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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感染 ...

  •   这是谢衣第四次踏上旋梯。曾在这长无尽头的石阶上有过疑惑,有过期待,有过凄惶,而今一切心绪都被抹去。他冷着脸望向枝叶间光芒温柔的神农血滴,那处清澈灵力被一股浑黯气息扰动,泛着微不可察的波纹,动荡虽轻,震在他耳边却如惊雷。

      守卫祭司早已退去,留他独自踱向寂静之间最深处。阔大平台上阳光流溢,正是一天中最明朗温暖的时刻。黑袍的大祭司立于旋梯尽头,见他缓缓而上,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谢衣手中少见地持着法杖,登上最后一阶,面无表情地向他行礼。

      “属下参见大祭司。”

      沈夜亦是冷面而对,将他引到矩木前。谢衣单膝跪下,以最高礼节向沧溟沉声道:“破军祭司谢衣,参见沧溟城主。”

      沉睡的沧溟嘴角微微翘起,真如石像般,面对两人没有一丝反应。

      无遮无挡的阳光斜刺而来,谢衣起身,微垂眼帘挡住带来疼痛的光束,肃穆地站在那,等待沈夜宣布这一幕的真正主角登场。

      “第一位试验者已带到,你可以出来了。”

      那是谢衣首次亲眼见到不速之客的形容,一团阴晦灵力,其中隐约有个人形,它悠悠然从绿得鲜活的矩木枝叶间飘然而下,在他们头顶悬停,不客气地打量起来。

      “哦?有胆量的小家伙。”人形嗓音嘶哑可怖,围着他转了一圈,模糊中也见得笑意森然。谢衣浑身不适,简直想照脸挥杖好叫它闭嘴,终是受制人下不得自由,索性闭眼求个清净。

      沈夜打断了它自得其乐的观赏,冷冷道:“阁下看够了,便动手吧。”

      “大祭司大人可是心疼了?听说,破军乃是大祭司唯一爱徒——呵呵呵呵,真是舍得~”砺罂十分满意它的试验者有如此分量,“你们何必佯装冷静?在我面前压抑心念,只会让自己变得更美味而已。”说话间它缠上谢衣的法杖,嗅着周围涌动的灵力。谢衣抿紧了唇,不想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小子,我们见过。仔细算来,你还是流月城中第一人。”它不无嘲讽地在谢衣耳边道,“你可记得?是个好天气啊。对了,那时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鸟在天上挂着呢。”

      “……”他不可抑止地回想放飞偃甲飞鸢那天贴在结界之外的黑影。是他一手策划了破界壮举,亦是他亲手将更深的痛苦引入了平静无波的城中。

      尽管沈夜不断强调他没有做错,谢衣执意请愿做首位试验者,多少也带了赎罪之心。此刻被反复提醒当时情景,心中愧意怨绪沸腾难平,他紧紧握住杖身分散心神,努力稳住声线,十足傲慢地反击:“既为谢某之过,愿以身抵罪,阁下若要叙旧,还请改日。”

      “呵,有趣,有趣~大祭司,你的好徒儿也一样有趣啊~”黑影大笑着打了个旋,淡淡紫雾扩散开来,在谢衣周身笼罩,“尝不到你那美味的憎恨,拿你的得意弟子来代替,好像也不错?”

      “砺罂!”沈夜挥袖挡开紫雾,不悦地瞪视它,“你,敢动谢衣?”

      “这是对合作伙伴该有的态度么,我的大祭司大人?”心魔嘴上嚣张,碍于沈夜威势,还是收回了部分魔气,“他是第一个作品,下手不小心重了,还请大祭司担待啊?”

      “……”

      “不必多言,请吧。”沉默许久的谢衣坚定道,“我既肯来,自然不怕承担后果。大祭司……多虑了。”

      他依旧闭着眼,泼洒满地的明亮光线几乎淹没了侧面轮廓。沈夜不再言语,回身走远,锐利目光狠狠锁在砺罂身上,时刻警示它不得妄动。

      旷大空间里只有婆娑叶声。紫色魔雾逐渐缠住了谢衣的身体,血脉般搏动着。沈夜凝视谢衣面具似的冷漠脸庞,看他的嘴角渐渐抿出锋利的线条,持杖的手指节发白,腰背笔直,额角却沁出了汗。魔气渐渐张作法阵罩住了他,片刻后法杖落地,声响不大,却格外刺耳。沈夜透过诡异法阵,看见谢衣身形一颤,跪在了地上。

      他深知谢衣脾性,决不轻易示弱,现在内里情形如何不难想见。沈夜握紧了拳,恨不得即刻救他出来,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族民存续,为了让大家少些辛苦折磨,为了数千年来春暖花开的飘渺梦境。他不知令族人感染魔气是对是错,只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赌谢衣的梦。

      时间已不容许任何迟疑,如果可以,他将毫不犹豫代替谢衣成为第一个试验者。然而沧溟沉睡,作为身负神血的大祭司,他的性命不能轻易交予,只能眼看他最心爱的弟子承受裂骨苦痛,在光明之巅染上抹不去的黑暗。

      先前派去下界各处探查的人多半受不住浓重浊气,元神大损,重者已有两人病亡。谢衣虽灵力高强,终究体质相同,魔气入体凶险万分痛楚非常,他目睹那些人的病状,自有一番心理准备,却没料想竟是要将人生生撕裂融化般惊心。

