妤来说,似乎终于释放了全世界,终于释放了自己。
      “你总算来了,我——”倒在唐沫怀里女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话到伤心处,便难以自抑地又哭了起来,剩下的话也都噎在喉咙里,不得舒服。见到如此,唐瑾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从进来开始,一直到现在,唐沫的脸上始终都是一副僵硬的表情,似乎有一些无聊得不相关的东西。唐沫看了一眼唐瑾,一句话都没说,将珺妤扶到一边坐了下来,自己也在一旁坐下,又喊过来唐瑾站在自己身边。待珺妤情绪稍稍平复后,唐沫这才从怀里拿出一些东西对着还在哽咽的珺妤说道,“这是下周你和唐瑾回家的车票,我已是订好,你且收着。”
      唐沫的反应让唐瑾有些意外,只是对于珺妤来说,似乎是并不介意唐沫这种“无视”,气球立马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只是多了个针孔大的窟窿而已。风也是遇到极其惧怕的东西,蜷缩进袋子里。珺妤抬起头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发丝,然后接过唐沫手里的车票,“真好,你原还是这个样子。”说完,又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唐沫身边的唐瑾,“真羡慕你,有个这样的哥哥。”
      唐瑾自然是听不出珺妤这句话的意思,也或是真的没有旁的,唐瑾扭捏地笑了笑,算作是默认。刚刚还哭闹着的女人,转眼间就换了一副样子,虽然还看得刚才哭闹的痕迹,却明显是和刚才不同了。唐瑾看在眼里,心里却当真是不懂得,确切说唐瑾开始觉得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个女人,开始让人捉摸不透,就像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哥哥。
      有时候人往往都是这样很无辜地活着,上一刻还明明白白地活着,下一刻就陷入不明就里的纷扰纠葛,只是无辜也只是给自己说。在珺妤看来,自己是这样的人,唐沫也是。
      “还好,还好。”唐沫木讷地笑着回应,算是默认。见珺妤的情绪稍微好转,唐沫便示意着唐瑾去叫人将这狼藉收拾了去。于是,唐瑾便下楼去喊了刘妈进来。
      “好了,刘妈——”见刘妈进来,珺妤便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走到唐瑾身边拉起她的手,转身吩咐道,“收拾好之后,去将楼下的炉子烧起来——”
      “烧着呢,一直在烧着,只是刚才——,没敢在小姐您这屋放”刘妈听到珺妤的吩咐连忙应声着。在刘妈心里,这么多年虽作为珺妤的贴身佣人,有主仆上的关系,但在心里是将珺妤看作亲生女儿一般来对待,于珺妤来说,自然也是从未将刘妈当作佣人,相反,甚至在珺妤的印象里,对刘妈的记忆比对自己母亲的记忆还要深刻。均珺妤对刘妈笑了笑,转身看着唐瑾似乎想起什么,又吩咐道,“那再备些唐瑾喜欢吃的,晚饭做早些,晚饭都在这。”说完,又询问式地看了看唐沫,见唐沫不作声,索性不理,就拉着唐瑾进了里间说话去。
      待刘妈走后,剩下唐沫一个在外坐着,闲着无事,见刚刚刘妈带上来的茶,一个人喝了起来。
      “刚刚又让你这丫头笑话了。”珺妤的语气颇有些尴尬,或许到底是因为她是唐沫的妹妹,珺妤也是知道他们并非亲兄妹的关系,在于有些事上,或许本无心,却无意间总会有些隔阂的。自然,珺妤所想的这些唐瑾是不知的。
      珺妤和唐瑾在里面说话有一会儿时间,“唐瑾——”一直沉默的唐沫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声,“下周你们就是要回去,诸多事该提的便说,不该说的——”
      听到哥哥的喊,唐瑾两人便走了出来。这时唐瑾才想起,下周是要陪着即将结婚的堂姐回去的,只是不曾想事情到了这地步,如今婚事已是破了,家里的人还蒙在鼓里,不知回去又是怎样的一番折腾——“不该说的”想来是指这件事的。
      见唐沫这样嘱咐唐瑾,珺妤刚刚好起的脸色,顿时又泛起微红,连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都聚集在额头成为一圈圈类似于褶子的东西,只是对着唐沫的那张脸,再怎么大的风浪,也都会消停下去。珺妤想到了当初唐沫第一次见到她和他在一起时丢下的那句“还是散了吧”,如今果真是应了验,不自顾地又哭了起来。
      唐瑾一边听着哥哥的嘱咐,又一边安慰着珺妤。这才不多时,刘妈就上来说话,让众人下去吃饭。
      饭后,自然是又多坐了会。待到唐沫说他们该是要走了时候,原本心情大好的珺妤突然又沮丧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我想等他。”
      唐瑾呆呆地看着站起来的这个女人,只是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她总显得那般弱小。
      唐沫即刚迈出去的脚停在那里,像是卡住了,只是稍微停留后还只摇摇头拉起唐瑾的手向外走去。
      “你可以等,等到他离婚,或者她先死。”
