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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心事浩茫连广宇 ...

  •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
      ——杜牧《阿房宫赋》

      正在殿堂中跪坐之人冕冠玄端,暗红色的蔽膝绣以金色龙纹,仅仅坐在那里,也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气度。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许岁,可能是因为居移气,养移体的缘故,他气色极好,有一种含蓄明亮的润泽,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和闲适、可亲可近,深入骨髓的高贵与不可侵犯的威严使他如耸峙山岳般仰之弥高。

      顾和一眼望去,便数清了他冕冠上玉旒数目——十二,天子之冕十二旒,毫无疑问,眼前之人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

      和她气息最接近的地方怎么会是咸阳宫内,嬴政身边?
      无暇细想,顾和环顾一圈,见大殿内空空旷旷,宦者侍人都离得极远,头也低低垂着,遂取下腰际悬挂的玉箫,移步隐入帷幕之后。这帷幕由上等黑绸制成,并不透明,从殿堂高高的顶部一直垂至地面,只要没有烛光直照,不出声息,选好角度便不会被看到。

      咸阳宫内高手众多,秦始皇身边更甚,顾和心知即便自己内力尚未耗空,各方面水平处在巅峰状态,想要全身离开也是难如登天。幸好她修炼的道家功法上合天道,接近自然,本人又是已经迈入宗师境界的高手,体内的真气循环周旋往复,生生不息,缓慢而稳定地回复着,施展剑术道术虽不行,静气敛息已经足够,是以未曾被人发现。
      她看了看秦始皇身前的漆案,上面摆放着简牍和缣帛,再看书案旁边,简牍堆积成山,令人望而生畏。

      《史记》记载:“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秦始皇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标准,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公文,不达标不能休息。秦朝的一百二十斤约合今天的六十斤,换算成字数,大约是三十万字。也就是说,秦始皇每天要批阅约三十万字的公文,即使后人诟病他的专权,也不得不敬佩他的勤政。

      顾和按着脉搏计算了一下他批阅文书的速度,又目测了简牍缣帛的高度,估计秦始皇看完这些公文至少还需要三个时辰。她再望了望殿堂中的青铜漏壶,发现离飧食还有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她的生死就难说了。
      陷入如此绝境,顾和的表情依然沉着平静,庄周靠在两人合抱粗细的金红蟠龙柱上打量四周,打量完后瞥了顾和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片语不发,衣袂飘飘地晃出殿外,过一会又自己飘了回来,懒洋洋在窗边坐下。

      顾和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行为,也猜到他去做了什么,会心不必言,她相信两人的默契,于是盘腿坐下,阖目调息,加快内力的恢复速度。
      约半个时辰后,她睁开眼睛,目光再次落到端坐在殿堂中正批阅文书的千古一帝身上。

      秦时明月第一部百步飞剑中,李斯请卫庄出山时,卫庄曾经提到,“那个讲究礼仪的韩国已经不存在了,是在三年前被秦国消灭的”,机关城覆灭前夕,李斯又说“自从陛下统一天下,已经整整五年没有战事了”,端木蓉却说“十二年前,嬴政已经毁灭了卫国、韩国、魏国,秦国正在进攻赵国,两个部队在长平这个地方相遇,”这些话语不仅自相矛盾,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始皇统一天下共花了九年时间,也即是说,李斯请卫庄出山到机关城覆灭一共隔了十一年时间,这可能吗?
      秦始皇灭六国的顺序则依次是韩、赵、魏、楚、燕、齐,由于卫国太过弱小,反而得以保存,秦始皇根本就没动过它,直到秦二世时期,卫国国君才被贬为庶人。而端木蓉口中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则发生在秦昭王时期,和秦始皇隔了足足三代!

      端木蓉说的时候非常具体,也点明了“白起”之名,称白起接受秦始皇的命令而坑杀了赵国四十万人,但事实是白起死后两年,秦始皇才刚刚出生,试问白起要如何接受秦始皇的命令?
      当然,她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欺骗天明、高月两人的,为了挑起两人对秦始皇的仇恨。

      顾和自己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三年,对于历史与时事极为关注,知道这个世界的走向与历史大体相同,决定赵国国运的长平之战也确实发生在秦昭襄王时期,不像端木蓉所说的那样,但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进程却与史实不同,时间上缩短许多。
      可惜了……

      顾和叹了口气,她最初的想法是利用秦始皇对长生不老的渴望,以及对因阴阳家而越发坚定的对神仙传说的相信,故弄玄虚、借机出宫,这个计划看似危险无比,其实却是最稳妥的。毕竟有庄周在身边,鬼神事宜,不在话下。可秦始皇毕竟不是一般人,阴阳家的大巫月神此刻也没有离开咸阳,想取信于秦始皇,最好还是能掌握一些陈年秘辛——只有秦始皇本人知道的那一种。
      天晓得这个世界和正史的差别有多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将目光投向较远处侍候的使女,宫中等级森严,这些使女的衣服并不完全相同,从服饰的精美程度来看,两人地位较高,其余相同。她此刻内力已经恢复小半,运起太上录感知了一下宫殿内的气息,而后移步潜到一名低阶使女身后,挥袖轻轻掩住她口鼻,使女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软软晕倒,被顾和接了个正着。
      顾和不疾不徐地收起手上的棉帕,那上面涂有某种迷药,是谢韶特意准备给她以防万一的。这然后,她将女子抱至帷幕之后,取下那个女子腰间的环佩与袖中的令牌,放在地上,又点了女子的睡穴,带着她跃至房梁,把她安放好再轻捷跃下,拿起环佩令牌。整个过程之中,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发生了什么。

