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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郊劳送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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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卷阁。
“今儿个怎么回事,搬这么多书干啥呀?”褐服的小太监已经来回抱了两趟了,不禁朝同伴抱怨。
“嘿,要不是咱们留下值班,你以为平日这事轮得到咱们?”同伴道:“让你搬是你福气,说不定香烧高了,有机会进内所开开眼界呢!”
小太监满脸兴奋,“真的么,进宫一年,我还从没敢靠近乾元殿,连左掖门都未曾摸过哩!”
“去,一年算什么,皇宫这么深,一辈子在外庭当值的多得是。”
“真的可以进乾元殿?”
“这时候多数内侍皆已归居处休息,高班叫咱们把书先堆到左掖门口,看着吧,肯定得让咱们抬进去。”
“他们在对宫禁?”到了高高的宫门前,小太监不由自主生起一股敬畏。
“嘘,别说话了。”
小太监等着,闭嘴不到半刻,带着一脸好奇低声问:“这些书是陛下要看的吗?”
“废话!”
“啊,”小太监由好奇转为惊叹:“这么多书哇!”
“谁知道,”同伴笑笑,“不过吧,我猜甭过多久,咱们又得搬回来。”
“咦?”
“瞧你那呆样!这么多书,就是神仙,他能一本本看完?”
“哦——”
“别哦了,学着点吧。”同伴看一眼前头:“噤声!来了。”
两名褐服束紫带的高班对完门禁,果然指挥他们把之前抱的书整齐叠放在木箱里,随后带领着绕过无数大大小小的门,终于到一扇前停下。
尚未进入,便觉庄严肃穆,小太监大气不敢出。
门口有几个紫色服饰的太监,紫色是奉官,比高班又升一级,扫他们一眼,两高班赶紧取出辨认身份的腰牌,奉官看了,点点头,其中一个推开门,“进去吧。”
“是。”高班恭敬地答。
两人只敢跟着,望着地下。
进了一个似乎大得无比的屋子,到处点着通亮的蜡烛,镏金香炉散着幽渺的香味。
两名宫女上前:“公公请把书放在桌上。”
“是。”
数张圆桌已经拼到一处,高高矮矮叠着各式新的旧的书籍,小太监一路走过去,心底一路惊叹。
放好垒好,刚要告退,听得重重纬帐后面有人说话:“陛下,已经夜深,明日再看不迟。”
略略等了一会才听得皇帝道:“河工的书都找来了?”
“是的,可是陛下——”
“这些折子朕差不多快看完了,各执一说,有的赞成通漕,有的赞成筑堤,似乎都有道理,奇微,如果你是朕,你会怎么办?”
“奴才不敢。”
“讲讲吧。”
“……是。奴才斗胆,可否让大人们作御前辩论?”
女皇苦笑。
“奴才见识浅薄,陛下见谅。”
“非也。从文帝一代,漻河开始闻灾,及后漫溢,终至前朝酿成巨祸,朕以为,此事古来无征,然不论采取何种方法救治,总有一条,当以百姓生计为优先考计,既然两派争执不下,朕如果自己不搞懂,又怎能做出正确决断?”
“可是陛下,您要保重您的龙体啊!”
“别说得朕七老八十似的,来来来,待朕去看看那些书。”
宫女们听到这句,连忙敛衽,太监们也赶紧趴下。
视线余角中,小太监瞄到一抹明黄色的衣裾在不远处停下,代表太监级别最高的绯袍随后也停下了,翻书的声音轻轻传来,大约一盏茶功夫,那身影一直维持着开始的姿势不动,直到奇微端来一把椅子,皇帝才像惊醒过来,环顾一眼:“都平身吧。”
“谢陛下。”
皇帝的书借了五天才还,可是这时候宰辅已经连同中书台和门下阁委令原为监察御史的沈冰为工部尚书兼河防使,发民夫十万、南边等地戍军两万,从陂豫口开始,西起陇应,东至紫洲,浚河五百六十里,力图使水患平息。
一大早奇微在乾元殿里急得直跳脚,皇帝不见了!
负责起居的最贴身的五个紫袍绯束太监已经在偏殿里打得屁股开花,可他们也不知道皇帝在哪儿,说是今日是逢十一次的休朝日,女皇陛下昨儿晚上就吩咐他们今早要睡晚些,没吩咐不必伺候梳洗,可都快等到卯时三刻了,还不见动静,正巧这时奇微来了。
“卯时三刻!啊,都是辰时了!你们怎么搞的,陛下何时起过这么晚,你们也不想想!”奇微骂道。
又问宫女及守在乾元殿门口的侍卫,都说不知陛下行踪。看着他们抖抖嗦嗦的模样,奇微叹口气:“此事不准泄漏半点风声,要是谁让消息传到乾元殿以外了,莫怪我手下无情!”
“是!”配着耳边不断传来的五位公公鬼哭狼嚎的喊声,众人无不磕头如捣蒜。
奇微来回踱步,遭人掳掠?看情形不像。闯入刺客?没有半点痕迹。思索间窗户外有人探头探脑,他使个眼色,身旁侍卫一个鹞子翻身,飞出窗外,一把擒住了那人。
“喂喂喂,等等,是朕!”
“啊?陛下!”侍卫这才瞧清手里抓着一身便服的是当今九五至尊,慌得忙跪下赔罪。
“平身平身。”女皇把衣襟整整,见到出来的奇微:“宫内护卫身手不错啊,嗯?”
