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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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
他身披戎甲，一手握着箭，箭的另一头还插在小腿上，伸手利落地折断了箭身。空着的手腾出来取了腰间最后半壶酒，咕咚咕咚灌下。
胃里热辣辣的火气顿时烧起来，驱散了四周那边塞初冬的寒气。他的眼皮不再死沉，他的双腿不再僵硬，他用布条将手与弓绑得紧紧的，晃晃身站立起来。
微眯眼，他拉开弓，冷箭擦过料俏的凛冽，毫不留情，刺穿敌人的心脏。
剑无虚发，百步穿杨。
可是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数以万计的蝼蚁噬空，再英勇的将士也终会寡不敌众。
四面八方一同涌来的天狼国敌军犹如洪水，来势汹涌，声势浩大，本就裂缝累累的堤坝瞬间泄洪！
他一个人陷在那里，周围的敌军将他团团围住。
他双目炯炯，犹如野林中的虎，眈眈地看着那帮小卒。有人上前半步，他便会出箭射杀，毫不心慈手软。
后方的士兵突然一声齐吼，他们个个拉满了弓，箭锋直指被围困在中间的英勇将领。
眼看着就要万箭齐发，这个浑身是血的可敬敌人终于要葬身荒野。
他却听到了战前一匹战马的嘶鸣。有一人踏上了横尸遍野的草地，用内力催发出一道法令，“住手，王要带活的猎物回去。”
说罢那人远远的大臂一挥，包围起来的人墙立即出现了一个通道，而后陆续散去。
那人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一步步踏过来。直到他听见那人趴在他耳边说，“将军，我有个交易，不知你愿不愿意？”
抬头便见那人的脸，竟然和自己一个模子出来的棱角！只是皮肤更加的白润细滑，少去自己几分阳刚之气。那人眼波流转，用一双眼角上挑好看的狐眼直直的看进他的眸子里，他心下一凛，感觉到了对方眼中深如潭水的黑暗。
他们怔怔地看着彼此，却又像要从彼此眼中看透自己。
良久，那人慢慢启齿，“你叫什么名字？”
“霍心。”
于是霍心跟随那人的军队向天狼国行进，谁想刚一上路那人竟主动策马过来与他这捆着双手的敌人并驾而行。
“为什么你让我这战虏骑马？”他盯紧那人的一举一动，想要看出端倪。
“将军别忘了，你应了我的交易。”
“你没说具体，我还没答应！你究竟是谁？”
那人转过脸，“我许你，帮你灭尽这天狼国。”
“什么条件？”
“你要跟我回去做我的随从，从此之后唯我是从。”
他听了这话心底一惊，看着那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并不像耸人听闻，顿时大骇，那可是在说用灭一国的条件换他一个人的语气！分明是在谈平常事！
“你是天狼国的奸细？你为什么要与它作对？！”
那人淡色的唇角略张，音色淡的都快要被风吹散了，可霍心还是从那其中听出了不屑，“我来做奸细？就凭它区区天狼国？哼，我要换的可是将军的人。”那人意味不明地瞟了他一眼，眼中的墨黑瞬时化为竹绿，分明是得了道成了精的千年狐妖，化作了人形在世间游荡。
霍心了然的笑了。思量片刻，点点头。
这副包含着一层层伪装面具的皮囊下，那抹难以琢磨的狡黠与淡然，他此生还见过一次。小唯带着奄奄一息的靖公主走的那天，他也见过。
小唯只问，你信不信一见钟情？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带她走，只有我能救回她的命。
那日的自己，也是如此，点点头，答应她带她走。他的心与这边塞凄寒早已融为一体，麻木了，似乎感觉不到痛。放手便放手罢，他不想再让自己冻伤她。
他霍心这一生始终是欠着狐妖一条命，现在他出现了，还愿以国来换，岂能不值！
天狼国的路途不长，很快便到了，狐妖示意众将领先行入城参加迎接之行。待那些人尽数入城，转身，从背后取出弓箭递给他，“霍将军，你若准备好了，就以此箭射入城门，如此便可。”
霍心惊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张开弓，却听见那狐妖又说了一句，“霍将军，你想好，此箭一出，整个天狼国将成为灰烬。”
“整个？！连百姓也…？！”霍心的拉开架势的双手又渐渐放下了，他诧异地看着狐妖，微微摇头。