      从珺妤家中出来时候,街上还有太阳,干枯树影斜斜地卧在太阳的影子里。在这窗明几净的冬天里,唐瑾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唐沫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唐瑾,将外套脱了下来给她披上——
      “哥——”唐瑾刚想拒绝,只是想想又顺从地将衣服往身上拉了拉。衣服有些发旧,唐瑾记得这件衣服,这些年冬天,哥哥别的衣服都换了好多,唯一不舍的便是这件,虽说样式有些老土,但穿上还真的暖和。唐瑾沉浸在这种片刻的温暖之中。
      “小瑾——”唐沫的语气突然有些沉闷,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唐瑾听出哥哥的语气和平日里不一样,只是当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那些感觉似乎全失去了作用,在他面前,她真的成了一个又蠢又笨的女人,但即使这样,她也觉得是欢喜的。她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地挨着他走着,只是紧紧地让他拉着她的手。
      “没什么。”等到唐沫开口,却也只是说了这三个字,或许很多事情,都是他所无能为力,当年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如今面对这个自己当做生命去宠爱的女人的时候。
      唐瑾不懂,唐沫也是不懂。

      唐沫是个自由的人,无论是从环境上、思想上,从身体到灵魂。平常人的一生,再怎么好也只是顺着一根安排好的绳索往上爬,却都会在末了明白,绳子的另一头并非是最开始自己想要的,只是等到醒悟时却也再没了重来的可能,即使是有,怕也是没了那精力。唐沫从一开就没有走上这条绳索,而是选择另一条悬在两座山崖之间的,因为是一个人走,所以颤颤巍巍,所以有了粉身碎骨、被野鸟啄食的可能。
      唐瑾心疼这个男人,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在山崖的一头对着底下攀爬的人振臂高呼,“前面没有路”——没有人会相信,相信的人也都选择了沉默。
      唐瑾知道,一直有那么一个人,让那个在绳索上的人虽然摇晃却不曾坠落的原因。
      从三年前的某一天开始,没有人想到将来的事情会变得不一样,没有人想到那一天能改变很多事情,包括一些在唐瑾看来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那时候,唐沫喜欢去一个地方,是一家花店,花店的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有着一个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名字,绿芜。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只知道名字是绿芜,具体姓氏什么,似乎是姓“窦”,又或许不是,因为没有听她怎么提过,一般除了和客人打交道外,也不是太多说话。甚是精炼的一个女子,在唐沫的概念中,只是从书里想到“绿芜”的样子应是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素裙,脸总带着笑,总是很善解人意,可真正见到的却又似乎比想象中的完美,至于完美在哪,唐沫都是无法形容。这在后来当唐瑾回想起一年前第一次和哥哥去那花店的时候,当他同那女子介绍自己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充满笑意的,那是唐瑾之前多年未曾见到的。以至于这也成了唐瑾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因为哥哥真的再也不是哥哥了。
      自那以后,逛花店,成为唐沫除了看书之外的唯一喜欢做的事情。用唐沫的话来说,有些人,一开始便是知道要是相遇的。说这话的时候,同样是带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欣喜。一直到现在,唐瑾知道哥哥每周都要去那么几次花店,却不见他买太多的花,家中仅有也只是一盆栽的梅花,平日若是遇上节日什么的,家里总会多了一个女人。唐瑾的心里其实是羡慕的,一种带有距离感的羡慕。
      在送走唐瑾走之后的这一天傍晚,唐沫惦记着某些东西,于是就一个人散步来到位于街角的那家花店。
      “还没走么?”绿芜见走进来稍显疲惫的唐沫,便招呼着唐沫坐在了休息间,不一会便是端了一壶茶来。“都这么冷的天了,还不回去?”绿芜倒了一杯茶,将杯子推到他面前。
      “还……没,没呢。”兴许是看东西入了神,他稍微显得有些惊慌,伸出去端茶的手不小心让袖子碰倒了杯子——
      “这个……真的,我——”他慌张地站了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去擦拭桌子上的水渍,一不小心,手绢又掉到了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绿芜禁不住笑了起来,“从没见过你这么狼狈过。”说着绿芜便将他按坐在那里,“这些我来就行了,免得弄脏你的手帕。”然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印着花纹的略显旧式的手帕,这才收拾了。
