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知木栖一

56、交心

　　出乎明枫意料的是，回到卧房后迎接他的是一个无事发生的晚上。
　　纪清平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默，在昏暗的灯光下背对着他，像个紧闭着的蚌壳，什么也不肯张嘴吐露出来。
　　这种事是需要时间的，明枫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追问什么。瞧着时间有些晚了，于是他先去洗漱，然后在床上睡下了。
　　纪清平躺在他身边，一直都是安静而无眠的。等到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靠过去，紧紧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转天他们从温泉别墅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明枫继续在等，开车回家的路上在等，提着大包小包从车库走回公寓时也在等，在家里归置带回来的生活物品时还在等。他在等身边的那个人放下心防，最终向他吐露心声的那一刻。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当年他领养招财时，心底那种紧张而又希翼的感受。
　　他用美味的猫粮吸引它过来，又用温暖的抚摸叫它放下戒心。但是，捉住它的那一刻，瘦弱的小猫咪仍是剧烈地挣扎，甚至惊恐中咬伤他的手指头逃走了。
　　他没有生气，后来又在一番手忙脚乱中将它重新捉回，放在书包里，带回了家。
　　为什么要逃走呢？我会给你一个家，我会对你好的，为什么不肯信我呢？
　　纪清平则正在整理这几天替换下来的脏衣服。他把那堆衣服分类好，然后扔进洗衣机里，看着滚筒洗衣机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如同他不停翻腾的思绪。
　　两个人心事重重的，居然同时忘记了准备晚饭。正好从温泉别墅带回来一个西瓜，两人就一人分一半当做晚饭凑合一顿。
　　纪清平吃了几口就开始望着西瓜发呆，明枫问：“怎么了？要不我还是给你点个外卖吧。”
　　“不用。”纪清平对他笑了笑，“我只是有些惊讶，冬天的西瓜居然比应季的时候还好吃，而且瓜皮也挺薄，我小时候吃的几乎都是厚皮瓜。”
　　“品种比过去好了呗，现在的水果品种各式各样的。”
　　“不过厚皮瓜也有好处，把吃剩下的红肉和最外面的薄皮削掉，再切成小段撒上盐腌一阵，吃起来挺爽口的，像是拌黄瓜的味道。”纪清平回忆道。
　　不过他紧接着收到明枫投向他的极其痛心的眼神，慌忙又解释，“你别误会，我家还没有穷到连黄瓜都吃不起的地步，只是那味道真的挺不错，还是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给我做过的，所以对我来说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怀念是吗？
　　明枫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好吃的也算是吃遍了，但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我爸妈他们总是在吵架，有时候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会吵，弄得一桌子菜都变得难吃起来。”
　　“夫妻间没有不吵架的吧，我记得我小时候爸妈偶尔也会吵，十有八九都是在吵钱的事。”
　　“我爸妈他们倒不会吵钱，他们吵的……其实等父亲离婚后立马又再婚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早几年前就在外面养小三了……”
　　纪清平对他道：“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没钱有没钱烦恼，有钱又有有钱的烦恼。”
　　明枫问：“那到底怎样才能够没有烦恼呢？”
　　面对这个问题，纪清平思索了许久，最后他道：“或许……要等人与人之间没有比较的那一天吧。”
　　明枫有一瞬间想到自己和明桐。他就是自小和优秀的大哥计较着长大的，说没有不甘是不可能的，直到长大他才慢慢放下这件事，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纪清平继续说道：“我过去说过，我母亲在和我父亲结婚前有一个追求者。那个人家世不错，对她也很好。就算母亲最终还是因为爱情嫁给了我父亲，但那个人依旧像个钉子一样扎在我的家里，阴魂不散。
　　“父亲的家世远远不及那个人，甚至对比我母亲的娘家也差了一大截，他一直都在努力，想要抹掉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有时候现实并不是努力就能轻易改变的。”
　　纪清平开始向明枫讲诉往事：那是他九岁的时候，母亲娘家有亲戚结婚，他们受到邀请，一家子高高兴兴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参加婚礼。
　　婚礼的详细过程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里的装饰很豪华，饭菜也很好吃。尤其是饮料，包装上写满了外文字，好像是进口的，他过去尝都没尝过。
　　婚礼结束后那饮料还剩下很多，本该是要被服务生扔掉的，他眼馋地盯了一阵，正好被父亲看到了。于是父亲私底下去找婚礼的主家询问可不可以把剩下的饮料带走，得到允许后他们便带着饮料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纪清平道：“可是，只有母亲是不开心的。一回家他们就吵起来了，我从没有见他们吵得这么厉害过。”
　　吵架的重心就是那带回来的半瓶饮料。
　　纪清平的母亲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来自娘家的白眼。同辈的姑娘里，她是嫁得最差的那一个。如今连剩下的饮料还要别人施舍，这会叫她更抬不起头来。
　　然而纪清平的父亲只觉得她太过敏感了，那饮料本来就是要丢的，与其浪费还不如带走，再说，那是咱家清平爱喝的啊。
　　“明枫。”纪清平问，“你觉得谁对谁错？”
　　明枫挠了挠头：“这个……也不好分对错。你父亲是因为爱你，你母亲……她的确也有苦衷。”
　　纪清平道：“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穷’是会遭受白眼的。纵使父亲多么地爱母亲，从不叫她干家务活，也不忍心让她去外面辛苦工作，但在外公外婆的眼里，他怎样都不合格，永远比不上以前追求过母亲的那个有钱男人。”
　　明枫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道：“我没有穷过，所以没办法了解你的感受。但就算有钱也会遭受坏人嫉恨的。有些人和你交朋友，不是因为你本身优秀，而是因为你家里有钱，这样结交到的朋友能有几分真心？”
　　纪清平问：“那你觉得我当初和你交朋友，是因为图你的钱吗？”
　　明枫急忙道：“当然不是呀！在学校住宿时，你连我一点生活用品的便宜都不肯占。你不知道我当初多想让你占我便宜。”
　　纪清平笑了，“但是我后来用了你很多很多的钱，甚至比你身边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还多得多。你可是被我占了更大的便宜。”
　　明枫觍着脸凑过去道：“那是给我老婆用的，我乐意。再说，你不是把自己赔给我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