可对方却笑了，“你果然不忍心。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狼群向来报复心很强，若弓满而收…可是会伤了自己。”那狐妖在自己耳边喷着气息悠然说出话语，便使得他信心百增。霍心转念再想想小唯与此狐妖惑人的功力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眼前的妖是男人相貌，略施粉黛，并不故作女儿态娇柔可怜，可是他的一颦一蹙，却透着由骨子里而来的冷艳劲儿。在他面前容不得你忽略，容不得你猜忌，更容不得谁去侵犯。
他的眼角扬着的是孤傲与自负，仿佛那数万年的强大修为与他本身浑然天成，毫无伪和之感。
于是霍心手中一紧，心却放下了。
箭已在弦上，他还在身后，不得不发！
伴着携风而去的利箭，狐妖从暖手垫中伸出纤白玉指，隔空虚点。
霎时间，进去城中的箭身上燃起熊熊烈火，正中几个小卒的身体后火势大振！细细一瞧，可见几尾通红的火狐在火中映着火光，跳跃舞蹈，每多点燃一座房屋，它们的身形就愈来愈大。
他们行动迅速，所到之处哪怕沾上一丝火星，都会白骨突显，房屋涅为灰烬。
霍心呆呆地望着那只箭的威力，心下竟不知该做何计较…只觉世间五味杂坛皆倒，一瞬间便恍若千年。
“走吧。”狐妖望了那死国一眼，似乎冷冷的笑了一声，拉缰调转了马头。
“…狐妖兄弟，”霍心赶快驱马加紧几步跟上，“你为什么要灭这里？”
“…大概是…看不顺眼罢。”他略一叹息，而后徒然拔高了音调，“记住了，从此往后，我是西厂督主雨化田，霍将军。”
霍心抬眼，便见到了那个风华绝代的人正微微侧身看着自己，用的是眼角，带着的却是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清冷。
他心生惘然，一躬身，敬道，“霍心不是负心之人，从此一心跟随督主。”
“嗯。”那人嗓中轻哼，一挥马缰再也没有回头。
霍心跟着走了，心便也真的跟他走了。
自此之前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现在他信了。
信得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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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心进厂四个月了，却意外的没有被指派任何工作。倒是这些日子，雨化田忙于私募得力之人伴于左右。前些日子来了个大档头叫马进良，身形魁梧高大一双阴阳鬼眼，面上一半都覆着冰冷的面罩。
霍心见到他的第一眼，第一反映是哪家的铁匠铺做出的面罩如此的怕人？隔天便得知大档头乃督主钦点，面罩也是雨化田给赐的。
西厂闲人霍心啧啧舌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没有。
隔天那凶煞的马进良便硬要邀他去喝酒，他一愣，明白过来马进良是想趁此机会与他结识，便顺口应了。
谁想那马进良下午就在西厂练场中央摆了桌椅，桌上几大坛陈年老窖。马进良本人手里持着双剑，汉子人粗心细，爽快道，“听说霍兄常伴督主左右，进良入厂不久，今日你喝酒，我舞剑。还望霍兄指点一二。”
霍心不知他这唱的是哪出，正怕对方要和自己比武，闻言忙答应。却见那马进良真是老实且能干，舞剑起来招路套势一丝不苟，招招快准狠！
霍心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即刻抱拳示敬。两人由此而交。
当日霍心喝得畅快淋漓，他很久没有像在边关那样喝酒了。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甚欢。直到督主雨化田迈步而来。
他的面色在看到两人醉醺醺的时候沉了下来。“外面正嚷着要剥我们西厂的皮，连自家的大门都看不好，你们是想等着本督回来收拾吗？”
眼看着马进良带着一帮西厂的番子快步而去，霍心带着微红的脸色，以酒壮胆直呼其名道，“雨化田~？”
雨化田揉眉看着他，“何事让你喝成如此？放出去丢不起西厂的脸。”
霍心见他皱眉头，赶紧说，“谁敢说要扒西厂的皮？霍心定会站在督主身前护您周全！”