      “唐瑾那丫头回了老家,今下班的有些,有些早,就想过来看看,顺便想看看,看看你。”连唐沫自己都是奇怪,平日里说话都不似这般的小心翼翼。
      “挺好的,那丫头,以为你也是要回去的,毕竟——都块年关了。”绿芜又重新给唐沫添了一杯。
      “唐瑾那丫头是回去定下亲事的,这事家里人让我先瞒着,等她回去后自然知道,不若以她的脾气,如何也是不肯回去的。”唐沫一边喝茶,一边说着。或许这样的时刻,于他来说是极其难得的,这样的心境,身边有着一个这样的人,纵使是不得长久,也是好的。
      “你或是,也该到了时候。 ”绿芜笑着说。
      “什么?”唐沫似乎没有听得明白,看了看绿芜看向自己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怎会——”他摇摇头,又像是自嘲般地地笑了笑,“怎会——”说完,便不再去看身边的那个女人,只往着桌子上的油灯望去,似乎想要将眼神埋进那光里。
      绿芜记得以前唐沫曾经说过,他那么深爱过一个女子,那种爱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从骨髓里深入到灵魂。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和所有书里描写的一样,完美的开始,并不一定会有完美的结局;看到了开始的人,并不是真的能够看到结局。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唐沫这样的男人,只适合出现在书里,至于那样的感情,也真的就只是书中勾勒出让世人艳羡风景。在绿芜心里,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真是一位好男人,也许已经绝迹。
      “这件衣服你还穿着呢?”绿芜注意到唐沫身上穿着的还是最初认识时候,那一年唐沫生日自己送他的一件手工织就的外套,当时那个样式是很新颖的,“当时还是挺好的样式,如今却又是成了落了实的。”说罢伸手一指唐沫的衣领,“你看,都出了线头了,还不扔。”
      唐沫顺着绿芜的手指看去,在衣领那里果然是破了一个口子,露出半截线头来,于是用手去将那线头折进衣领里憨笑着说,“挺好的,也穿习了惯。这么多年才一个线头,你的手艺好。”听到这样的夸赞,绿芜不知是该如何作答了,只好干笑了算是回应。
      此刻的门外,夜色已尽是显露,街上早已见不到行人,街两边的门户也都闭了门,只有那些店铺门前还高亮着灯笼在那里守着。若是此刻从外面往这花店看来,屋内端坐着的两个人,在氤氲的光里,那场景倒是分外地容易让人想到某些温馨的东西,只是对于他们来说,或正是渐行渐远。
      “我们,认识应该是有三年——”唐沫喃喃自语起来,向是对谁说,却又似无意向谁,只是那样说着,脸上带着安静的微笑。唐沫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他是王者,从来不让任何人触碰,只是这么多年,她却是个意外。唐沫幽幽地看了绿芜一眼,“只是,她不知道的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被唐沫注视的那女子,刚好看上唐沫投向自己的目光,那是曾经用来看那个人的眼神,如今却放在自己身上……绿芜有些恐慌,不知该怎么将他的思绪拉回,不让他继续多想。
      “你,还是在等,她?”绿芜不知自己是怎样将这一句话说的完整,只知道那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别人所不能触碰的世界。自己并没不是个例外,也不想成为例外。
      以往时候,但凡听到一个名字都会陷入情绪崩溃之中的唐沫,此刻却显得安静许多,除了一丝不易被发觉的苦笑——可绿芜还是看到了,心里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没有。”只是两个字,唐沫放佛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放佛是硬生生地将一些东西隔离。或许会有疼痛,只是时间久了,也就真的会变得不痛不痒。
      说完后,唐沫没有再说什么,放佛是不愿再说了,只是坐在那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个是有故事的人,一个是本未曾启封的书。她的书里未必有他的故事,他的故事里却有她这个人。或许,世上的事,多半如此,不小心的人就闯进了一些人的世界,不小心又成了他人楼上看到的风景。绿芜从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成为风景,至多的是,和这个世界打个照面,和很多人打个照面而已。
      上次送走唐瑾后不久,因为是年末,唐沫后来便将家中请的佣人桂姨也安排着回去了。桂姨走后,如今这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唐沫一个,好在是以前也是一个人住的,倒也不觉十分冷清 。唯一让唐沫觉得不习惯的是,再也没有人一早起来恨恨地敲着他的门和他说,“哥,该起了!”
