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世寻找天堂》尹使尘

4、承向（一）

　　“小苡？”尹使尘望着小苡走进来，有些惊奇。
　　小苡朝她笑了笑，“使尘，我刚刚去看了在珉，还有蓝栖……”
　　小苡看见尹使尘那对人类看不见的翅膀轻轻翕动着——她是天使，苏天使。小苡特别喜欢使尘的翅膀，那些洁白柔软的长长的羽毛，轻轻地在月光下颤动，丝般的绒毛如流苏一样轻漾着，闪烁着点点的银白色。使尘曾经送给她一支漂亮的羽毛——只要天使愿意，她所指定的羽毛会自动飘落——那是一支漂亮的羽毛，没有中空的细管，如一簇柔软的泉水的细流，闪动着星辉般细碎的光芒。
　　“使尘，你的眼睛……”脱下眼镜的尹使尘其实很好看。她的脸精致得像个瓷娃娃，泛着淡淡的七彩的光。最漂亮的是她的眼镜，如同黑珍珠一般明亮。细看之下，里面还有一圈小小的涟漪——那是天使特有的瞳息。
　　“放心啦。我的眼睛至少现在没有事。”尹使尘淡淡地一笑，她是喜欢瞳息的——更喜欢这个名字。不是每一个天使都有瞳息。尹使尘可以很骄傲地说，她是苏天使，只有苏天使才会有最漂亮的无色澄清的瞳息，那种如泉水般可以流动的瞳息。苏天使的瞳息甚至可以看出浅浅的波纹，澄澈幻美。
　　但是，尹使尘知道，她必须赶在瞳息冰裂之前完成任务。在人间满三年，瞳息就会冰裂，苏天使也会死亡。这就是上天给天使设下的限制吧。
　　“刚才我去看蓝栖，听到她很生气地喊你的名字……”小苡有些担心，听蓝栖的口气，她似乎不怎么友善。
　　“哦，是我撞她的。”这是尹使尘计划的一步。要让蓝栖和夏艾石的生命接轨，就必须先解开蓝栖的心结。不过，尹使尘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对了，艾石和蓝栖在一起，你伤心么？”
　　小苡勉强笑了笑，“还好。”她知道，她对夏在珉其实不过是喜欢，就是那种很简单的十九岁的女孩子对一个很好的男生的喜欢。小苡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天使可以喜欢人类么？”
　　“为什么不可以呢？”尹使尘吐了吐舌头，然后弯下腰，扮作天使奶奶的模样，“咳咳……传说里很早就有天使喜欢上人类了……啊？你说什么……哦，最近的啊……最近就有啊……还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呢……呵呵……奶奶不告诉你们他是谁……不说……就不说……”
　　小苡忍不住笑了。尹使尘还是那样喜欢开玩笑。
　　看到小苡笑了，尹使尘便知道，小苡说“还好”是实话。她又想起一件事情，“你不去看看你哥哥么？”
　　小苡听到“哥哥”这个词总会莫名地心痛。在这个世界上，她最舍不得的人不是夏在珉，而是她的哥哥——承向。
　　她的世界里原本是没有哥哥的。父母离异后，小苡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尽管父亲能给予她最好的，甚至费尽心思地保护小苡，和周围的人都说好了，不告诉小苡她是个色盲。父亲甚至还偷偷瞒着她为她治她的色盲症，以便能够让小苡完成她从儿时起就编织的关于绘画的彩色梦想。小苡记得那时候父亲跟她说的每一个关于色彩的谎言。
　　但是父亲还是不能给予她母性的爱。母亲死于车祸，就在她得知父亲有了外遇之后——就这点而言，她与蓝栖是如此地相似——类似的背景，一样带着缺失的爱成长。但是，她比蓝栖幸福。因为从她十五岁的瞳仁里就开始映出了哥哥承向的双眸。
　　当父亲把承向领到自己的面前，然后说，“小苡，他是你的哥哥，承向。以后他会和我们住在一起。”
　　小苡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父亲一再提起的儿子居然会是眼前这个人——街头流行的十字耳钉，粗俗的运动衫，重重地缀着的骨头项链，再加上一部破旧的手机——实在无法让小苡觉得这是她的哥哥。她想象中的哥哥应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大男孩，但是又不像周围那些装腔作势喜欢卖弄的哥哥一样。可是，当小苡注意到那蜷缩在衣服里的瘦弱身躯和那双安静到极致的双眸时，她觉得心酸。
　　承向缓缓地走向小苡，然后停在小苡面前，很久。突然他用长长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小苡，轻轻地把她提起，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
　　小苡听见他说，“妹妹好。”
　　一刹那，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一个紧紧的拥抱。
