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绿苔阁》繁姝落槿

3、第三章 美人殇

　　六月十二日。
　　午时过后，如意酒家的丁老板正忙着吩咐伙计将餐桌上剩余的酒坛子拾回后房清点，又唤来女儿道：“阿彩，绿苔阁的梅苔枝姑娘还欠下八两酒钱，今日是月底，你过去催一催吧。”
　　丁彩兰嘟囔着褪下护袖和围裙，拿过父亲递给的欠单，回房换了身干净的水绿色长裙，匆匆步出门外。她一路穿过四条街巷，再走过西郊一座石拱的“步仙桥”，终于来到嘉木繁荫的小青莲山山脚。
　　沿途山花烂漫，耳畔鸟语呢喃。丁彩兰沿山路拾级而上，倒也不觉得疲惫，直到山腰一处青色庄院映入眼帘。她举目观之，庄院的外墙上布满了青绿色的爬山虎，翠色欲滴，心知已到了名姬梅苔枝所住的绿苔阁。
　　丁彩兰心知：梅苔枝搬来玉湖镇不出两年，已是粲州城玄武大街鸣鸾楼的招牌歌舞姬。她的来历无人知晓，人人只道她年龄二十上下，懂音律，擅高歌，袅袅一舞倾人城。鸣鸾楼主裴夫人答应梅苔枝，同意她于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和廿三日等四日面蒙轻纱登台献艺，一旦她出场，往往客座满堂，赏银丰厚，人称“梅仙子”。其余日子里，梅苔枝带着幼弟住在离鸣鸾楼十里外小青莲山的绿苔阁，每月鸣鸾楼主会按时派人送来食水。
　　起初，不少人猜测梅苔枝虽然舞技歌喉绝妙，可惜相貌不佳，索性故作神秘姿态。然而有几个出过百两银子、与她单独会面交谈过的恩客说，此女摘下面纱后玉面倾城，可与西子王嫱比肩，见之忘俗；也有些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想与她深交的，梅苔枝也不贪念钱财，依然拒人千里之外，自云有炼制丹药和香露养颜的嗜好，不喜人打扰，一心过着半世俗半隐居的独有生活。
　　且说此刻，丁彩兰见绿苔阁外的柴扉未扣，疑惑着推门自入，踏上印有苍苔的青石路面。当她走近朱漆镂花门，正欲敲门唤人，眼前猛然落下一个雪团般的东西，跃在她的脚前，发出凄厉的喵喵叫声。
　　丁彩兰见那物毛色雪白，碧蓝的眼睛又大又圆，赫然是梅苔枝豢养的波斯猫“碧眼儿”。只是今天的碧眼儿似乎有些不对劲，它躬身将蓬松的背毛竖起，竖起长尾颤抖着，作出防御陌生人的警惕姿态。
　　她不禁后退两步，状着胆子高声叫道：“苔枝姑娘，你在家么？！我是如意酒馆的彩兰！”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听到朱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伸出一个孩童的圆脑袋，碧眼儿见了他，转身跃进屋内。丁彩兰见这孩童年约十岁，面目清秀，却满脸泪水，一副胆怯的样子。丁彩兰心想：“这不是梅姑娘的幼弟英郎吗？说不定他方才挨了其姐的训斥。”她忙温和问道：“你姐姐在家么？”梅英郎颤抖着指了指内屋，垂泪道：“姐姐，她……她自尽了！”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丁彩兰一时当场呆立，回过神来后忙状着胆子随梅英郎奔上二楼，发现房门锁被柴刀劈开，不远处，梅苔枝静静地倒在地毯上，粉颈处缠着断裂的红绫，已然气绝，桌上则摊放着一张信纸。
　　府衙的巡捕匆匆赶来，经仵作们证实，梅姑娘是用跳舞的红绫悬梁自尽，从她憔悴的容颜和瘦弱的身躯来看，应该是心伤后所致。
　　那一封绝笔信上写道：
　　“奴家自结识蒋郎后，拟将终生托付于之，不料妾心不移而郎情渐逝，方知彩云易散琉璃脆，红颜未老恩先断。如此苟活，实在痛苦，不如自行归去，但愿魂梦长依存……”墨迹较为潦草，字上有几处泪痕，似是在心烦意乱时匆匆写下。
