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老长干》长干

1、第 1 章

　　记得那时我们还都是住在遥远乡下的少年
　　每天捉蟋蟀或看着太阳落下山
　　每个月的二十二号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天有集会，老爷爷会从长安带回许许多多奇妙的小玩意
　　那时的长安对我们来说就是仙境，永远的不可触及，只能玩着据说是从那里带回来的红漆皮小鼓，想象着，在长安的大街上，这 “ 咚咚 ” 的响声是不是也有荣幸伴随着那大片大片的繁华
　　日子就这样过着，虞美人红遍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我们在山野间跑来跑去，布置陷阱，和邻村的孩子们 “ 打仗 ” 。
　　虽然我个子很矮但也不怕邻村的孩子头欺负我，总是叉着腰和他们对峙。因为我知道你总会站在我的身后，笑着对我说， “ 楚虞儿你这是狐假虎威 ” 、 “ 楚虞儿你再也不许哭鼻子了 ”……

　　现在没人知道我的小名叫楚虞儿了，他们叫我谢侯。
　　我只告诉过谢小白，楚地的虞美人有多好看。

　　虞美人谢时就是开始有萤虫飞来飞去的季节，我和你并肩坐在小河边，喋喋不休的给你讲着我又遇着了什么事儿、什么人。你总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咯咯”笑两声。

　　但是，有一回你终于在最后说了一句话，
　　“楚虞儿我们一起去长安吧。”

　　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不值一提的故事。

　　那年我十二、你十三。
　　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我们偷偷离开了家。
　　我只带上了父亲九岁时送我的小刻刀、把它贴在胸前，在心里说，再见、再见……
　　嘿嘿，好想知道第二天父亲起来以后会有多么气急败坏。
　　但是，我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

　　中间经历了多少困难我就不说了，总之站在长安的大街上时我们都傻了。
　　晚上居然可以比白天还明亮、绸子居然可以披在地上好几里的当地毯、有姑娘的眼睛居然是碧绿碧绿的、满条街的花灯居然可以一个也不重样、原来还有二十人才抬得动的的大轿、原来还有飞上天一下子开出十二个瓣的烟花、原来还有、还有……

　　但其实长安也没那没好了，比如长安的小混混就比我们隔壁村的厉害多了。如果没有你的话，不知我已经死过多少遍了。
　　记得有一次被人家暗算了，整条街的官差都在追我。我握着钱袋子穿越过大街小巷，风在脸颊边擦过，我回头对身后追我的的人哈哈大笑。忽的一支镖就飞了过来，我整个人都愣住了，你的手挡在了我的面前，那只镖打穿了你的手，我反应过来了，看着你的眼睛，黑黑的眼睛冲我眨了一下，一瞬间，就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了你想出的所有对策。
　　我们两个擦肩而过，我上朱雀桥、你下南水湾，跑过曲曲折折的巷子，把官差们弄的晕头转向。
　　那天我们大闹了整个长安城，把东西市集都弄得鸡飞狗跳。
　　傍晚我跑到了长干巷的尽头，你和从前一样，早就站在那里等我了，绑在手上的纱布已经阴出血来，却还弯着眼睛冲我笑。

　　后来的人都不知道，被他们称作冷酷无情的将军，到底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

　　有时你会内疚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会在我兴高采烈的数着刚掏来的钱时突然对我说“对不起”。
　　然后我也会笑着冲你说“没关系”。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喜欢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间飞驰的感觉，我喜欢那间胡人开的小酒楼里的米酒姑娘，我喜欢四月红遍长安的大牡丹花，这就足够了。

　　我总是想啊，有一天我们攥够了钱，也在长安开一家小酒铺，也找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米酒姑娘替我们吆喝……院前要养两柱大牡丹花、院后开出一片小地方，种许多虞美人。
　　院子开在哪呢？开在长干巷，对了，就是长干巷。
　　长安城很大的，我和你整天做些个危险的事情就更容易走散了，但是我们约定过的，一旦走散了，就到长干巷相见。因为长干巷的人都挺好的。
　　不知有多少次了，我气喘呼呼的跑到巷口，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白影子在不远处等着我。
　　……
　　就这样我们一直努力在这里生活着，该偷也偷该骗也骗，也做过一些沿街吆喝的小生意，赚到过、赔掉过、得意过、也被人打过。
　　但是但是，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后来打起仗来了，是安禄山叛变。
　　我们也去参军了，因为更赚钱。
　　可能是我长得太小了，就被分在了和你不同的营里。我是运粮的，你是冲锋陷阵的。我很难再看见你，即使看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可以偷偷的给你带吃的。

　　军队的生活是很枯燥的，我是个懒散的人，自然就不招上级待见。可是无所谓，因为有你在前方杀敌呢，每一个敌人的人头就赏五十钱，我一直想着，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又回到长安了，说不定就能开个小酒楼了。

　　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很强了，在军中渐渐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也跟着很得意，那时候和朋友在一起，每天都会提到你。
　　可我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你升到千夫长的时候我就不用给你带吃的了。
　　后来只是偶尔听说你所属的部队去了山西或者河南。