　　一刹那过后，承向撇起冷漠的微笑，“招呼打完了吧？我要去睡觉了啊。”然后转身上楼，扔下一脸不悦的父亲和茫然的小苡。
　　显然父亲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是我没管好他啊。”
　　然而就是这个哥哥，当他拿起画笔作画的时候，迷人的样子，让小苡惊叹。
　　也是承向，让小苡知道了，自己其实是个色盲。那段时间真的是很难过。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父亲更是狠狠地揍了哥哥好几顿。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她真的应该感谢哥哥，让她没有在无止尽的谎言中生活。
　　哥哥在家里几乎不说话。偶尔，小苡会写纸条给他。
　　直到有一次，小苡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承向在纸上写道，“我能跟你传纸条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有自闭症。”
　　小苡瞪大眼睛，却发现承向蜷缩在墙角，苍白的嘴唇迎着阳光泛出冷冷的颜色。
　　从那以后，小苡常常关注承向的举动，而他果然就那样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一面墙，毫无生气。他清冷的目光偶尔会穿透玻璃，投在小苡身上，反射出淡淡的温暖。然后，他把目光移开，继续一言不发。
　　终于有一天，小苡鼓起勇气，等在楼梯口，准备和承向一起回家，却被告知他去了后山。小苡的心抽了一下，后山是打架事件频发的地带。
　　小苡到的时候，后山没有多少人。小苡漫无目的地奔跑，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现在更厌恶自己的色盲症了，她不知道承向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不能在后山复杂的环境里一眼辨认出他——灰黑白的景物不断地在她眼前跳跃、重复、交替。
　　突然，小苡的面前站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小苡知道，他们是学校里的小混混。
　　天已经快黑了。
　　“大哥……”其中一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苡一眼，看得小苡发冷。
　　他们渐渐走近小苡。
　　小苡渐渐地后退。
　　——退不了了。小苡撞着后面的人的胸膛。那人紧紧用手抓住自己的手臂——霎那间，小苡有一种熟悉的温暖。那人的体温随着手传到小苡的身上，然后传到自己的心中，小苡听到自己的心仿佛感应似地小小地快了半拍。
　　她回头，——“哥哥！”
　　承向一句话不说。
　　“哥哥？从未听说过‘哑巴’有你这样的妹妹啊！”三人中的老大向小苡伸手，被承向一把打掉。
　　那人冷冷地笑着，三个人的拳头砸向了承向——他躲开了。
　　“哥……不要打架……”小苡轻轻地对承向说。
　　承向没有说话，眉头皱了一下，他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却没有发作。三个人的拳头无一落空地砸到他的背上放放置。
　　放在以前，小苡会认为这样频繁出现在小说里的场景是如此地矫情。可是现在，她只想说哥哥一直是个好孩子。父亲虽然经常在承向的口袋里摸着香烟，但是哥哥从来也不抽烟，从来也不。那些烟是学校里的坏女孩塞进哥哥衣服的。哥哥也从来不会在网吧过夜，不会夜不归宿。父亲总是不相信他，只要听到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就会生气地大声嚷嚷。哥哥有自闭症哪！他怎么可能那些混混在一起呢！
　　小苡看见哥哥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他的嘴角微微摇起一丝微笑，很浅，像细尾鱼在水面上打的水漂。
　　“保安队来了！”
　　那些人听到喊声，立马跑开了。
　　小苡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哥哥回家。
　　哥哥回到房间后，依旧蜷缩在墙角，望着窗外的灯发呆。
　　房间里很安静，偶尔有承向轻微的咳嗽声。
　　“你知道吗？我妈对我说，要好好照顾你。她去世的时候跟我说，小苡五岁就失去了母亲，你是他哥哥就一定要照顾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哥哥的眼神有些迷离。
　　小苡听得见哥哥和自己的呼吸声，那些轻微的一呼一吸，交替互补，使小苡翩然地联想到自己肺里的空气分子是哥哥呼吸过的。
