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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Ⅵ:PANDORA ...

  •   他们全都撒了谎。

      潘多拉是以粘土造出来的第一个女人。
      诸神赋予了她各式各样的礼物,让她去诱惑人类,把他们毁灭。因为宙斯对普罗米修斯把火种给人心生愤恨,不愿那些造物得享神的荣光。
      她就嫁给了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带着诸神给她做嫁妆的盒子。
      警告她不要打开那盒子。
      但是越被警告越好奇,终有一天她偷偷地打开了那盒子,想要看里面是什么。
      所有各式灾难和邪恶都从里面飞出来,从此人类有了痛苦。
      而希望被关在盒底,有人说那是她主动关上的,有人说,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偷偷放进去的。

      这个故事满是欺骗和狡诈。
      唯一他们不能掩盖的,就是‘潘多拉’这个名字本身。
      意为:所有礼物的赋予者。

      “阿涅西多拉。”有声音低低地话,神殿里的回荡很轻,又烟般渐渐散去。
      寂静无声。
      她把头转过去,眼神里很平静,暮色笼合的殿里夜明珠的幽光映在侧脸上,如深湖之昼,显得美丽又凄凉。
      “你还是叫我这个名字吗?”
      “这是你的真名。”
      “不需要了。”她回答说,垂下眼睫,墨色长发披在身后,身着的黑纱也温柔地把她裹进阴影里,再没有谁能找到。
      “我已经远离了我曾拥有的一切和所爱。”她叹息说。“甚至已经不复资格为神祇了。”
      “没有这样的说法。”说话的人有一双沉静的雪色眼睛,“你从大地里探出身来,从你的大瓮里给过人们五谷和百果。你知道大地的名字,能呼唤并与它谈话,你是它的亲族。”

      沉默着,帷幕也不动,影子也不动,清冷的光辉幽幽照着黯然神伤的气氛。
      啪嗒——水珠落地,在略显潮湿的石板上渐渐蔓延开。
      如果是烛光,那么也该燃尽的时间里——

      “我的庇托斯已经没有了。”她叹息着回答。“我已经被从大地上放逐,不能再呼唤五谷生发,教树木把果子给我。以后将有其他神祇来接管做这些事,而我将独自沉默,并在黑暗里被遗忘或詈骂。”
      “你是大地的亲族,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他说,湖光般的光线中,垂下的长发半透明似地拖出一抹绮丽银色。“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
      “已经如此,何必多说什么。”她说。“我会留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伊利西亚是个很美的地方,也许偶尔还可以做做梦,况且大地上我的朋友们也都已经不在,我也失去力量和信仰了,不复曾经孕育过万物的荣光。最后我会一无所有,甚至遗忘属于我的故事和名字。”她缓缓站起,丰腴黑纱流动着垂下,向他走去。
      “塔纳托斯。”她叫出他的名字。
      “什么事?”
      “我知道你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现在,告诉我一件事。”她像个姐姐一样拉起他冰冷的手,实际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确实同辈。她的脸庞端庄年轻,有着成熟与母性的魅力,相比之下,塔纳托斯有一种近乎永恒般止不住地透露出来的青涩气息。
      “诸神也会消亡吗?”

      塔纳托斯犹豫一下,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摇头。
      “我不能确切肯定,很多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并不是那么简单。或许莫伊莱和莫罗斯会知道,但是你也知道她们不会回答的。”

      “你会看见第一个了。”她说,揽住他,亲吻他的长发。
      “阿涅西多拉……”
      “以后还是叫我潘多拉吧。”她说,“走吧,我想我们该去见冥王陛下了。”

      他们向着大殿深处走去,身影越来越淡薄,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
      湖底般幽暗的水光粼粼闪动在神殿内,无比寂静。

      汁液饱满的繁茂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深绿浅青里无数星星点点的光。和风微微吹过长发,在脸上拂动,阳光疏漏的斑点在地上轻轻闪动,光芒很温柔。细长草叶窸窣作响,花香飘散。
      一个小红果飞过来砸到脸上。
      又一个桑葚飞过来落到身边。

      他不满地睁开眼睛。
      窈窕端庄的身影,年轻美貌,用金发箍拢住一头缎子般的黑发,只手插腰站在不远处,然而气质却显得很端庄。
      “你是谁?”
      “来到我的地方还问我是谁,你这小鬼太没礼貌了。”
      塔纳托斯想了想,然后站起来走了,然而倏忽之间那位女神就从他面前冒出来。
      “生气了?喂……”
      她说。
      “我是阿涅西多拉,克里特差不多就是归我管的,你要什么我都有。树莓?覆盆子?石榴?苹果?无花果?”她每说一个名字,地下就冒出一种来,好像一个母亲裙裾里装着没有穷尽的糖果。
      “你是盖亚的女儿?”
      她微微蹙起眉想了想。“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这么理解。我是从土里出来的,我熟悉这片土地,它是我的亲族,我能听到它的呼吸,触摸到它的血脉,并且与它同在。”
      “这么说来你更像是它分离的一部分。”
      “大概是这样。你又是谁?”
      “夜晚的儿子,死亡的塔纳托斯。”
      “哦,你就是那个害我的东西都枯萎掉的小坏蛋。”
      “随便你怎么说。”

