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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妖道 ...

  •   一

      平安客栈今日不太平。

      花蝴蝶扑着扇子,在堂前打着转。恶人谷地处极西之地,隐在昆仑山脉深处,四季不明,从无炎夏。但她忙忙地摇着扇子,额头上却仍是有汗涔涔渗出来了。

      大道上忽地有马蹄音传来。花蝴蝶一惊,忙踱着碎步出去看。那骑者似乎并非坐在马上,而是趴卧之姿,花蝴蝶看到,心里先凉了半截。马儿却似通人性,一路豁命狂奔,至平安客栈门口却猛然停下,仰天一声长嘶。马上之人滚将下来,一把拽住花蝴蝶的裙摆,神色极是骇然,却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花蝴蝶并没像往日一般嫌恶地将他甩开,反而躬下身去问道:“你们其他人呢?怎么样?谢老板呢?”

      “……不……”那人费力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我不知道……”而后便死死抓着花蝴蝶的衣摆一头栽在了地上。

      花蝴蝶的扇子摇的越发匆忙。她狠狠一脚踢开地上那人,往楼上招呼:“老陈,下来!”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晃晃悠悠的老驼背,踉跄地朝客栈门口赶来。花蝴蝶飘他一眼,道:“你把这家伙先放在堂前吧。哎真烦人,老娘可真不乐意给他们脏了地板。”

      老头诺诺应声,吭哧吭哧地将那个彪形大汉拖进了客栈。说话间黄土大道上又有蹄音传来,花蝴蝶奔前看时,马背上竟是三具尸体,交积起来叠成一垒小丘,拿一根布条随手扎捆在马肚子上,防他们滑落下来。

      花蝴蝶脸色煞白,掐指算道:“钱老六,吴西风,冯开岁,杨鹰……四个人,竟都是回来了……”

      她越发的焦急,已进不得屋去。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了第三匹马的声音。

      第一匹马载来的是一个活人,第二匹马载来的是三个死人。那么第三匹马带来的是什么?

      花蝴蝶已不再摇扇子。她长吸了一口气,去迎接第三匹马的到来。

      第三匹马的足音规律而优雅,漫步到平安客栈的旌旗之下。

      一名白衣道人翻身下马,对花蝴蝶笑了一笑,道:“老板娘,劳烦你帮我拿壶配炖肉的烧酒。”

      花蝴蝶心下一惊,更是忧虑满怀,但又不得不给,当下只得唤了奴隶将马牵过,自去取了一坛递与那白衣道人。她给了酒,又摇起了扇子,斜斜地飞着媚眼道:“谢老板,你一向最公道,我做做小本生意,你可多担待着我些呀。”

      被称作谢老板的人笑道:“老板娘毋需担心,谢某自然料理得来。”

      他径直迈进客栈,劈手便把一坛子“烧酒”全数浇在那唯一一个活人的脑袋上。

      花蝴蝶打了个寒颤,扭扭腰肢摇着扇子走上楼去了。

      那“烧酒”不知是何物事,浇下之后咝咝作响,大汉的皮肤之上便生出灼伤一般的花纹来。这显然很痛,他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弹了起来,见了白衣道人端坐面前,竟慌的向后爬去。

      白衣道人十分开心的笑了起来:“别跑。若是三个时辰前,这倒是明智之举。”

      大汉停下来,呲牙咧嘴地破口大骂:“谢一心!你这个……你这个……怪物!”他话音未落,便势如疯虎地向谢一心身上撞去,斜刺里白光一闪,竟是在转瞬之间掣出了把匕首。然而谢一心怎会被他伤着分毫?白色身形飘然闪动,待这大汉回过神来凝眸细看时,已见谢一心已端坐在长桌的另一侧,闲闲地斟起茶来了。

      大汉武功也并不弱,一击不中已立刻收起势来。他亦知与这道人一战绝无得胜之可能,所求无非速死而已。但谢一心明摆着不和他打,随着时间推移,那烧酒之毒发作的越发厉害,他浑身俱是奴隶印记,出得这平安客栈之门就是一个生不如死。

      恶人谷的汉子虽然有许多狠毒之处,但脾气上终归是直来直去的多些。大汉眼下进退维谷,昔年兄弟也都死于谢一心之手,心下一横,手中匕首朝着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十八年后不就又是一条好汉?