      顾和悬好环佩,揣了令牌,施加幻术把自己变成那个使女模样,如殿堂中的其它使女一般静静侍立。此时此刻,距离飧食还是四十分钟。

      又过了二十分钟。
      顾和正细细思量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忽听宦者恭恭敬敬道:“启禀陛下,月神大人求见。”

      糟了……
      顾和不动声色,掩在袖下的十指却悄然拢起。她知道自己的幻术瞒得过秦始皇,瞒过使女,瞒过侍卫,却绝无可能瞒过月神。道家与阴阳家渊源深厚,彼此了解,这一点她早在当初与星魂的相处中就已知晓。她现下虽然进阶宗师,十天半月也起不了多少效果,即便与星魂对上,胜负仍是三七之数,更别提实力更在星魂之上的月神了。怎么办?

      “月神?”嬴政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巍巍高山的气势,“宣。”
      这是顾和第一次听到这位千古一帝的声音,却莫名其妙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直到月神飘渺异常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顾和才明白过来,并不是这个声音对她似曾相识,而是她“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拜见陛下。”
      “免礼。月神,这次你有什么消息带给我?”

      顾和并不希望月神注意到自己,因此规规矩矩,殿中使女如何做,她便如何做,木头人般侍立在原地,心动眼不动。从她现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月神的衣角。但见那非麻亦非丝、轻薄如蝉翼的裙摆微微一倾,旋即归位,既不像躬身礼,也不像屈膝礼,心知月神深受嬴政信任,在咸阳宫内地位超然。

      “月神明日就将踏上东去之路,前往桑海与云中君会合,今日特来向陛下辞行。”
      “明日?朕会令李信将军一路护送。”
      “谢陛下,月神告退。”

      乍听到李信这个名字,顾和不由一愣。
      这曾经是一个很辉煌的名字,他从微末起身,以轻骑猛进的闪电战术闻名,有着凭借几千兵力冲垮了燕军几万之众、将燕国太子丹逐入水中的耀眼战例,担任过灭楚之战的统帅。可惜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这位信心满满的年轻将领在嬴政面前夸下海口,称只需要二十万士卒即可打败楚军,攻破寿春,但他经验不足,外加运气不佳,被楚国项氏一族老将项燕在城父伏击,二十万士卒尽溃,楚军乘胜西进。嬴政无奈,亲赴频阳王翦老家,向辞官养老的老将军请罪。王翦遂出山,一年之后,项燕身死,楚王被俘,楚国灭亡。

      同样喜用轻骑突进的闪电战法,百年后汉武帝时期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屡战屡胜,二十三岁就封狼居胥,与其舅卫青并列为帝国双壁,千载之下,犹让人追思不已。探究霍去病的胜利,其自身出类拔萃的军事才能固然是一方面,上天赋予他的绝佳运气也不可忽视。李信和他相比,何其不幸?然而,想想他的后代,同样处在汉武帝一朝的飞将军李广因不愿受辱于刀笔吏而挥刀自刎的命运,他又何其幸哉!
      都说秦始皇残暴不仁,但至少在对待败将这一点上,嬴政的宽容大度远非刻薄寡恩的汉武帝所能比,覆灭了二十万大军的李信竟然还活着,还留在军中,这种事大约也只能在秦国发生吧?

      眼看着月神的裙摆在地面拖曳远去,连一眼也没有往她身上投来,顾和拢起的手指在袖下缓慢松开。不多久,飧食时间到了。秦始皇的作息很规律,想来他虽把长生不死的希望寄托在仙人身上,但在没有求得长生药前,他对多少能解一时之渴的养生之术还是非常重视的。
      亦步亦趋地随着殿中的一应宦者使女离开殿堂,顾和平平安安混入宫女行列,她的这些“同伴”中没有一人起了疑心。直到经过某间偏殿前,忽听庄周道: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顾和心念一转,将感知凝聚成线,向刚才的宫殿扫去。果然,那名被她安置在房梁上的宫女的气息消失了。
      接下来的发展不出所料,一名宦者点了她加入了出宫采办者的行列,一行十余人无波无折地离了咸阳宫,又在东市口分成四支,顾和与那宦者两人作一支,因为宦者的地位,倒也无人置喙。

      宦者左拐右转,绕进一条闹中取静的清幽小巷,最终在一间小院前停下脚步,躬身为礼:“先生请进。”

      院门无风自开。

      顾和向院中望了一眼,曲径云烟,深不可测,回视引路宦者,宦者不知所踪。她手指一僵,凝视着前方院落缓缓吐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将内心的所有情绪思虑都随着气息出,方才屈指掐诀,撤去身上幻术,迈步走进这座小院。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一名紫色长发的女子从云雾中显出身形。此时春寒犹自料峭,桃李尚未芬芳,她着一袭淡蓝单衣,肌理明润,樱唇泫然,与道家的清逸出尘不同,她的气质飘渺中另有一种神秘之感,娴静中更有一种高贵之感,有如朝雾般变幻不定,明月般遥不可及。

      “月神大人。”
      月神是帝国两大护国法师之一,顾和称一声“大人”并不算错。

      “顾先生,请坐。”月神广袖轻挥,拂过身下竹席,动作中那种难以言喻的优雅韵律有如泉水流淌,为顾和平生所见者之首,“先生远道而来,可曾用过飧食?”