　　李捕快询问梅苔枝的幼弟梅英郎：“蒋郎是谁？他现在何处？”梅英郎在徐捕快的安慰下，方抽噎着道：“他是姐姐去年在鸣鸾楼认识的公子，姓蒋名珩，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似乎他与姐姐在外面游玩了几日，两人不知因何事争吵，不欢而散，姐姐伤心之下，昨天独自回到了绿苔阁。谁料想昨夜，她……呜呜——”
　　王捕头命人搜寻了绿苔阁，发现阁中备有两顶铜质丹炉，朱砂、雌黄等各色药石齐全，草药有玉竹、茯苓、首乌、益母草等，似乎女主人生前喜爱炼制丹石、熬制药汤，以延年滋补。
　　差人们在阁内仓库翻开几个箱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一套破旧得不能再穿的男子衣衫，还有一把佩剑，造型有些过时，但剑柄上的绿松石非常耀眼。第二个箱子装满了曲谱书籍，却是近五六十年前流行于江南一带的教坊歌曲，第三个箱子内则是五十年陈酿的女儿红。
　　又有人在房内书柜上发现了一叠画卷，仔细一看，画的大多是梅苔枝摘花、倚栏、吹笛方面的场景，还有蒋生的印章和落款，记载着作画的时间和地点。
　　在捕快钟运等人的帮助下，梅苔枝被收殓入棺，但梅英郎不肯阖起棺盖，他呆坐在梅苔枝的房间，搂着姐姐曾经穿过的衣衫，将它贴在脸上光流泪不说话。钟捕快见他表情峻肃，但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怨恨与悲伤，不禁对王捕头附耳道：“观他的眼神，着实不像个十岁孩童，应该是悲伤过度啊。”
　　捕头王骅怜惜这个没有父母、失去长姊的孤儿，本想将他先托付给鸣鸾楼主裴夫人或衙门的守夜人照看。但梅英郎坚持要住在绿苔阁中，并说：“我相信夜晚对月焚香后，她的灵魂一定会回来。”他还恳求王捕头，一旦找到蒋珩，得答应让自己与那人相见一面。
　　王捕头安排了两个胆大的壮年差役住在绿苔阁，暂时照顾这个十岁男孩。
　　衙差们回到衙门，王捕头告诉钟捕快，从绿苔阁收来的这些画卷中，其中有一张画很特别。
　　“你看看这幅画上的落款。”王捕头指着此画道。
　　这是一幅雨中打伞图，装裱和画质有些陈旧，像是用黄檗树汁所涂染。
　　钟捕快见画的左上角用行书题着“成徽十一年九月初四，为爱妾玉玲珑，作于观鱼台。”末端还有一个深红的印章，上有篆体的“卿平静乐”四字。
　　“成徽十一年。”钟捕快掐指一算颔首道，“距离今年的开祥十六年，已经近五十年了吧？难怪画中女子的衣衫和服饰古朴，样式过时。”
　　“玉玲珑，爱妾……想必画中人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姬妾，可观鱼台和‘卿平静乐’这四个字，又是何意？”钟捕快奇道。
　　王捕头道：“这个，我们得去请教县丞大人了。”
　　“既然是五十年前的画像，为何画上的这位姑娘，酷似你我今日见到的梅姑娘？”王捕头指着画像道，“你看，画中玉玲珑颈子下的这颗黑痣，位置和大小与梅苔枝尸身颈脖处的一模一样。”
　　“梅苔枝不可能是昔日的玉玲珑，难道，她是玉玲珑的亲属后人？”钟捕快提议道，“这件事应该问问她的小弟？”
　　“也好。明日早晨你带两人去绿苔阁，一定要注意语气方式，一个刚受打击的小孩子，只怕一时也说不清楚。” 王捕头道：“现在你拿着我这枚令牌，亲自找来城东的郭画师，让他将梅苔枝的画像临摹几张，去本县城以及周边邻县的菜市口等场所张贴悬赏，如果有人知道梅苔枝住在粲州之前的经历，立刻来回报与我。”
　　王捕头又对一旁的徐捕快道，“徐鸣，你领属下去查一查蒋珩现在的去处，我们要尽快见到他，以了解梅苔枝自尽的详情。”徐鸣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