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
-
平明十八年,初秋,安固公主奉为敦肃静仪长公主,遵帝诏,循礼制,嫁与定王公,萧谋。赐萧氏旧府为定王府,内外皆尽修缮尽整,大动工部。然而,进门,依然是那游廊抄手蜿蜒的漫漫假山,绕过,依然是古香雅韵的凝晖堂。
大婚那天,极尽奢华,甚至与当初卫浦歌迎立莫扶柳堪比肩。全城披红挂彩。贺礼源源三日不绝,礼花更是昼夜不停的鸣响了七天。
他确为我准备了十里红毯,甚至更甚的,他将那火红的西疆御贡繁绒毯从皇宫近乎绕了皇都整整一圈才终于牵至定王府。
天未亮,我便早早起来,任金风玉露麻利干脆的为我打点妆容。
晓霞妆,极尽美媚娇娆。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面如晓霞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陌生人的脸一般。玉露的手翻飞着,似要替我挽髻,我惶惶叫停:“等一下。玉露,灵蛇髻。”
他笑谈过,我是受不起高墙髻的雍容的,倒不如灵蛇髻的舒美。
“主子,这要是被人挑了不是……”
我轻轻笑了:“定王爷是遵规守矩的人吗?他的不是,别人挑都挑不过来,也就不去挑了。”
玉露手巧,左拧右旋盘做灵蛇,又将金玉凤钗、步摇、珠花簪了满头。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光洁额头,微微笑了。
金风本去捧早准备好的婚服,此时却慌慌张张跑进来:“主子,皇上,皇上来了。”
皇上?卫浦歌?他这时来做什么?我扫了眼金风,她并未把礼服捧来。我便赶忙抄了一件外袍披上。一头珠翠颤颤,我理理衣领拜向门口,还未躬下身子,便被卫浦歌搀住。他拂拂袖,让金风玉露,内外侍从都退了出去,紧紧的看着我。
“你当真想好了,要嫁他?”卫浦歌扶我坐上榻,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朕想了一夜了,你若不愿,哪怕是到了萧府门口,只要说一声,朕立马派人接你回来。“
我茫然半晌,刚反应过来:“你这是要做什么?不嫁他,我还能嫁谁?”
他亦是愣了片刻,才叹出了胸口长长滞郁的一口气:“是朕唐突没把话说明白。你与他,这么久以来,朕都是看着的。自宛南王被罢黜太子位之后,近二十年来,朕好容易有个妹子,你该明白朕对你该是怎样上心的。你记住,朕绝不会让你做你不愿的事。哪怕你半途反悔了,记住,你是皇家,你哥哥是皇帝,没有人能说你半句。当然,有谁要给你受半点委屈,那不过就是下个莫党。我知道,以你的烈性子,也不是那能受了什么委屈的,萧谋他……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只是,我怕你自己委屈了自己。”
“皇上……”
他把手按在我手上:“朕的意思是,日后,无论萧谋如何,皇宫如何,朕这里,都是你的家。或许日后,这深深宫闱也该一点点变回去了,但是,你再不用到玉扃金阙的。明白吗?以后,哪怕是天崩地裂,生死存亡,你想抽身,就没人拦得了你。你,听懂了么?”
我点点头。他怕是太急了些,话语都说的七零八落,连过去那个懦弱的卫浦歌都不如。然而,我是听懂了。他太过照拂我,几乎到了宠溺的地步。他觉得亏欠我,当初让我在玉扃金阙被掳走,几乎毁了一生。他想补偿,然而,他不过为人兄长,妹妹出嫁,他能做的,也就至此了。
其实,他愿为我兄长,我已经很感激了。
“你懂就好,你懂就好。”他长出一口气。可我看他的表情,竟比初见时更加的落寞孤独。是啊,我走以后,这宫里,就剩他一个了。那时,还有莫扶柳,纵然不常见面,但毕竟是真心呵护的人。如今,曾经最信任的人背弃了他,灭掉了他后宫大半,就算以后,那些妃嫔一年年会慢慢选出来,可那人,终究不是过去的人了,又是有多少,是真心待我这哥哥的呢?他真心待我,并非是因为我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而是他身边,终于只剩了我一个,他只能信我一个,他不敢再让我有事。
“皇兄,臣妹,会常回来的。”
他微微一笑,对着门口传了一声,转而站起来对我说:“朕……朕命人给你做了身衣裳。皇家女出嫁,不可轻怠了。你看看,好不好?”
