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Chapter3·鬼泣继位者(2) ...
-
父皇驾崩的消息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传到我的宫殿。我听着宫女的禀告,没有说话,她以为我听不懂,就轻轻地挽住我的手,半推半拉地带我出去。庭院中,两个头戴丧巾的太监各举一面漆黑旌旗,安然地站着,他们的背后,是一项空轿,空桥的四面是四个脸如死灰的宫役。我坐在轿子内,被他们抬着,重新走了一遍昨天我披星戴月走过的路。
葬礼上,父皇的灵柩与我只有三步之遥,我和孟月夫人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深红色的棺木还没有盖上,父皇双手交叠地平卧,身上铺满了白兰花瓣。棺木之外的周围,陈列着一万朵明亮的菊花,菊香扑鼻,透满整个龙泉殿。
孟月夫人是前皇后,她有两个儿子,分别叫流端和流虹,他们站在下一级台阶,和众多皇族子弟站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他们眼中复杂的目光,充满敌视和轻蔑。同样的目光还有很多,它们夹杂在龙泉殿前的广场上的万人的跪拜里。有人敲响了皇城塔楼上的古钟,天上的浮云迅速地流动,裂开一线缝隙,五彩光阑从裂缝间投射下来,在广场上晕开一块区域。
所有人转身,向那一块流光溢彩的区域恭敬地下跪。
七缕耀眼的白色光芒旋转着飞掠下地,光芒消失处,七个身穿白袍的老人神迹般地显形。他们就是上汉帝国的神,他们的手指捏着地上一切生灵的命运。我忍不住抬头,想看他们,但我只是头抬高了一点,立即就被孟月夫人按了下去。
他们走到父皇的灵柩前停下,这个时候,孟月夫人和我长身而立,我终于看见他们的样子。他们一点也不像老人,肌肤晶莹剔透,瞳孔清澈而恬淡,他们有的头发苍白,流泻如水银,有的头发漆黑,如一抹乌黑的绸缎,甚至有的头发黑白相间、或者红艳如火。他们的身材高大挺拔,眼里是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冷漠。
“孟月。”其中一个黑发老人转过身,看着孟月夫人说。
“是。”孟月夫人说。
“以后你来垂帘听政,辅助七王子。”
“谨遵长老神训。”
黑发老人又打量了我一会,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头,说:“不知道,你是谁啊?”
黑发老人说:“我叫天玑,你的命和帝位都是我给的,你懂吗?”
我还是摇头,说:“我不懂。”
“那你懂不懂如何安静地坐着?”
我点头,说:“我会啊,我很多时候都是安静地坐着。”
“那么从今以后,只要是在金銮殿里的,你就安静地坐着,不要说话。”
“为什么?”
天玑长老突然瞳孔收缩,我心脏突然扭曲地绞在一起,喉咙一甜,口中喷出了鲜红色的血浆,我沉重地跪在地上,身体发出仿佛撕裂般的剧痛,四肢痉挛,神智迷乱。
“我不喜欢别人问我话,你知道没?”
我掩不住内心翻涌的冰冷与恐惧,仿佛有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缠裹着我急促跳动的心脏。看到我使劲地点头,他满意地笑了一下。我的脸几乎贴地,视线从地面滑开去,看到底下跪拜着的人山人海,所有人都不敢出声,风从他们的头顶呼呼地吹过去,透出死亡一般的沉寂。
天玑长老低沉地道:“张劫羽。”
“臣在。”
跪在殿外的一个老臣站起来,急急地走进来应答。
“孟月终究是妇道人家,你辅助她吧。”
“谨遵神训。”
那一天的下午,父皇的灵柩被送出了皇宫。规模巨大的出殡队伍如同黑色潮水般地涌向皇城外的白塔。我在一片招展的黑色旌旗之间看到那一座遥不可及的白塔,它坐落在三重城阙之后,仿佛从裂开的地面迸射的万丈光芒,直上九重天。白塔的宏伟大门敞开着,浩大的队伍跪在大门外,无声地目睹着父皇的遗体被二十八个宫役缓缓地搬进去。
我仰头眺望,白塔的顶端隐没在浓厚的云雾里,后来我知道,这座白塔就是通往那一座天上城池的桥梁,那座城,名叫镜华城。父皇的话在我脑里浮现:“你要复仇,就要想办法上去。”
十二岁的时候,我穿上了锦缎龙袍,头戴龙腾冠,眼前钟鼓齐鸣,站满了大臣官吏,我像是一个扯线傀儡那样坐在金銮宝座上,茫然地看着满朝文武,没有人向我跪拜,甚至没有人用正眼看我。他们只是在新皇面前交头接耳,细声交谈,那些声音嗡嗡地织成一片,无孔不入地流入我的耳朵。我面无表情地接过大堆奏章,我坐在王座上当场批阅,我的意见来自孟月夫人,她的意见来自老臣张劫羽。
张劫羽的官职位列超品,名义上,他的权力仅次于我,实际上,他的权力却来自天上的长老院,覆盖上汉帝国的每一寸土地,父皇在生时,也如同我一样任由他摆布。由于担心父皇暗中筹谋政变,他对父皇的自由一再限制,我的母亲,也是因为他的阻挠,才被迫居住在宫外。