      顾和在她对面的竹席上跪坐下来,晚辈般垂目道:“不曾。”
      她面前设有一张漆案,案上摆放了一碟青蔬,一碟细脍,一碗米饭,一杯水,精米颗粒晶莹,上面还袅袅蒸腾着热气。

      “疏食清水,无酱无羹,先生是解人,想必不会怪罪。”

      顾和莞尔淡笑:“不敢。既蒙月神大人好意,晚辈便不客气了。”遂取箸就食。

      月神看着她小口细嚼,缓慢吞咽,将满案的饭菜一点点食尽,又取了铜樽饮水,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屈指一弹,点燃了身边青铜小鼎中的香料。

      天光,日影,清风,篆香。
      不知何处涌来的云雾层层包裹住院心对坐的两人,让天地间的万物都变得若隐若现。

      “先生也看到始皇帝陛下案前的简牍了吧?不知先生如何看?”一片融融春光中,紫色长发的高贵女子开口。那一条横在她眼前的浅蓝丝带遮挡不住她看向世间的视线,只隔绝了别人对她的一切窥视。

      顾和忽然有点想笑。
      这话若是张良问她,她毫不意外,但月神么……她静静垂下睫毛:“宜静者动,尊者自卑,片面之言,有扰清听。”姿态恭顺谦逊。

      凡奸邪险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为。人主好以己为,则守职者舍职而阿主之为矣。阿主之为,有过则主无以责之,则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动者静,宜静者动也。尊之为卑,卑之为尊,从此生矣。此国之所以衰而敌之所以攻之者也。

      这段话出自《吕氏春秋》,译成白话文,意义大致如下:
      凡是奸邪阴险的人,必然要有凭借才能成就他的奸邪阴险,凭借什么呢?就是凭借君主的亲自做事。君主喜欢亲自做来显示自己,那么担当官职的人就会放弃自己的职责去迎合君主所做的事了。迎合君主做的事,有了过错君主也无法责备他,这样君主就会一天天受害,臣子就会一天天得志。这样就是该动手者却安静,该安静者却动手。尊贵的变成卑下者,卑下者变成尊贵的,这种现象就由此产生了。这就是国家所以衰弱,敌国所以进犯的原因啊。

      月神启唇道:“先生高见。”
      顾和抿唇微笑,没有回话。

      “先生可知,月神为何在此等候先生?”
      “不知。但在下知道,在下得以从咸阳宫内安然脱身,多亏了月神大人相助。”
      “先生是聪明人,难道猜不出这其中的关系?”

      顾和蹙了蹙眉:“久闻阴阳家精于天文历算,从星象中推知人事,月神大人更是其中数一数二的杰出者,连始皇帝陛下都深信不疑。莫非是月神大人从星象中看出什么了?”

      “一月之前,东皇阁下在骊山观星,发现天枢移位,星盘异变,遂令星魂大人调查此事。星魂大人一路追查至桑海,得出结论——此星变化,当应在先生身上。”月神停下话语,看了顾和一会,唇边出现一个淡得不可见的弧度:“据星魂大人言,先生并非此世中人。”
      顾和手指霎紧。
      “我原本还在想象,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然会以天枢为命星。现在亲眼见到先生,我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天枢?”
      “北斗七星,枢、旋、玑、权、衡、开阳、摇光。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标,合而为斗。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与嬴政那样的帝王说话,月神自然以语言简练明晰为上,与顾和说话,她却没有这个顾忌,语言越晦涩玄奥越好。
      “昨夜天枢变色,月神是以在此。奉劝先生一句,既然先生的命运与天枢相连,想要清风明月,逍遥世外,恐怕只能是奢望了。”
      顾和压低睫毛,垂首敛目:“谨受教。”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月神的声音飘渺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说完这句话,弹指一挥,周围的所有迷雾纷纷如冰消雪融,露出嫩金新绿的庭院,摆放在她身边的篆香也随之消失。
      顾和起身相送,低头站在原地,视线中只有月神及地的裙摆在石子铺就的小径上拖曳远去,执足了晚辈之礼。

      待那股异香终于从庭院中散尽,她静默片刻,忽而侧头对庄周一笑:“圣贤在迩。”
      庄周也淡淡地笑了笑:“十七岁,还不算太晚。”

      又十日。
      天宗弟子顾和叛逃,道家震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心事浩茫连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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