他小心从来侍手中捧过那锦绣辉煌的宝衣,在我面前打开:“你看,这鸾凤和鸣,绣的可好?朕特地拨了帝服金丝去做的。”
我轻轻抚上那闪烁的纹样,温厚的轮廓,高傲的模样,这样的细腻繁复,绣工非得连绣一月才可能绣出一对鸾凤。而光外袍上,就大大小小绣了十八只。还有中衣、襦衣、长裙、内裙、霞帔、宫绶等内服外衬上各式绣样,已数不清要花多少日子了。
“你早就……”我哽咽了一下。
“你决心拜入萧府时,朕就叫人着手准备了。朕知道,必有这么一天。这些个匠人,动作拖沓了许久,昨天才赶工了一夜赶出来了。”
“皇……”我掩口,一滴泪水的跌落的无声,却牵扯出我的一声,“哥!”
他和煦地笑着,想抱住我,却发现那一头的珠翠,硌痛了他的胸怀。
“从老早开始,朕就认定了,你是朕的妹妹。”
平常人家嫁女儿,总是要哭一哭,原来并不是没来由的。
见我哭声渐弱,他俯首一笑:“妆都花了,看看。朕还不如不来,倒多惹了这样多的事端。”
“若皇兄不来,此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我低咽道,本不能说话的嗓子,低低哑哑的呜咽。我知道他读得懂唇语,但是此刻我这颤抖的模样,他还能读得懂吗?
然而他懂了,那样滞重的点了点头。
“起来吧,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再不打扮好,该误了时辰了。”他扶我起来,将那身华服重重放在我手上,“皇兄先出去了,你快些换好,我等你。”
一句“我等你”,让我久久愣在原地,等金风玉露七手八脚将我换好衣服,重新化了妆才晃过神来。
“我”,他刚刚说了“我”。是吗?
“主子。该出门了,吉时到了。”玉露躬身立着,“皇上,在外面等着。定王公,已入了宫门了。”
我没说话,拾了裙裾便要出门,却险些崴了脚。原来,无人搀扶,云头舄,曳地裙这样难穿。金风玉露慌忙一左一右扶住我,我却推开她们的手。
这宫里的路,我熟悉,不用人搀扶,即便是盖头深重,长衣逶迤,我亦不会撞坏了东西。
出了门,我知道,卫浦歌在那里等我,便一递手。果然,便被他牢牢扶住。
我们一起,并着礼乐一起走上宫门銮驾,萧谋在那儿。
我踏上锦轿前,深深的握了一握卫浦歌的手——此一别,山高水长,忘君保重。
他浅浅的回过一握,盖头重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微笑的温和知礼的。皇家,皇家,似乎就是在那一天开始,我终于深刻的意识到,我是皇家人,哪怕和皇家没有血缘关系,然而,我是彻头彻尾的皇家人。我要保持我的孤高与矜持,哪怕在寒冷,也必须一个人站在雪域之巅。就像我的皇兄,莫氏叛乱中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最箴默的人,这便是皇家,不计得失,因为不会有人为天家做主。我知道,我可以找皇帝为我做主,因为我只是长公主,但是我不会。踏出皇宫,我将独行,为了萧谋,也为了卫氏,为了我自己。
我终于知道,我姓卫,生来姓卫。苑家小姐,已经死了。
我的名字,只是敦肃静仪长公主。
华轿慢慢走出皇廷,我听见百姓的嘈杂和欢呼,我听见礼炮的高鸣,然而我不能去看一眼。我必须端坐在这锦轿中,接受万民朝拜,即便他们连我的模样都看不见。
那条路很长,因为,萧谋让红毯几乎铺遍全城,我心下的责任终于被这幸福轻轻压下。
十里红毯你已经兑现了,那么九重高阶呢?