我住进父皇的清坤殿,深居简出,奏疏一叠一叠地由司礼太监送到清坤殿,让我和孟月夫人一起批阅,有时候,孟月夫人不在,我就看也不看,转交到她那里。我知道这些奏疏都是印件,原件都在张劫羽府中的书房里,若是我在奏疏上改动一个字,他就会有所警觉。立王容易,废王也容易。对于一个傻子,他也丝毫不放松警惕,我意识到,要对付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十四岁的时候,孟月夫人大刀阔斧地改革后宫,她将父皇那一辈的妃嫔全部送入冷宫,再从宫外召来一批新的秀女。冷宫四面高墙,墙外是大片的梧桐林,每到深夜时分,清冷的月光下,冷宫里那些被废黜的妃嫔们开始放声大哭,好几次我都被她们穿透树林的哭声惊醒,坐在龙榻上抱头捂耳,她们的哭声哀婉凄绝,像夜半的鬼泣摇撼整个皇宫。
我换上一件宫袍,循着持续不断的哀哭,穿过一片梧桐林,来到高墙外。冷宫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年久失修,无人驻守。站在门前,一股阴冷的气息逼仄而来,我不禁打个寒战。冷宫的庭院凄清而寒冷,地面铺满落叶残枝,井沿生满了幽绿色的青苔。我走进其中一座宫殿,殿内没有烛火,一阵哀痛欲绝的凄惨哭声从里面的黑暗飘荡出来。
我在门外站着,一缕月光穿门而入,微微地照亮厅堂。我看到一堆麦草,铺在厅堂内,月光里,一只手在麦草堆里伸了出来,五根手指头如同烧焦的枯枝,张牙舞爪地张开,十几只蚊虫围绕着它飞来飞去,像是凌乱的黑斑。哭声经久不绝,然而这只手始终一动不动,好像死了。我跨过门槛,麦草堆里的人突然猛地跳起来,张开双手向我扑过来。我只是微微侧身,就躲开了,她扑了个空,被门槛绊倒在地。
她转过脸的时候,我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窖般寒冷。她的鼻子、眼珠,仿佛都被割掉剜掉,一张脸庞平整得像是一块木板,她龇牙咧嘴地叫着:“你是来杀我的吧,来啊,快来啊!”
我说:“我不是来杀你的。”
她说:“你是谁?”
我说:“我叫流胤。”
“七王子?”
我点点头,但马上意识到她双目已瞎,我俯下身,扶起她,说:“我就是。”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说:“不可能的,你不会找到这里的。”
我说:“我没有骗你。”
她迫不及待地伸过手,抚摸我的脸,梦呓般地喃喃说:“是你,是你,我记得你的脸。”
我连忙抓住她的手,冷冷地说:“没有人摸过我的脸。”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笑容格外凄凉,她说:“你不会知道的,我摸你脸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了,但杨真和刘尹,你应该认得吧。”
我的手放松了,说:“认得。”
她叹了口气,说:“是我调她们去照顾你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也不会死。”
“你是谁?”我问。
“我是孟月。”
我说:“如果你是孟月夫人,那现在垂帘听政的人是谁?”
乍听之下,她的脸突然被仇恨和愤怒扭曲开来,她抓住我的肩膀,仰起头,用被死肉覆盖的眼眶瞪着我,重复地说了几遍“她是假的!”说了一会,她突然大惊失色,木讷的脸上每一寸肌肤都似跳动了起来,她惊慌失措地叫道:“你快走,快走,他们不把我的舌头割掉,是为了让我能够和你聊天,辨别你是不是装傻。”
我看着她迷乱癫狂的表情,说:“是你把我吸引过来的,我每一个晚上都听到你的哭声。”
她突然浑身哆嗦,我能感到她手指的冰冷透过宫袍,触及我的皮肤。她猛然摇头,声音充满绝望,她说:“除了我,这里的人的舌头都被剜掉了,但我很确定,我一直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我在这一瞬间明白,为何不能随意进出的冷宫没有侍卫把守。
她说:“趁他们未来之前,你快点走,只要我矢口否认,他们也不能确定你是否来过。”
“他们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她一边急急地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推,她的脚步踉跄,差点在门槛上摔倒。
我扶住她的肩膀,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幽澈的孪生姊妹。”
幽澈就是我的母亲。我问她:“你有剑吗?”
她发呆一下,显然不知我的意图,她说:“有。”
“给我。”我说。
她犹豫半晌,然后摸索着在麦草堆里摸出一柄古剑,看来是为了防备刺杀随身携带,但刚才扑过来的时候,她为何两手空空。我没有深究下去,我拔出剑,剑刃狭长而清亮,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之气,我不懂剑的好坏,只是握剑的感觉得心应手。
“皇上,你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