      他的动作快,谢一心却比他更快。

      匕首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一柄秋水一般明澈的长剑点着他的脖子。那剑的主人轻轻地说:“走出去。”

      “我很有耐心,你可以在这里慢慢想。你可以在这里一次次尝试自杀,不吃不喝,不让老板娘做生意。你也可以走出去。我不想让你死。”

      这声音也沉静如秋水。

      谢一心收起剑来,坐回长桌旁。龙井是前年的了,但也能聊以慰藉,打发一会时间。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汉哀嚎一声,往平安客栈外头狂奔了出去。

      谢一心看他被人套上手镣脚铐拴着脖子牵走,随手拍了锭银子在柜台上,就提剑离开了平安客栈。

      花蝴蝶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把银子收进柜子里。门外的三具尸体已经不见了,也许去了万兽王那变成了猛兽的饲料,也许在白骨陵园的某个角落被永久的收藏。

      三生路上冷风烈烈,黄土扬沙。天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花蝴蝶把客栈门关上,今天她不想做生意了。

      二

      廉广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心情非常不好,除开失败的任务和死去的人,还因为他实是不想召谢一心前来问话。

      死了些许个人,谷里原是不在乎的。每一日在恶人内斗中沦为牺牲品的恶人何其之多,若是要一一计数,只怕便不用再做别的事了。但此事来的蹊跷,关西四煞三人暴毙剩下一个疯子,只余谢一心一人全身而退,押送物资不知所踪。虽没有严重到要上报陶寒亭,但他却不得不问一问谢一心。不然今后查实起物资数目,却是自己不好交代了。

      他的不情愿当然也事出有因。谢一心其人,内谷虽不闻其音,在外谷却是声名赫赫。外人皆道恶人谷散漫自由,其实等级森严,与任何大帮大派无异。武功心计不足入不了内谷,那只能在外谷做些粗重杂活,上阵打仗亦是任人差遣,谈不上快活二字。但自谢一心入恶人谷,便频频婉拒内谷邀约,径自在外谷使人与他建了间小屋子住下。然而伐木采矿打渔狩猎的粗活,他或者是当耳边风躲在院子里头练剑,又或者阳奉阴违,领了任务自去关内逍遥几天,留其他人等他的份额等的跳脚,半个月后才能见他飘飘然的回转来。外谷恶人自然心里头不平衡,隔三差五上门去找事,却是死的死残的残,更有凄惨的家中一对无知小女儿被这道士诓卖去了圣女的醉红院,真正是玩的骨头都不剩。

      廉广那时跟在雪魔堂主陶寒亭身边帮忙,他依稀间仍记得那一日雪魔堂主召谢一心前来审问,问他同为谷中兄弟,为何如此狠辣无情。那道士穿着一身仙鹤也似的道袍,端坐在案几之前,道:“是他们先行犯我,让我十分气愤。--这理由还不够么?”

      他不待回答便站起身来,微微颔首作了一揖:“陶堂主,就此别过。”

      陶寒亭不知事情详细,想想事实如此,又觉得此事微不足道,便由那飘逸身形翩然去了。廉广心思更细,自去打探了一番谢一心之所作所为,了解了前因后果,才知道众恶人原本也并非打算整死谢一心,只是想小小示威,若谢一心能屈从他们,也就没有后来之事了。但道行相差太远,不仅整不到谢一心,反而被他处处羞辱,终于才起了杀心。谷里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在外面时哪一个不是江洋大盗呢?没人把这个叛出纯阳派的年轻道士放在眼里,都当他是年少叛逆小打小闹,若真要斗起来,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他们起了杀心之时,谢一心也动了杀念。恶人谷中从来不提什么道德仁义,但他连同袍情谊、谷中规矩都是不曾放在眼里的。外谷之间原本只对谢一心的武功口口相传,这之后却是人人对之噤若寒蝉。有血性的汉子们忌惮他,更多的人却是将他抬上了神坛,放肆吹捧了起来。道他从来不搭理那些劳什子的破任务,道他身怀极高武艺却不进内谷,如此的自由自在肆意妄为才是恶人真本色。尽管谢一心对这些人爱理不理,但渐渐地外谷人人都称他一声谢老板,俨然间成了个精神之上的楷模。

      后来恶人谷决议在昆仑冰原上修筑大营,作为要塞支持众恶人进出关内,廉广作为陶寒亭身边多年心腹,领了军需守备使一职。恶人谷至西昆仑高地沿途俱是千里雪线,长年霜寒,谷中奴隶十分吃紧,只得差遣外谷低阶恶人也一道来运送物资。此时廉广才发现恶人们怨声载道,竟有接近半数是不情不愿的。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不不算大,前线天天催着要木石冰魄,他也顾不及那么多了,靠着铁血手段强行镇压了下去。但他心里却多留了个心眼,预备这一阵过去了跟内谷报告这不寻常的动向。