      从来人们都是知道离别的苦,或许当有一天没了感觉时候,才意识到,苦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可是往往世人只以为,爱便真的只是爱,苦也就真的只是苦,看不到事情善变的另一面罢了。真的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感情的付出是对等的,你爱他,终有一天你也会恨他,恨他先离你而去,恨他没有履行那些同日生死的约定。爱情一场,不过是爱与恨的缠绵纠葛。爱到深处,自然成了无端由的愁,成为一种内在的矛盾。
      这是唐瑾的矛盾,根深蒂固在心底角落深处,以至于这矛盾后来长成了一棵大树——

      腊月二十八,是唐沫到家的日子。从车站刚出来,便看见早在外面等候的深深裹在大衣里的唐瑾。
      “小瑾——”见唐瑾还在向人群里张望寻找,唐沫走到她身边从背后轻喊了一声。
      “哥!”对于唐瑾来说,只是和哥哥几天没见,却像是分开了好多年。唐瑾紧紧抱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是再怕弄丢了什么,不由得竟然哭了起来。唐沫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妹妹,才回来几天,竟有一种她这个年岁不该有的神情,只道是她在家受了不少的委屈。想到这里,唐沫内心不免也伤感起来,只好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去拦了辆车送了两人回去。
      “哥——”坐在车里的唐瑾脸上没了刚见唐沫时的那种欣喜,多出一种疲倦的神色,只还是一直抓着唐沫的胳膊不肯放,只怕放下就没了似的。
      “怎么了?”唐沫看到唐瑾此刻的样子,更加觉得心疼。
      “哥,我不想结婚——”唐瑾将唐沫的胳膊往怀里扯了扯,轻轻地靠在唐沫的肩膀上,“小瑾只想这样陪着哥哥就好。”
      唐沫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就一直宠着的妹妹,竟然不知道如何去说,或许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做不了。这一世,总有些事情,让你有心无力。唐沫没有说什么,只是任凭唐瑾这样靠着,曾经他自己也想过,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陪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他再怎么宠她,也终究不可能宠一辈子,有一天他会走,会离开——这是唐沫从未和她提起过的。
      唐沫想到了绿芜说的——
      “你们若不是兄妹,差点以为你们是挺好的一对儿的。”这是那年,绿芜在回忆的时候,笑着和唐沫说当她第一次见到他和唐瑾走在一起时候的感觉。
      在回老家的前一天,唐沫是去看了绿芜,只想是有些惦念。因是年终,这地多数又是外地人,留下没了几个,花店也就愈发得冷清。花草之类也不甚多,只是在门口摆放养着的一簇红梅,倒是让人觉得格外喜庆。
      “喏,上次你央我养着的几株红梅,现在正开的艳,你便是可领回去了。”见来人是唐沫,绿芜说完话便出去将那株盆栽梅花从门口端了进来,摆在前厅的桌子上。唐沫并没有说话,从进来开始,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有些话说出来或许倒不如不说,一说破,也就真的破了,又并非我们所想要的。所以,人往往多是自己作践自己罢了。”这是后来,唐沫写在日记里的一句话。
      “那个——”唐沫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生怕是自己会说错什么,会做错什么。
      “明年之后,或许也就不会来这里。”绿芜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只假装去摆弄那一株红梅,“或许,我和你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很多时候,我只是你的一个忠实的倾听者,而且我愿意去听,这和感情无关——”
      唐沫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只是不肯相信面前这个女子说的话,他的手心一直在出汗,捏的紧紧的,似乎捏着关乎性命的东西,大概是穿着的过于单薄了些,原本便是瘦弱的他此刻连身体也有些抖动,从刚开始轻微的颤抖,到后来的几乎站立不稳……唐沫伸手抓在柜台的边上,这才不至于使自己摔倒。
      绿芜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去看唐沫,或许对于唐沫来说,那时的一个眼神便是一场救赎。只是,那场救赎,于绿芜来说,施救的并不能是她而已。
      或许有时候,真的到了爱一个人可以忘记自己的地步,在绿芜心里认为唐沫便是这样的人,这也是绿芜所认为的,唐沫心中一直不能被接近的世界。
      那株梅花,是唐沫初次来绿芜这花店里买走的,只是回家后修剪成了盆栽的模样,而在后来,终于是又被留在了绿芜那里。有些时候,很多事情在哪里开始,或许后来还是会回到起点——在那里结束。
      多年前,对于唐沫来说,有一场浩劫,多年之后,同样还是一场浩劫。只是结果……或许再也不会去揭开,或许一直都是从来不会有结果。