将将赶在吉时才到定王府,我终于下了轿,被引上长阶,我闻到假山的青翠味道,定王府,一切如常的定王府,我轻轻嗅着那混着焚香的松枝青草和百花味道,九曲回廊,又沉沉木香,然后,是凝晖堂。
凝晖堂中,有所有王公大臣,有他。
皇家的繁缛礼节,一一做过,已是忙碌一整天的事了。幸而我是新嫁娘,最后的工作只不过是在喜烛一双前,静静等候。
红烛垂泪,却是喜泪。
记得,行大礼时,透过盖头的红色,隐隐约约可看到他靴尖的玄黑锦缎,从此才有了他在身边的真实感。然而直到此刻,我依然不能想见我已是他的妻子。我很快的接受了定王妃的身份,但却意识不到我是他一生为伴的人。我不禁为自己的愚钝笑起来,却又不敢开怀,只是微微的扬了扬嘴角,任是谁都无法瞥见。
旁边忽而有了人影晃动磕碰的声音,我这才记起这屋里留了许多侍奉丫头,更深露中,我为着婚典必须保持的端庄,倒也使她们一站便站到此时。我好歹还有柔榻可坐,良人可思,她们确是动弹不得的枯燥乏味的恭立,也算为难她们了。
“你们便下去吧,这里也用不到了。”我习惯了的说着,却忽然发觉,被盖头掩住脸面,连唇语都不能读给别人了。更何况,她们又不一定懂得唇语。我忽而有丝失落。
本来思念的良人,也变成枯坐。
几乎是到了后半夜,王府的笙歌还未停,我正襟危坐,然而免不住的虚晃,几近要睡死过去。好容易听到门廊外有吵闹声音乐靠近,却半晌只是拦在门外。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便叫王爷进去吧。”府里他的仆从到底是向着他的。
“是啊,皇上,便让妹夫进去吧。”门外,有他的声音,我听着那一声“妹夫”真切,脸上不禁温热。
“好,朕放你进去。只一点,你要是欺负了朕的妹妹,便等着脑袋搬家吧。”卫浦歌调笑着,明显是酒过三巡,上了头,连声音都咬不清楚了。
“不敢不敢。”
门外又推嚷了一阵,终于听得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几声脚步后,一阵浓重的酒气迎面而来。
“喜秤,王爷。”他似乎是忘了礼,竟要用手直接掀开盖头,喜娘忙提醒着递上喜秤,他闷哼了一声。终于,我看见,那玄色裹了赤丝的秤杆挑着盖头一角,继而眼前一亮。
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竟仿若千百年未曾见过一般那样炽热而陌生。
他看愣了,好半晌抬抬手:“你们都下去。”
“王爷,交杯酒……”
“下去!这些礼节本王自然知道!”他大约真是喝的糊涂了,今日皇兄定没放过他。
我轻轻一笑,打趣道:“定王公和善待人的名声可是不作数了?”
他努努嘴,“自然是作数的,只是全赖你这悍妇,致使本王竟坏了名声。”
“嫁你第一日便被安插了罪名,你可叫我以后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醉时的憨态甚是有趣,“便是你有多大的罪,这辈子也是我萧谋的人了,还怕罪吗?”
“你这定王公好生大胆。”
他揽过我的肩膀,递与我一杯酒:“我特意命人从宛南带来的醇酿。北方酒太冲,不能让你喝。”
我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少操一点心。”
他挑了挑眉:“等你不用为夫操心的时候。”
我知道我脸色定然是红透了的,不然他也不会笑的如此大声。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夜深人静,你这样……”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人:“怎么,你还怕人听见?放心,这附近的不会有人。到底还是我的王府不是吗,我的妃?”
“我……”我一时哑然,只能羞赧的垂下头去。他却趁此时俯身偷吻我的额头。我仰头佯作嗔怒他的样子,他却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无害微笑:“谨听夫人教诲。”我见他模样,也就没什么可“教诲”的,只是嗔笑一番,便默不作声喝下杯中酒,确实是宛南陈酿的温婉味道,但又有别的什么,蜜汁一般的甜。我看着他,满是好奇:“桃花?”
“桃花酿,几十年的桃花酿。调了些进去。如何?”
我看着他的深深目光:“很美,美的就像那十里桃花就在眼前。”
听了我的话,他扯动了嘴角:“你只看到了十里桃花么?为什么我,看见了整个世界?”