身手不错!奇微不知这是讽是赞,“陛下上哪儿去了?”
“哦,今天难得休朝嘛,四处走走。”
“去了哪儿?”
女皇面色一板:“奇微,这似乎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是,奴才该死。”奇微躬身,女皇暗地里松口气,他接着道:“可是负责起居注和穿戴档的奴才们就难办了,他们失职,当得领罪。”
她去了哪儿?她让杨毅带她出了宫,去城外郊劳台送被贬出京的姚镜。姚镜为官清廉,身边只有个跟了多年的老仆,雇了三匹骡子,自己与老仆各骑一匹,另一匹除了两套破旧被褥,就载满了书。
“姚卿一路保重。”
“陛下亲自送臣,宫里可知道?”
“这个——卿就不必担心了。”
“臣担待不起。”
“这次,是朕连累得卿……”
“陛下言重了。对臣而言,官不分大小,只要能做官,就能为民做事,只是……臣未能担负陛下的厚望。”
“姚卿何尝不是言重,对朕而言,只要当官的是为民办事,那也就是为朕办事,就是朕最大的期望。”
“谢陛下。”
“不过卿走了,朕就少了个得力的助手、说得上话的人呐。”
姚镜道:“陛下有知人之明;而做臣子的,只要洁己爱民,一定能够迁升。所以其实操守廉洁、政绩可以表扬的,细考也不乏其人。”
女皇摇摇手:“朕看不然。地方上每报送合格官员,绝大数拘于成规,一定要严察其钱粮征收数目,不完清则绝不算合格,如此一来,岂不只有挑那些事情少、赋税轻、容易藏拙也容易见功的人来敷衍塞责?这样的荐举,等于滥举,真正的好官岂不很容易吃亏?姚卿,便似你这般,不知何时才能再提上来啊!”
姚镜笑了,“臣当为国竭尽全力。”
“说到此处,卿可有贤人保荐?”
姚镜道:“真知其人而不保,是为‘蔽贤’,与滥举同罪,臣若有选,不敢不连夜上疏,为国擢才。然而,总要先真正细心考查了人选,才敢保荐。”
“好,有卿这句话,朕也算多了份期望。”
“开河之事已经确定了?”
“是啊。”
“陛下也不必太过烦恼,反过来想,水总要有去路,开一尺有一尺之益,开一丈有一丈之功,真的成了,大家也乐见其成。”
“姚卿不用再安慰朕,朕其实并没有反对谁,只是一直在想哪个法子更好,于当前来讲,谁人不知国计艰难?发戍夫,费库帑,多么浩大的工程,说句实话,朕是怕无以为继啊!”
“……陛下,此事就要靠陛下与户部详细酌商,可先提出部分款项,不敷之数,再行设法。总之,应以当地居民、当地钱粮去开当地海口,不做大举,不求速效,一步一步来。”
女皇深深点头:“卿实心任事,朕更加舍不得你走了。”
“皇上过誉。”
“姚卿一路保重。”
姚镜拜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既然你们一定要知道,朕也不必瞒你们,朕去了宫东的官署,”女皇道,“同时朕还有个事儿挺奇怪,正要请教。”
“奴才不敢,”一听这用词,奇微满心的说法都得压下,“陛下请讲。”
“宫东官署,乃方便四品以上官员办事而设之,经过吏部及少府批文还可居住,朕这么说得可对?”
“正是。”
“朕今日经过该处,方了解官署内还有一个‘郎署’,然太傅教朕时从未提过,是怎么回事?”
“噢,”奇微笑了笑,答:“郎署并不是正式名称,为了学习,够资格的官宦子弟多驻跸,在一处谈策论政,久而久之,就把他们聚居的地方称‘郎署’。”
“原来如此。”
“敢问陛下,是否郎署有不妥之处?”
“没有,朕再问,那些服侍署内的,都是些什么人?”
“回陛下,陛下明鉴,服侍官署的,并非普通宫女,而是官婢,又称‘侍史’。”
“侍史?名字倒雅致。”
“是的,官员犯了罪,被抄家,按高宗那会儿定下的律令,家人子女籍没入官,其中好些的,送入宫中服役,又因罪责在身,无法服侍主上,所以派往官署,是为官婢。”
“这么说,原本个个都是名门千金、大家闺秀?”
“可以这么讲。”
女皇点头,“才子佳人,难怪难怪。”
奇微猜度她话中之意,小心道:“陛下,郎署门内都是年轻倜傥的世家公子,年轻些的侍史们,未免……”
“不错,真是令人向往啊。”
奇微瞧女皇摇头晃脑的模样,想想又道:“侍史们虽然要照料晨昏起居,但明文规定,不得荐寝。”
“啊哈,奇微你真聪明,不过朕要讲的不是那些风流韵事。”
“那,那是——”
“这些侍史们,不事生产,坐耗衣食,朕观她们大多游戏无事,所以顺道去了一趟少府,得知署内现共有官婢五六千,每年所费竟达三万万钱,你说,这得增加多少国库负担?”
“是。”
“朕决定,放官婢出宫。”
“啊?”
“一来,因为浚河,为经费计,从今日起,朕将竭力推行节俭。”
“……”
“二来,官婢人多,必是罪案太多、量刑过重,朕决定简讼清刑,昭告天下。”
“……陛下圣明。”
“第三,官婢们青年貌美,若是在宫中待到人老珠黄,岂不太可惜?朕可不想到时养一群怨妇啊~~~”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