      廉广相信这不寻常的气氛与谢一心平日的作风脱不开关系,所以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是绝不会去找那桀骜无比的谢一心的。这回关西四煞前去昆仑冰原,一方面是押运物资,另一方面还有秘令在身--近日有线报称浩气盟已差人出关在昆仑安营扎寨,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猎户出身的关西四煞去查这消息是正好,只是他们离开之时,仍需有个人看着奴隶们。他的武功必须够好,以防这冰天雪地里的恶徒或者野狼。他必须忠心耿耿或者心不在焉,如此才不会去问关西四煞的去处。他又不能是高阶恶人,只因进了内谷的恶人是再也不屑于做这些事的。廉广思来想去,将外谷有名有姓的恶人花名册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无可奈何,找到了谢一心。谢老板也许最近心情不错,竟然爽快答应了下来。廉广心道这样一来最不济大约也就是弄丢了一批物资,该当不会出事,却没想到闹出了这种大篓子,赔进了四名得力手下,人财两失。

      他当下满腹怨气地派人去“请”谢一心过来,谢一心亦不推辞,坦然而至。二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廉广咳了一声开口道:“你等五人,究竟在昆仑有什么遭遇?为何出了如此大事,却不主动来报?”

      谢一心垂着眉目沉吟道:“却也没有什么……无非有些争执。”

      廉广一拍桌子拔高了声音:“三条兄弟的命都没了,你只道有些争执?谢一心,你能把杨鹰送进炎狱山,莫忘了雪魔堂一样可以把你送进去!”

      谢一心抬起唇角,似是听见了什么让人觉得可笑之事:“廉先生,他理当在那里。他要是不在那,只怕谢某现在已葬身冰原之下啊。”

      廉广脸色铁青,咬着唇一个个地吐字:“愿闻其详。”

      谢一心长身而起,在屋里绕着圈踱步。

      “这要从何说起好呢?”

      “……哦,与他们同行不久之后,我便发现这四个人鬼鬼祟祟,半夜常常偷出营地,不知去向何方。我稍微有些担心,便跟着去看了一番。廉先生可知道他们在寻些什么?”

      廉广压着声音道:“我实是不知。谢老板请继续。”

      “是了。第二日也如此,我就抓了吴西风来问他们偷偷摸摸地在做些什么,他一开始不愿交待,后来还不是说了?”谢一心哈哈一笑,“原来是在寻浩气盟的营地啊。这等好事竟然也不叫我,真不知是想占功呢,还是奸细?”

      他嘴里说的轻松愉快,廉广却知吴西风定然遭遇了相当凄惨的对待。关西四煞武功不算顶好,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汉,若不是被逼的惨了,倒是绝不会松口的。

      “他们连续出去了四五个晚上,回来的时候虽极力掩饰,但可看得出怅然若失。第六日他们偷偷带回来一个人,藏着不给我知道。我自行去问,他只当我是一伙的,说自己是浩气盟信使,假意被抓要混进恶人谷来探些情报呢。”

      廉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多半是关西四煞的主意,好将那信使完完好好的骗进谷内来给他们审问。不想斜刺里杀出个行事莫名的谢一心,搅了一趟浑水。他问道:“你却怎样?”

      谢一心道:“我却怎么样?我把他杀了。”

      廉广虽知定是如此,仍是难掩气愤:“浩气盟那群小人行事诡秘难寻踪影,你却杀了这难得的活口!”

      谢一心道:“廉先生,难道你却不是对我早有成见,才有这一番审问?我已足够留情,只杀了那浩气盟的信使,想着兴许事有内情,回谷再同那四个家伙计较。但他们却要对我下杀手!--真是奇怪了,我实在是闹不懂他们为何要杀我,问他们却又说不清楚,后来实在觉得心中烦闷,只好一一送他们上路。”

      廉广的眼前浮现出昆仑山脉的茫茫冰原,有把秋水一般的长剑将动弹不得的人扎出一个个窟窿,却都堪堪避开了致命的地方。溅出的鲜血很快将伤口冻了起来,看不出遭受了多么残酷的对待。最后那把剑的主人厌烦了,将尸体扔到马鞍上,往马屁股上狠狠扔上一把匕首,将他们送回所谓的家去。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算是面对雪魔堂,我也只有这一种解释。”