我想要错开他的目光,却反被他深深吸引,再移不开,放不下。正如水晶屏风上两个交叠人影,再打不散,分不开。
次日清晨,他轻轻唤醒我,睁眼便已是他的模样,令我心中没来由的一悸。
他看我的样子,温和一笑:“该起来了,你不是还要回宫拜谒的么?”
睡意忽然散尽,我望了望窗外,立时起身,回头嗔他:“怎不早些叫我。”他只无奈笑过,为我披了件衣,抚顺我的乱发,然后慢慢起身,捉了件外袍披上,传人送了宫装华服进来,转头问我:“你可还穿高舄?”
“自然是要穿的。”
他一边束中衣的带子,一边对我说:“这样的场合按礼是要穿高舄,你若是不稳便扶着我就好了。”
我梳头的手滞了一滞,扯痛了头皮,梳落了一丝头发,他咂咂舌,大步走向我:“怎么?”我摇摇头:“不过有些走神了,怕是还没睡醒,不碍事。”
他却摇摇头说:“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罢了,一会儿叫玉露给你梳。金风,进来服侍王妃穿衣。”
“又不是小孩子。”我低头说了一句,却被他瞟到唇形,奚落了一句:“不是小孩子还无故走神?”
“那,那,那……那是因为,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做了王妃便把所有罪责揽到本王头上?”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未免太不仁厚了些吧?”
“我吵不过你。”干脆三箴其口,不再理他,由着金风玉露进来帮我打点。
大红宫装,不过又是将昨日的繁缛重提一遍,着实无趣,甚至连与卫浦歌在私下里交流都没有时间。各种礼仪规矩束缚太多,到最后,几乎是抱着逃出皇宫的心思摇摇晃晃上了轿辇回府。连卫浦歌那最后一瞬眼底那轻盈的落寞都未曾瞧见,便匆匆离去。以至于,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的落寞与忧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朝堂。
朝野之中,萧党之势重立,萧谋以定王公位任殿阁首辅,当政之日,即是莫党尽灭之时。谋逆大罪,死诛过百。这还只是朝臣之中,若在行伍之间,那些叛军敌将,又是怎样的杀尽除光。然而,莫家血亲是还没有处死的,而莫氏废后,莫扶柳杀尽后宫七十二人,其后遁逃无处再觅。秋漪殿火势燎天,宫监女婢焦躯百人。
她当真是莫家人,狠辣卓绝。
“莫氏亲族凌迟,余下九族或杀或徙。”
我伏在床边,抬头看他一眼,卷了被子窝的和暖:“你可满意了?”
他扫了一眼我唇边嗫嚅,放下手中公文:“太狠了吗?”
“不,遵法制而已,我怎会有异议?”我看他迈步向床榻,便让出床沿一席之地,“自取的灭亡,哪怪的了别人。只是我担心,大乱刚过,便诛臣数百……”
“放心,我自有分寸。安本清,高昶如今还不能动。日后若能为我所用最好,若不能……”他淡淡望了一眼窗外,故意隐去了后半句话,然而我是明白的——若不能,便除掉吧。“还未及卯时,你便再歇一歇吧。”
“不了,现在便开始梳洗罢。”
“你当真随我同去么?”
“这个时候,我在场不是于你更有利么?”