      “塔纳。”
      阿涅西多拉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的时候,一个远来的声音截断了她,借助背上昼光般雪白的双翼顷刻就到身边,有着金丝般垂下来的长发和温柔流溢的金色眼睛,脸庞则同塔纳托斯一模一样。
      “嗨,你就是修普诺斯?”
      “她是阿涅西多拉。”塔纳托斯解释说,“大地的亲族。”
      修普诺斯礼貌地向她点点头,随即把金色的头颅转过去。
      “塔纳,你又到处乱跑。”
      “我现在有工作嘛。”
      “这是你现在老呆在地上的原因?我不觉得那些人会经常需要你。另外,无论如何,至少跑路前告诉我一声要去哪里,我已经找你好久了,还是说你不想见到我?”
      “……对不起。”

      “小孩子总是对一切很好奇的,而且这个崭新的世界确实比一片漆黑的黑暗丰富多了。”她微笑着回答说,“很可理解。”
      “可是他实在太任性了,由着自己性格就乱来。”修普诺斯叹气说,“又自私又任性,随时都能把别人丢开不说一声,一点不为别人着想。”
      塔纳托斯猛地摔开修普诺斯的手。
      “是!我又自私又任性!而且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说完一翅膀就飞走了。

      修普诺斯的样子像是很想去追,却一动不动,最后摇摇头,对阿涅西多拉苦笑说。“你看,就是这样。”
      “大概是一点叛逆吧。”阿涅西多拉宽容温和地说。
      “不,他完全是被宠坏的。”修普诺斯解释说,“因为是最小又最被喜欢的孩子,家里所有兄弟姐妹都宠他,结果导致他娇惯坏了,谁都不能说他一句。”
      “好像你除外。”阿涅西多拉敏锐地说,白皙的手感兴趣地托住下巴。
      “是这样。”修普诺斯坦然地点点头,“但是他最近脾气越来越坏了。而且他真的太任性了,从来都只顾自己。就说最近,如你所说,地上世界刚造好,他立刻跑上来玩得开开心心,把我也抛掉了。你说他……”
      阿涅西多拉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塔纳托斯,那个银发少年躺在树荫下闭目养神,一些光斑落在发上闪烁,好像翩翩蝴蝶。神情很沉静,仿佛还带一点忧郁。他醒过来,对自己说话,态度也很规矩,甚至有些严肃,除了那种偏于孤僻的任性,并不像被娇惯的样子。
      哪些地方出了偏差。
      “或许他有自己的想法?”她说。
      “我应当会知道的。”修普诺斯回答说,随后跟她闲聊了些克里特风土人情之类的事,之后就走了。
      阿涅西多拉觉得今天的事颇有趣,实际上她因为忙于照管自己的土地难得出游与其他神灵照面,何况这个新崭崭的世界上到处都还荒芜,她也很少遇见同胞。

      渐渐地,到了夜晚了。阿涅西多拉就回到自己的居所和神殿,此时她正悠闲地走在路上,有些凉,夜晚散开了她温柔的长发,塞涅勒正驾驶着鹿车穿过天空,众物都陷入沉睡,然而还有夜莺在苍白晶莹的月色下歌唱,有些花朵也在夜色中绽放,一切都笼在银子和锡般朦胧的光线下显出夜晚特有的安详宁静。
      犹如日光在树木间落下的光线一般,月色在疏朗的叶子间落下的束束光线也是特别地美,一线线晶莹宛如水晶,每次遇到,她总要特意走进些看看。
      然后就这么地,她找到了头发乱七八糟挂在枝桠间的塔纳托斯。
      他似乎有一点点在生闷气。
      “跟哥哥赌气的小孩在这里干嘛呢?”她仰起头,微微笑着说。
      塔纳托斯直起身,坐在树枝上,表情很冷漠。
      “希望没打扰到你。”他说,然后从树上跳下来,蝉在叫,吵得四野更加宁静。
      “诶!别又走了啊,难得有谁来这里做客,好歹到我家休息一下。而且,”她歪过头,“你看起来似乎真的心情不好。”