“上次我见你喝酒是在你快要去死的时候吧？记住，本督用不着你护着，下次若再让我见到你在西厂里喝成这般烂醉，自行去领三十大板！”
霍心也许真是喝醉了，有些上头，竟然一副坚定回道，“督主您不知道吗？喝酒可消万古愁！有酒相伴，我霍心生死不惧！”
雨化田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情愫，却更快地消失在了平静如潭水的黑眸里，逃也般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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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要霍心办的事很简单，或者说…很难开口。
他要他一双眸子。
霍心的眸子中过千年狐妖的媚术，后来随着那场劫难的完结而重生，见证了妖满月化为人的奇迹，经受了凤凰涅槃的洗礼。
换句话说，他的眸独一无二，天下仅有。
而他万年狐妖雨化田的眸却在意外中，被天狼国巫师所刺伤。
眼乃心灵之守，万灵之本，若是失了眼睛，他狐妖的性命堪忧。
于是在报仇的时候，他正好遇见了他，这个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霍心，却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存在是妖界尽知的宝物。只因那千年灵狐一直伴在他左右，那些小妖心里先怯七分，哪里还敢去找死。
也不知他雨化田是否是得天独厚，竟然在霍心正好孤身一人，且难以自保的时候救下了他。于是雨化田便顺水推舟做人情，说帮他灭国，而他只求他霍心。
雨化田坐在梳妆台前自嘲，自己终究是近人太多，居然会有些不愿伤他。
他想看他那双眸看着自己，那双眸太沧桑，却也掩不住他内心里的火热。他每每看着自己的时候，会把你看透，充满善意的，让你不忍心回神伤他，而他正因如此，不小心让霍心的影子留在了自己眼里。
吃饭睡觉，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
于是雨化田试着让自己忙起来，忙着打理公务，忙着召来档头，生怕那人若是哪天真的消失了，自己会变得不正常。
可是时间还是在跑。直到了那天，雨化田头疼欲裂，差点儿变回原型。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思索了一晚上，第二天他便以各种借口与理由将西厂人员全都派出去行动，只留十几个下人被他下令禁止踏入自己房内。
“督主！”谁知道那霍心竟然不请自来，兴致昂扬地踏入门槛，看了眼雨化田桌上的酒坛，“哟！督主打算喝酒？”凑过去一闻，皱眉道，“本来想请督主喝酒，一直不好开口，谁知督主喜欢这种清淡的！”
“嗯。”雨化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疑为做贼心虚的东西。
“要不这样，督主你的酒我先抱过我那儿去，反正厂里没人也不丢脸！督主你喝你的清酒，我饮我的烈酒！如何？”
雨化田沉默的点头算是默许，可那霍心分外高兴的模样却刺痛了他。
他是妖，没有心。
可他依旧感觉到疼。
非常的疼。
在踏入霍心房门的时候一股酒气迎面扑开，呛得他一个寒颤。
“督主？”霍心坐在床塌上眯着眼笑，知道他难闻，雨化田坐在门口，道，“等了很久？”
霍心真就老实巴交地搬了手指头数，“可不是！督主，有一年零一个月了！”
雨化田微愣，霍心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短剑，道，“督主，上次属下答应您，有酒相伴生死无悔…您这次大费周章遣散人手，还大摆酒席让我破例，加上有约在先，霍心愿为您献出命！”
“慢着！”形势转变太快，雨化田情急喊出的那打断声充斥了慌乱，连忙清了几下嗓子，缓缓道，“谁要你的命了？我是要你那双眼睛。”
话音刚落，一团酒气中霍心大笑了三声，竟快速下手自剜双目！随后将那布缕系在黑洞洞还往出冒着血的眼上。
若是他还看得见，他一定会后悔，因为他没看到雨化田那副震惊的神情。他颤抖着走上前来接过血淋淋的眼，伸出手，呆了一般去擦拭那人满脸横流的血泪。
他以为他会不愿！