      然后谢一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廉广道:“就算我只是想杀了他们,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屋外是决计听不到的。但是廉广听的一清二楚,那声音似是只为了说给他听的,直直地撞进耳鼓里边来。

      “廉先生,再会。”谢一心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廉广呼出一口大气,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拳头。

      他坐了一会,倏然站起身来,往烈风集的方向走去。

      他必须得想点法子。

      三

      无人想到谢一心竟然升阶了,花蝴蝶等平安客栈的驻客虽然算是和谢一心较为交好的一批,也对此啧啧称奇。

      这升阶也不同往日。内谷放话不强求谢一心的住处,予了他高阶恶人的令牌。他可以继续住他的外谷,并自由出入烈风集。外谷的恶人纷纷来贺,言谈间满满都是对烈风集的向往。谢一心为了躲源源不绝的访客,干脆离开自己的屋子住进了平安客栈里,下头的人全交给了左右逢源的老板娘。

      他对烈风集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人们趋之若鹜的好处,无非是吃喝嫖赌四件事,而他从来志不在此,百十个烈风集也是无聊的。

      日头近了黄昏,熙熙攘攘的人们终于开始散去。谢一心理了理衣衫下楼去,花蝴蝶正好准备打烊。她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显然捞了不少油水。谢一心看了她一眼,懒得说话,挥挥手示意陈伯过来帮他弄些吃的。这老驼背是花蝴蝶的老相好了,但好在不会说话,反而让谢一心落得清静。陈伯知道他口味,两人对着菜牌比划了一阵就算完事,晃晃悠悠地走去后边开火。

      花蝴蝶把客栈门给闩上,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在谢一心的对面啪地坐下,摇起她那一年四季不停摆的团扇:“谢老板你可真成大人物了呀。”

      谢一心笑了笑,没说什么。总之花蝴蝶会自顾自地将话接下去,没他什么事。

      花蝴蝶果然娇笑着道:“谢老板你别不吭气了。你知道今天谁来了么?”

      谢一心抬抬眉毛示意她继续。

      “穆沙!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呀?”

      “我知道。穆沙嘛,好像是天策府的出身?”

      花蝴蝶不相信的啧了一声:“真知道?那你可知道是谁把龙门马贼收拾的服服帖帖?你又知道是谁带头偷了镇守南屏赤马山的大耗子方超?我怕你是不知道呀,谢老板--”

      “这么说来确实是个人物。那又如何?”

      花蝴蝶娇嗔一声道:“哎呀你这木头,若与你没有干系我却为什么要提起呢?就在打烊前,他贴身的雪魔武卫竟来这邀你与他家主人一会呀!有生之年能拒绝一次雪魔武卫,却也是难得的体验啦……”

      谢一心皱了皱眉:“你拒绝了?”

      花蝴蝶心道不好,声音小了下去:“是呀……不过我问了他若你方便出行要前去何处,说是你若方便就将客栈旌旗落下半头,今晚辰时会派车来接你。”

      谢一心笑笑道:“我当然要去。麻烦你了。”

      穆沙是这样的人,骑最快的马,抱最美的女人,喝最烈的酒,使最无坚不摧的枪。所以他喜欢醉红院,而圣女米丽古丽也喜欢他这样的客人。只要给了他美酒与美人,那么穆沙就是毫无疑问的大金主。而这金主本身亦是风流俊俏,又因沙场生涯平添了飒爽气概,纵然只是单单看着他,都是让人十分愉快的。

      满席皆是美味珍馐。有昆仑山现打来的狍子涂抹了蜂蜜烤得金黄,也有从三湘远道而来浇了满满冰糖的洞庭湖红莲。穆沙坐在上头,遥遥向迈进门口的谢一心举杯致意。谢一心也毫不客气,朝他点点头,一撩道袍,在席侧坐下。立时有婢女上前替他净手斟酒,谢一心便定然端坐,纹风不动。

      二人举起酒盅,推杯换盏互相敬了一轮。穆沙笑道:“能请动谢老板这尊大佛,我心中万分快活。今日招待若有什么不足之处,请谢老板直说就是。“

      谢一心微微一笑道:“我不过一介布衣道人,何来大佛之说。谢某向来陋居外谷,如今枉领了个好名称,还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穆沙放声大笑了几声,道:“谢老板不必顾虑太多。我只是想知道这让内谷破了规矩的人到底是何形貌,才在此设宴邀你前来一会,别无深意。哦,我却忘记谢老板修道出身,这些菜蔬会否不太合适?”