他微笑,传入金风玉露,便又回到公案边。
那高高挽起的发髻,簪了金玉和珠饰。长长曳地的厚重凤帔,丹色鸾凤,斑斓云带。金线密密纳着宝珠的外袍。
整了整衣领,头上一重,两束金摇坠在肩头,那工匠小心雕琢良久的凤凰合啼的八宝冠,威仪富丽。
迈步,华绶辉煌,彩缕绦绦。额前凤珠一步一曳。悠然他已在眼前,四爪蟒,五云袖,金带束腰,润玉熠熠,玄珠高冠,金龙长簪。
定王公,定王公,我的定王公,我大朔的定王公。
相扶出门,八尺龙凤大轿,一前一后稳稳向着仪正前行。
仪正,古来便是逆臣贼相的死地。以正礼贵仪而去,以示帝君之厚爱天德。半月前,我嫁入定王府时,卫浦歌的贺礼之一,便是监刑仪正。这本是予他的职务,但我站在他身边,总会显得和合些。
皇威权杖,百姓皆夹道而观。金风扶了扶轿帘,以免令长公主玉颜外露。然而,此刻,我忽然发觉,不知何时,我已习惯了这皇族的接受万人朝拜敬仰的喧哗和孤高,习惯了这云头高舄和沉重繁冗的凤冠霞帔。
转过几道弯,落脚,掀帘,轿外递进一只手,我望着那翡翠金环扳指,浅笑着将手搭上,下了轿。
“定王公安泰,定王妃安泰。”监吏跪礼。
“起来吧。”他执了我的手,略一偏首:“万不可行差踏错。”
我轻轻点头,冠中簪佩泠泠。
监吏躬身站起,宫步走向西,我们相随其后,连步调和长绦都是同频。
宁道长长,整整九百九十九步。高高的典刑台,垂坠着的罪躯仿若风吹不散的秋叶,枯自飘零。我垂下眼眸,不去看刑柱上绑缚的莫家亲族,不去看挂在刑架上莫依槐那早流尽血液的尸身。
他握着我的手蓦然紧了,我方知,我竟在颤抖——往昔至敬的恩主,前朝绝恨的逆臣,此刻,我只觉,他也是一个人,会死,会痛。
强自稳住心神,于监刑台落座,华缎椅袱,虬祾桌面,摆了紫檀木的一握火签令。他望望天色,抽出一支,掷地。
紫檀香溢,磕损了边角,却磕不去那朱漆大字。
凌迟一千,是皇诏上的定责。
莫家的老父母,以及莫依槐的一个幼弟,连带着他的妻室女属,一应哀嚎。
莫依槐赐鞭尸,去其皮肉以饲豺狗,破其骨骼以哺鹰鹫。
起初,典刑台上鲜血淋漓,莫氏族人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置于宫人奉举的托盘之上,每盘肉一百,片片大小均匀,薄厚无差,摆放拼铺匀称,仿若远山之画。血泼的山水,大红的正色,确是别有一番令人悚然的情味的。
那一盘盘的血肉,令我眼前昏花。萧谋似乎几次问我状况,然而我即便听见了也已四肢僵麻不得动弹,没有给他半个答复。
“卿,你若怕了,握紧我的手。我在。”他又一次小声对我说。我终于僵硬的将手移过去,用力的握紧他,他亦是更用力的握紧我。十指交缠中,传递着他的力量和坚毅,使我终于可以一直坐到日渐西倾。
酉时,最后一刀划下,持续了一天的痛咽,终于止了。
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好似亡魂狞笑的悄悄。
忽而一尾黑羽摇落——最后一只鹫鹰,终于饱食而去。
他搀起我时,我终发觉,冷汗已湿透衣衫。
回往步辇的九百九十九步,他走的格外的慢,我只想快些逃离,那铺陈红的血、白的肉的高台。然而那金玉高冠如此沉重,我终究不能疾行。
身后宫人脚步细碎无声,但那梨花木的长盘,木香并着腐臭的味道,却那样浓重刺鼻——凌迟千刀,照例是要验明的,多一刀、少一刀,都是罪责。
“定王公,还请验刑。”监吏躬身跟从。
九百九十九步,我一步步数来,才走出百余步。躲,是躲不得了。拈金袖下,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回身面向那数十个长盘。
我的胃,比凌迟更痛。
天家威仪,萧氏荣光,天家威仪,萧氏荣光……我反复提醒自己,以免失态于人前。
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支撑着我,提醒着我的指尖,有多么冰凉。
我却只能暗自嘲笑自己,曾经那个杀伐随性的刺客,哪儿去了?是否一局逆鳞死局,便足以改变我的性情和人生?是否,在我一生孱弱已成定局之后,便可以毫无理由的一直安心避于他的羽翼之下?他不是说过,他要的,是可堪男儿的女子么。
是了,逆鳞死局,又怎能阻了我一生的生杀予夺的气魄?!
我定了定神色,一派澄明淡漠的样子,向他颌首示意。五十宫人登时跪地,手中长盘高举过顶,以供查阅。我和他相携,绕过这五十个梨花木盘。一个个点算,同时回身,走完了那八百余步。
扶上凤轿,轿帘跌下的一瞬间,我瞥见夜空,是一轮满月,发着阴冷的光,如同一曲安魂,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