      浑浊的灵气遮掩视野,从四肢百窍侵袭而入。无形浊息将双眼熏得酸痛,又死死缠绕口鼻,迫得他不能呼吸。谢衣没有持杖的手胡乱挥着想驱散魔气,什么都没触到,有东西沿着皮肤爬行的感觉却分外清晰。他脖颈僵硬,紧咬牙关,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去想,嘶哑嗓音在耳边炸起,阳光里更显阴森。

      “我只是想看看,号称神农族裔的烈山部,究竟与凡人有何不同。”语气堪称轻柔,无体无质的手挨上了颈侧剧烈跳动的血脉,“一样软弱,一样虚伪……哦,你的心里藏着什么事情?别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那东西趴伏在背上,尖锐细瘦的手覆住谢衣双眼,仿佛刀刃冰冷地横过眼眶。他抿紧嘴唇挡住任何示弱声音,丝丝冷意从背后沁透全身,不由战栗。体内清浊气相冲相撞,此刻更加凶猛,几乎要将他身体爆裂。谢衣眼前模糊成漩涡,手脚力气尽失,法杖脱手,人也跟着倒向地面,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砺罂仍牢牢锁着他的脖颈,慢条斯理地向其中窥视。谢衣抓住石台上蜿蜒的裂隙,挣扎着保持冷静语调:“感染……不需做到如此吧?”背上心魔呵呵冷笑,随即心口一阵刺痛,几乎蜷缩起来:“你怕了?行端坐正,何须惧怕?我却是越发想看上一看了~”

      魔气张狂肆虐,连一旁的沈夜都觉抵触。他辨不清谢衣话语,只听呼吸也可知情况不妙。沈夜上前一步,暗中聚起灵力,却听谢衣压抑的低喊,一声急过一声,似在怒斥,又撕扯得变了调,仿佛哽咽。

      “……住口……!”被可憎的耳语揭破,谢衣浑身冰冷,用尽力量咆哮也只有微弱的气声。他赶不走漂浮攀附的不速贵客,强迫着听它一字字慢慢道来心中所有隐秘,怨愤在奇异魔气下成倍崩涨,神智几近溃散。砺罂轻笑着摩挲他的眼,啧啧怜惜:“这样就撑不住了?……真是小孩,有什么好怕?要不要我帮你说出来啊,嗯?”

      “闭嘴!”他抛开所有文雅礼仪,愤怒地一拳砸向自己双眼,力道被轻松化解,始作俑者仍是笑意盈盈:“你越愤怒,我就越强,别挣扎了。小家伙,你可一点都不好玩……心思单纯,不像那大祭司,要是能一窥他的内心,想必~十分有趣?”

      “不许动他!”他咬牙狠道,“你,胆敢在城中……放肆行事?”似是受他气势压迫,心魔的气息淡了些。僵持片刻,意识浑浊间,谢衣听它一声冷笑:“无趣游戏,到此为止吧。”随即眼中一刺剧烈疼痛,他不禁哀叫出声,痛苦地伏倒在地。

      魔气散去,重聚人形飘回矩木之上。沈夜散去灵力大步上前,半跪下抱起还在发抖的谢衣,明显感到一股沉重浊气积于他体内,与自己身中神农之血微有冲突。他顾不得这渺小到可以无视的不适,凝起治愈的翠绿光球笼罩两人,紧张地唤着:“谢衣……谢衣?你怎样了?”

      谢衣紧紧闭着眼,右眼下赫然一串泪滴般的绛紫纹路,燃烧般发着诡异的光。沈夜用指尖轻轻去碰,谢衣猛地一颤,死死抓住了他胸前复杂的饰物,脸埋在他怀里,苍白唇间气声嘶哑虚弱:“师尊……难受……”

      “我在这。”自谈话破裂以来,他再未听谢衣叫过一句师尊。沈夜加大了治疗力度,柔声安抚着:“稍微忍一下。别怕,已经结束了。”

      谢衣小时候练习法术被伤了,他也这样来安抚那含着一包眼泪要哭不哭的孩子。“稍微忍一下”,所以谢衣已经习惯于忍耐疼痛,现在他一样在忍,体内清浊失衡的冲撞难以形容,他只是尽量蜷起身体,紧紧抱住沈夜,好压制不受控制的颤抖,却压不住沉重急促的哽咽和喘息。

      “……砺罂,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心魔不慌不忙地飘下来,面对压抑怒火的沈夜轻松道:“感染,成功了。”

      “那为何他还如此痛苦?”

      “这个么,大祭司应该明白,各人体质相异~”它满意地隔空摸了摸谢衣眼下的纹路,“你的好徒弟,和我的魔气并不是很合拍啊。”

      沈夜的目光几要烧穿它,砺罂方才改口:“他灵力高强,注入魔气略多些,我才好把握度量。回去静养几日,自然好转。”

      “……如此,告辞了。”他抱起蜷缩着身体的谢衣,冷冷抛下一句转身便走。候在旋梯下的华月迎上来,漂浮空中的砺罂看着他们将人带回神殿,没察觉沉睡树中的城主抿起唇角,神色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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