他一直在想若是如此他可否先将他保护在西厂里，自己再去找活命的法子…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突然，突然到容不得他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雨化田怔忡地为他擦血，越擦越多，多到连自己都被泪水侵占了眼角！
“怎么了？我的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雨化田一贯镇静的声音有了明显的感情波动，“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霍心的语调瞬时变了，“雨化田！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我不信…！皮相是可以换的…”
“呵~知道吗？我也不信…可是见了你之后，我却信了…现在…现在我双目皆失，我知你有伤在身，无眼之人何以一见倾心？你快去治好自己！不要辜负了那双眼睛！”
雨化田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知道耽误不得，他随即应到，“好！你先止住血！等我两柱香的时间…不，一柱！我回来帮你疗伤！”
雨化田说罢在他的唇上印上了自己的，唇齿相依，片刻便离，而那最后的温暖也使得他们都笑了。
一柱香后，运气于丹田的雨化田早早收了功，此时他的眼已是霍心的，他的心，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悄然声息地成了他的。
心念到此，雨化田脸色突变。
他舔了舔嘴唇，印证了想法，瞬间面如白纸！
他刚和他唇齿相依，他自己未喝酒，按理说霍心应该已被烈酒灌醉了才对！没有酒精的麻醉，他用何耐力忍住了剧烈的疼痛？！可雨化田此时口里却没有一丝半毫的酒气！
他居然假装喝醉了酒？！
雨化田轻功一出脚步飞快，“霍心！霍心！…霍…”
那留有酒气和血气参杂的房间里，哪里还有半分那人的影子？！而那烈酒碗里装着的，分明是水！
雨化田气极，踏出房门却猛然想起西厂里的人几乎全部被他自己派出去了！留下的不过十几个，而且没有人再见到霍心。
雨化田勒令下去找遍西厂，甚至在京城中发了通缉令，却始终没有那人的下落！
再次回到那间屋子，才恍然发现桌上躺着一封信：
“雨化田，督主。霍心说过有酒无憾，死便足矣。能有幸留得督主一片真心，霍心怎会忍心因醉而错失？怕督主怪罪，霍心坦白而论，酒气是故意做出来的，霍心只想，将那份痛深深地刻在灵魂里，永世不忘。保重，勿挂。”
雨化田这才想起那时候确实是自己一时糊涂，只因房里的酒气就站在门口没有细看，原来那时，慧勇如霍心，早已猜出自己请他喝酒的意图，提前准备了纸墨以备万一！他还忘了霍心曾经也盲过，黑暗中行走与生活他早就习以为常，加上他武功底子强，在自己疗伤的那一柱香的功夫里完全可以留下书信，再轻功而去！
雨化田恨，只恨他们都太专（忽略）制。他如果提前与他说好，霍心不会就这样洒脱而去；霍心如果不那么快动手，他们也仍然可以有商量的余地！
雨化田若有所失地抱着一定能找到的心念一直坐了一天。
从此往后再不回有人以水自醉，却多了一个人，每当喝水的时候，会认真地看着水中自己眼睛的倒影，好像那样便能得到欣慰。
雨化田不知道的是，他再也不可能找到霍心了。
在小唯花尽气力为霍心治好眼睛的时候，曾告诉他，他的眼睛里，荟萃着全身的精气与神气。便是说，若他失了眼睛，就会在一柱香内化骨成灰，消失在人世间。
雨化田还不会知道，他苦苦思寻的霍心其实哪都没去。
霍心本来很珍惜那双眼睛，可是她们都走了，当他发现生命苍凉不过如此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狐妖，救了他的命，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灯塔。
为了他的灯塔，即使雨化田不会倾心，他也宁愿抱着酒坛，带着微笑用自己的眼睛作为灯光守护他，一生一世。他就在西厂的房间里化为了灰尘，哪儿也不会去，永远与他在一起。
抱一壶酒坛，笑意盈然。
他喝的是水，其实没有醉。
但能与斯人陌路同归，他早已醉得分不清那双眸是谁的，却共同活在当下，活在一起。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