　　原本我以为战争会马上就结束的，然后我们又可以回到长安。
　　但没想到它比我们更长寿。
　　大概是我们命不好，便刚好赶上了这一场轮回百年的改朝换代的大战。
　　大唐本来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不可一世，却在它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忽的轰然倒地。
　　这点倒是和牡丹一样呢，盛开在最艳丽的时候，突然整朵整朵的掉下，不像其他花一样渐渐枯萎。

　　直到三年后我才再一次见到你，你被安排到了我所在的后方。

　　因为你的右眼瞎了。

　　你就是这种人呢，被人寄托的希望太重就只好拼命去干，结果伤到的还是自己 。
　　你知道吗 ，
　　虽然我很伤心但是却有一点点庆幸 。
　　因为我又可以肩并肩的和你坐在一起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比我高出了整整一头，你的脸晒成了古铜色的，面容变得越来越刚硬，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刀伤、剑伤，就像书中的勇士 。
　　而我，长的还和小时候一样 。

　　这时的你已经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小小的部队，你把我也分配了进来
　　和小时候一样，总是你保护我
　　也和小时候一样，我却是喜欢出风头的
　　我带着你的兄弟、靠着我在长安坑蒙拐骗时学到的一些小聪明打败了几个山大王 。
　　也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周顾，我们后来时灵时不灵的军师先生 。

　　就这么干了好多年，最初攻下的村子已经变成了我们的大本营，村子里的姑娘都嫁给了士兵们，我们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兵团，这个村子是我们的家 。
　　你一直都没有扩充自己的部队，我们永远都是一千个人。
　　但是你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
　　我知道的，每死一个人你都有偷偷地哭的 。
　　我们毕竟不是那种可以改朝换代的人，也没有统一天下的志气 。
　　希望的，只不过是自己和自己所守护的人能好好活下去罢了 。

　　可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了 。

　　那些有志气统一天下的将军们总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来攻打我们的村子 。
　　眼看着周围的弟兄们越来越少、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阵亡 。
　　我们终于抛弃了我们的村子，带上部队开始逃亡 。
　　每遇到经过某个士兵的故乡，你总会默许他留在那里，有时我想，你也许只是为了把这群人送回他们可安顿的地方罢了 。
　　记得有那么一天，我们暂时在一座山上安营扎寨 。
　　军帐的角落里刚刚长出二月兰 。
　　草地还是去年的黄色 。

　　据说敌人正在集结部队，很快就要攻上来了
　　但是天很安静，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也很美
　　我们安安静静地并排坐在一起
　　新生的蛐蛐已经开始叫了
　　此起彼伏

　　你说，“五月的时候，一起回家乡吧”

　　我转过头望着你，澄黄色的光线打在你的铠甲上，傍晚的的风很温暖
　　我像小时候一样点点头
　　你弯起眼睛笑了
　　五月故乡的虞美人正好开了，不知突然回去爹爹会不会怪我

　　现在还是会想这些事情，现在还是会想那时的我还真是弱小，总是要你护着
　　现在还是会想，你要是早点带着我回家乡就好了
　　至少这样，你就不用死了

　　那次为了能赢我们两人分成两股作战
　　但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敌人的最后一次攻击
　　得知你死在山脚下的消息时我一点也不信
　　带着剩下的一点点人逃出去以后我才渐渐信了

　　因为你没有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我。
　　你总会先到的。
　　即使受了伤也会弯起眼睛对我笑的。

　　于是，我再也无法回家乡了。
　　只好走向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长安也在你死去的第三年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包括我们最喜欢的小酒馆和最喜欢的姑娘 。
　　还有那条长干巷 。

　　我是个粗人
　　从不知他为何叫长干
　　小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知道
　　那天周顾告诉我，是两个人从小一起在这里长大又一起在这里老去的意思
　　我们的长干巷是一个长满了虞美人的地方
　　花开了一遍又一遍人却回不去了

　　便只好不停地战斗下去
　　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军队，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已经没人知道楚虞儿是谁了 。
　　战争也连年继续着，我从未有停歇过，在黄沙和骏马的间隙中一点点的变老，鬓角悄悄生出了白发，夜里的旧伤也会隐隐作痛。好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没事的时候，谢小白总会缠着我问我，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我们将来要建立个什么样的国家……我总会敷衍他，很快、很快，什么都会好起来的。部队里的年轻人们总是这么不老实，满脑子的希望满脑子的理想抱负。我已经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是希望他们快快乐乐的便好，在乱世的每一个人都很不容易的。

　　没有事的下午，我喜欢坐在山最高处的帐篷前，温一壶酒，看着天空从蔚蓝变成澄黄，几只斑鸠飞过火烧云的天空，安安静静的，真像和平年代。

　　忽的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么个傍晚，你对我说，五月的时候，就一起回家乡。

　　这时谢小白站在远处向我挥手，火烧云把他照成的一个澄色的小点，一跳一跳的，“将军吃饭了！”
　　“来了。”我朝山腰的营地走去。

　　心底里的某个角落又温暖了起来，我记起了小时候穿着白衫、弯起眼睛冲着我笑的你。
　　有些想哭也有些想笑。

　　后记
　　真正的长干巷在南京中华门那边，而且现在只是个河边公园罢了。我的长干巷在北方某个小学校的花园里，那里确确实实的长满了虞美人，劳动课的时候老师会带着大家除杂草。
　　每个人都有一个对他特别重要的地方然后那里有一个对他特别重要的人吧。终老长干、终老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