      谢一心拿起筷子道:“穆将军也多虑了。岂不闻醉卧红尘之说?皮囊酒肉,终为尘土。粗茶淡饭与山珍海味,又有什么区别呢?”

      穆沙听他如此说辞,干脆打了个响指,连醉红院的姑娘也唤了过来。莺莺燕燕娇环翠绕,谢一心也毫不推辞,泰然处之,身侧的美娇娘将大半个身子倚上来,他便顺势伸臂把人家拉进怀里,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倒仿佛是个中老手。穆沙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一心,竟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谢一心仍是留着三分心眼,有了几分醉意便不再往下牛饮。穆沙则全然是要一醉方休的架势--他自然可以,醉红院外是他贴身的雪魔武卫团团守卫,而谢一心只有一柄三尺长剑。眼看酒过三巡,月近中天,谢一心便提出要走,穆沙几番挽留不住,只好应了他,于是先行下楼,去同管事的算账。谢一心理了理衣衫正要下楼,忽觉背心一凉,竟是被什么刃器抵住了。他看也不看一眼,抬手往身后探去,硬生生抓住了那冷森森的刃口。那人持着剑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这瞬间竟然被谢一心就着力摔出了楼梯。

      穆沙站在大堂,醉意朦胧之间,竟见到半空里落下个八九岁大的女孩儿,惊的当时就清明了。那女孩瘫在地上,一条腿显是已摔断了,在地上拖出斑斑的血迹。谢一心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左手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渗着血。他仿佛没有看见穆沙一般,抽出长剑便向那女孩儿点去。

      穆沙以为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不记得第一个死于他马下的人是男是女,他也不记得每一次混战或奇袭里他的长枪染上了多少亡魂的哀号。但当眼前有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孩即将被屠杀之时,他的枪却比他更快一步,抵住了那柄来如惊鸿的长剑。谢一心看看他的枪,皱了下眉,往剑上加了三分力道。穆沙脸色阴了下来,长枪一抬,仍是稳稳地抵住他的剑。醉红院的姑娘们已经跑了个没影,整栋楼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那女孩儿一丝一丝倒抽冷气的呼吸。

      还是穆沙先开了口,但不复之前的爽朗:“谢老板,杀这么个娃儿,有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接着道:“看她这服色,也是在醉红院帮忙的。若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还是别给圣女找麻烦的好。”

      谢一心倏地抽回了剑,震的穆沙虎口一阵发麻。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看着地上那女孩儿道:“我看你有些眼熟。”

      女孩儿喘着气,似是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谢一心。那眼神何其怨毒,简直是要将谢一心拆吃入腹的深仇大恨。穆沙不明所以,只见谢一心神色自若,还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

      他说:“你姐姐呢?”

      只是这么普普通通,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候。

      那已折了腿的女孩儿却似是听见了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嘶吼,竟又拔起插进地板里头的匕首朝谢一心扑过去。

      穆沙心道不好,劈手拎起那濒临疯狂的女孩儿按在肩头,却见谢一心的长剑业已出鞘,明晃晃的仿佛黑夜里的一道极光。

      剑气已然激荡成场。穆沙落了后着,忙腾身向后跃出。他本不欲与谢一心动手,因此一退再退,不想谢一心步步进逼,一霎那醉红院内满室剑光,穆沙竟是不得不退出屋外了。此时此景纵是圣人也要无名火起,穆沙又怎能例外?但他肩上有个累赘,生生占去了他一只左手,只好先觑那满室的剑光,能否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但谢一心并非守株待兔之人。他将穆沙逼出醉红院,跟着便是一式万剑归宗突出了这剑光之网。劈头盖脸似有千万把剑扑面而来,穆沙提枪往半空中一架,两下金铁相交,琤瑽一响,原来仍是只得一把,只是刺的实在快了些,缭乱了人的眼。谢一心不待招式使完跟着又是一式无我无剑,却并非冲着穆沙而来,似只是想生生地将那女孩儿从他肩头剜下来。穆沙心下略有些了然,立时侧过身去单手执枪边战边退,只想不叫他碰着那女孩儿就是了。那女孩儿却也聪明伶俐,知道穆沙是要助她,一声不吭地趴在穆沙肩头,竟也不再瞎动弹了。