　　承向坐了很久，没有再说话。
　　小苡像个缠着母亲要糖果的孩子，“哥，以后你能每天跟我说一句话吗？”
　　哥，以后你能每天跟我说一句话吗？
　　哥，以后你能每天跟我说一句话吗？
　　承向拉过自己的手，用手指写下，“好。”让小苡觉得痒痒的。
　　小苡攥着自己的拳头，走出了哥哥的房间。
　　承向以后每天都会跟小苡说一句话，有时候是“小苡，早！”有时候是“吃过饭了么？”有时候是“一起回家吧？”小苡有一本小小的本子，每天记着哥哥跟她说的话。
　　偶尔，承向走在过道上，碰着打球的朋友，会低着头，闷声来一句，“好啊！”看着哥哥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小苡觉得很好笑。
　　再后来，小苡认识了夏在珉。承向只是在背后看着，并不跳出来插手，身子派人去说，不要告诉夏他是小苡的哥哥。承向做的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小苡说着有关夏的事情。
　　有个安静的哥哥，真好！小苡有时候会这样想。可她马上意识到，哥哥的安静是无奈的。
　　再后来，她死于车祸。
　　接下来有一些事情，小苡不知道。
　　“去看看他吧！”尹使尘推了推小苡。
　　“哦。”
　　小苡静静地跟着尹使尘走向哥哥的卧室——穿过走廊，向右拐，第二个房间。
　　尹使尘敲了敲门，“承向，小苡来了。”
　　然后是门把手解锁的声音。
　　小苡有些触动，哥哥还是如此——进房间之后，就给门上锁。即使哥哥从来也没有说过，但是小苡照样能从这些细节窥探得出，哥哥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童年，缺少保护，缺少安全感。
　　尹使尘打开了门。
　　承向还是坐在床上，空空地望着。
　　“小苡她来了么？”——承向没有看向尹使尘的方向，他不能确定妹妹站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的妹妹就在这个屋子里，即使他看不见她。
　　“嗯。”
　　小苡说着承向听不见的话，“哥哥。”看着哥哥落寞的样子，她有些心疼。
　　“哈哈……那你让她跟我说话啊！她哥哥现在可是很孤单呢！”承向把话说得很响很响，“尹使尘，你让她坐我身边……她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
　　小苡望着哥哥在房间里对着他认为自己在的那一个方向大声地喊着，表情茫然而痛苦。以前的哥哥是那样的安静，只会静静地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小苡的头一阵阵地抽痛，但她还是微笑着向承向走去，静静地坐在床边。他们借助着尹使尘的力量交流——
　　“哥哥，还好吗？”
　　“怎么会不好呢？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朋友……”
　　“听使尘说，哥哥进了南修。”
　　“嗯，那里不错。”说这句话的时候，承向的声音有些异样。
　　小苡也知道，哥哥在南修并不被他的老师看好。
　　“哥哥，再见吧。”小苡站起，她该回去了。
　　承向笑了笑，对着空气挥了挥手。
　　——小苡一直没有说，哥哥啊，你一直背对着我呢。
　　尹使尘对着承向笑笑，“小苡她走了。”其实，她觉得真的很过意不去。人间的说法常常是冥灵会在人间停留七天，但是，实际情况是，冥灵会在人间停留很久很久。她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迷路的小苡找回来。可是，她也是真的没有办法，小苡只能在最后见承向一面。
　　而偏偏，尹使尘不理解，为什么小苡只肯陪承向那么短的时间？这是人类的特别之处吗？越是思念的人，告别的时候却为何情愿短暂？
　　承向抬头看看尹使尘，“她什么时候走呢？”
　　尹使尘疑惑，“嗯”
　　“会有天使来接她走吗？”承向努力寻找着比较合适的措辞，但是想不出来，只好尽可能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尹使尘点了点头。
　　“会是和你一样的苏天使吗？”
　　“怎么会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
　　尹使尘走到房门口，回头对承向说，“不是苏天使。”
　　尹使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许许多多的朋友，刹那间觉得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而这种不同是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