      每逢过年,乡下都会有一种习俗,即是将这即将过去的一年家中所放之物做一个翻新,或是丢掉一些老旧不用的东西,即是所谓的“除旧”。这天,唐沫在家里整理衣物,在箱子底部看到一个大的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幅素描的自己的画像,这才想起,是当初绿芜初学绘画时给她自己画的素描,如今再一看来,画中人恍如隔世。
      回到家中不久,唐沫便是知晓了唐瑾已定了婚期的事,只是不知为何,唐瑾一直坚持冬天要去南方,因说是怕冷,家人只怪是她在外呆得久了,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夫家也就同意,举家搬去南方,在决定的第二天就是走了的,只是走得急,想赶在除夕之前离开,也就没有一一告知。这对于唐沫来说,多少还是有些突兀的伤感,倘是再见她时,或许真的不会再见了。唐沫心里,一直有着愧疚愧疚,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在那个时候站在她的身边,间接成了这段不幸的“帮凶”,想到当初回来坐在车上唐瑾那时看自己的眼神,至今他还是不敢去面对——当一个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看你的时候,要么是极具浓烈的爱,要么是真的恨。于唐沫来说,恨要比爱幸福的多。
      至于珺妤,从唐沫回来,也就失了联系,一则和唐沫家相距的远了些,上一辈们又是很少走动,二则,那些事当珺妤家人知道,也定是不会外说。
      或许,于唐沫来说,没有消息也就成了最好的消息。
      或许,她真的会等到他离婚,等到她先死去。只是,真正的意义,似乎早并不是珺妤之前想的那样。
      爱情之中的人,往往都是后知后觉的动物,多年后,或许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要的很简单,才意识原来那个人曾经出现过,只是当初步履匆匆,未曾觉察。有些人的爱情,是存在回忆里,和现实无关。
      明知道有些人是不幸福的,可往往人们还是要诚挚地说一句“祝你幸福”,其实多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等到年后,唐沫再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已经倒退到最初印象的地方的时候,充斥着一种言不由衷的熟悉感,老的房子,老的街道,甚至都连人都换了新的一张脸面。更可笑的是,唐沫是靠着别人的指路才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也许,有些东西真的坏到了难以修补的境况。
      到了住的地方,才发现,桂姨已是早早就过来的。这让唐沫多少有些安慰,至少在这个倍感陌生的城市,还有一位甚是亲人的人陪在身边——至少是不会轻易地离开。
      这一日,唐沫起得早了些,便照往常一样,一个人散漫地走着,不自觉地走到先前绿芜开的花店那里,或兴许是因为绿芜离开了,这里也依然换了老板的缘故,门口的那几株梅花已不见踪影,倒是换成几朵同样正开得艳的百合,门口也换了装饰,连店名字都一并的换了——“暖春”。
      似乎想到什么,抱着一丝莫名由的念头,唐沫试探着走了过去。进了这家店后,并没有见到旁的人,只有一位背对着自己的女人在忙碌收拾着——
      唐沫并没有真正去看那老板一眼,和很多时候一样,没有兴趣,甚至都懒得去抬眼看看身边其他的女人,他只用眼光打量着这里,似是无心地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有没有腊梅卖?”
      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却让那女子在听到之后,像是受到什么打击,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似乎是僵硬在那里,又仿佛在等待确定什么。
      “哥?”那女子试探性地应了一句。
      待女子回转过身来,唐沫这才看清,原来这女子正是唐瑾。当女人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心中一直挂惦的人的时候,眼泪像止不住的泉水,又像是不懂事的孩子。
      “哥——”她扑在他的怀里,什么都没有多说,只唤的这一声穿越世俗,穿越时间,似乎将万千愁苦都逼离开来。
      唐沫欣慰地笑着,像是失而复得了某些亲近的东西一般,轻轻地抱着唐瑾,没有说任何话,也不用说话,就像以前一样,他不需要说什么,唐瑾都会懂。原来,唐瑾并没有答应那桩婚事,在去往南方的那次旅途中,半路上她就下了车,将那些世俗抛在脑后。后来家人与她又百般僵持不下,刚烈的性子终究使得家里作出让步,一场争执后,其父直接说了狠话,不再管她,一则因为在众亲戚中脸面上过不去,二则也是害了同男方父母那边的关系。似乎一桩婚姻,其实并非是两个人的婚姻,而是两个家族的婚姻。唐沫或许真的是指责她的冲动,不过换成是他,多半也是会那样做的。
      当唐沫问到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开花店的时候,唐瑾笑了笑,从后厅里将一盆腊梅花端了出来。
      “哥哥所爱的人,也是我所爱的人呐。”唐瑾似有意无意地对着那开着的花说。
      那花,正开得浓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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