      谢一心见几下不能得手,干脆以轻身功夫腾跃到空中,几道剑气落下封了穆沙的退路。

      飞剑漫天,冰剑囚龙。只待剑气归一,无势不破。

      穆沙停了下来。他走不出去。

      走也来不及了,谢一心的身形从空中飘然而下,映着清冷月色的长剑直指面门。

      这一次是他,而不是他肩上的女孩儿。

      四

      穆沙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瞎嚷嚷。

      草席边的奴隶对他置若罔闻,但穆沙依然故我,长吁短叹,或低吟或高亢地喊着疼。

      穆沙当然不是喊给那些口不能言的奴隶们听的。他是喊给那推开柴门快步走向他的那位黑衣女子听的。

      那一身黑衣的姑娘从药囊中摸出一块膏药,快狠准地拍到了他的嘴巴上。她抱着肘道:“穆沙,你咬不成人,还不能不叫么?”

      穆沙不仅不生气,还在那膏药下边发出些支支吾吾的声音,眼神却可怜巴巴,可见那姑娘倒真是骂的字字见血。但那姑娘毫不领情,只是笑道:“你足足在这吵了半个时辰,我看,至少得让你安静半个时辰才行。做不完的功课,你要帮我试么?”

      穆沙真急了,但他浑身都疼,坐不起身来,只能将头往另一边偏偏,想知道他带回来的女孩儿怎么样了。黑衣姑娘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命还在,腿没了。一会见。”便再也不理睬穆沙,转头回屋去了。穆沙原以为她这一去又是不知何时才能想起来屋外还有一块膏药,没想到这一回半个时辰之后,那黑衣姑娘真个出来把他的膏药撕了去了。他初得大赦,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反倒是那黑衣姑娘先开口:“你怎么惹上了谢一心?”

      穆沙看着头顶的草棚,道:“……我喝多了。”

      黑衣姑娘冷笑一声:“你瞎说。”

      穆沙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我只是请他吃个饭,但他……有些奇怪。”他指指另一张草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儿,“至于把这么个小孩往死里整吗?”话一出口他又赶紧亡羊补牢,“妙棠我绝对是没有说你的意思。”

      丁妙棠又是嗤地一笑:“若你不救这娃儿,只怕我就要把你关出去了。功过相抵,也算不错。--我不同你卖关子。这娃儿的姐姐从小与我是一道玩大的,大约三年前被谢一心弄进了醉红院去。你当然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若客人都同你这样,那她会不会好过许多呢?--我想了不少法子,但始终不能叫圣女放人。一年前我听说她终于死了,便也断了念想。可是穆沙,你带着个孩子和谢一心硬碰硬,蠢极了。”

      她声音清脆,语速却快,不带停顿的一长串话迸出来,只怕迟钝些的都来不及弄懂她的意思。这事的前因后果穆沙想了一会,但那句蠢极了他第一时间就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虽然想维护一下,但身处病榻之上自觉并无立场,只好不吭气地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那谢一心……真这么厉害?”

      丁妙棠拉了张椅子在他边上坐下,沉吟了半晌才道:“武功一事,毕竟天外有天,谢一心天赋再高,内力修为与江湖经验都是比不过许多武林前辈的。但他……”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又摇了摇头,“你说对一件事,他奇怪。”

      “要我来说,他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同吧。”丁妙棠似是想了半天才寻到这种比较温和的说法。

      “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不就是个疯子么?恶人谷里,不都是些疯子,是么?”丁妙棠看着穆沙挑了挑眉,接着道,“……可恨之人,往往必有可怜之处。肖家一族血脉衰亡,康先生心念爱妻思慕成狂,陶堂主孟尝白衣染了不平之血,若去一一问来,想必人人皆有视若珍宝的人事,常有一段伤心往事吧。可是谢一心呢?”

      “他不过是在玩啊。”丁妙棠低声道,“哪天若他重伤送到我这来,我怕自己是忍不住要杀了他的。”

      穆沙玩味的笑起来:“那你呢?你有什么伤心往事吗?”

      丁妙棠平平常常地回道:“我家就在这儿。你伤要是好了,烦请快走。”

      穆沙立刻闭上了嘴。

      还未等到穆沙跳下病榻,一个消息已如晴空惊雷一般炸响了整个恶人内谷。

      谢一心一人领着五名战奴,于东昆仑山口截杀浩气军需运输使,探明了浩气盟昆仑大营的位置。

      从此无人不知谢一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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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有个人她多年后开马甲写原耽啦……新文《科学家不和超能力者谈恋爱》合眼缘的可以搜来看看!都市异能主受万人迷伪那个恩////批,给自己磕头讨饭,爱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