      打开瓦瓮的盖子,她把一切水果都拿出来,新鲜地像刚长出来一样,洞里有田野的清风,拂来淡淡的青涩葡萄香气。
      塔纳托斯坐在石桌边,幽光里的表情显得很阴暗。
      “来吧,随便拿。”阿涅西多拉把银盘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塔纳托斯说了声谢谢,拿了一个无花果。
      “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保证你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他摇摇头。“我不睡。”
      “这可不好。”她说,然后想起来一件很微妙的事。
      “如果我睡着的话就会被他发现。”塔纳托斯低声说,“而且我其实本来就不需要睡。”
      “你和修普诺斯是情人?”
      他点点头,一片片撕开无花果的皮。
      “这样就有些事情可以理解了。”她说,“不过有些事还是过于奇怪,你的性格……”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似乎偏向不同的极端。”
      “阿涅西多拉,你知道我是谁,可是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塔纳托斯说。
      “哦?”
      塔纳托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看到了。

      树木与河流都化沙,生命都跌回尘埃,微粒的风暴。
      看不见、摸不着,既非物质亦非场,却在万物的流转间真实存在。
      如果说有什么是永恒,那只有从初到末都不变的规律——规律而非诸神。

      这是很久之后塔纳托斯才明白过来的,无论什么投到自己身上都是枉然,连爱也不能,因为爱不能强过死。独自存在而无需万物,他应当顺应自身——就是自己的习惯和性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和生存方式不是么。他不会像别人一样渴求些什么,自然也就不会得到什么。
      现在他完全成长,脸庞线条漂亮凌厉,黄金时代的柔和和青稚不见踪影。经过白银和青铜,人类世界的杀戮频繁冰冷而残酷,世间从此有了真正的死亡。不能说是谁影响了谁,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然而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会成长为什么样,并且知道未来。
      冰冷沉寂,人和神,乃至所有活着和死了的生命都会追逐的东西——他已经站在对立面了。
      没有什么能值得他为之付出关心。
      然而现在,他缓步走出朱迪加,建立在厄瑞波斯上的这里非常沉静,远离那些即将来到这里的亡魂的喧嚣。
      里面,阿涅西多拉——不,潘多拉,和哈迪斯正在谈话,他是没必要旁听的。
      但也能想象得出,他们会谈些什么,如何来说,如何倾诉。景象甚至栩栩如生地展开在脑海里,幽碧如深湖的美丽眼睛,略显低沉清冷的话语很平和地安慰一位失去所有的,曾经的地母,并祝愿她在这里能过得和以前一样。
      塔纳托斯是旁观者,然而这似乎不意味着他冷漠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事或许如此,对于别人,他却流露出神的共性,喜怒哀乐,只是他不会真正执著于什么。

      “我已经失去一切,不复那个名字所赋予我的冠冕。”那个叹息的声音响起,“或许在未来,我会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以及属于我自己的故事,也许在那时候,或者更早之前,我就已经真实地消亡了,灵魂算得上什么呢?那已经不再是我。”

      话语的回音滞留在忘川上,穿越过千年时空幽幽作响,那么美丽,那么凄凉。

      黄金时代结束了。
      白银时代结束了。
      青铜时代结束了。
      黑铁世纪走到末尾。
      英雄们的传说全都只剩下史诗还在传唱。
      诸神也消隐,海上传来恸哭声。
      那个人死在十字架上。
      中世纪也过去了。
      人类跌跌撞撞地又走过了西元两千年。

      最终的圣战里,潘多拉背叛了哈迪斯。
      “我记起来,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而鲜血是红的。”她说。
      不完整的,记忆的幽灵薄影扫过脑海。

      阳光曾经温柔,而我也曾拥有那一切。
      世界多美丽。

      然而阳光下犯下的罪恶,她不能再想起前后贯穿谜一样复杂的因果,关于自己为什么、如何被放逐。
      伊利西亚吹起漫天花海。
      她曾经说这是像梦一样保留下来的黄金时代的碎片,而离开的那片大地早就已经不是她曾经存在时的模样了。

      世世代代,她凭自己的灵魂来守护冥府,抵不过本能刹那的回放。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她想起那种感觉,谎言翻转了一个面,真相一角仍然是全盘的谎言。最后她自以为知情觉悟地去帮助陷害她的敌人。
      原来这就是阴郁狡猾的智慧。
      不动声色的残酷。

      忘川水光潋滟,温柔地粼粼闪烁。在这时,塔纳托斯想起那么久远之前的话,阿涅西多拉曾经如此叹息过。
      然后他就亲手杀了她。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鲜血是红色的。

      “喂!”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阿涅西多拉,你能不能每次出现都这么突然,简直像直接从地里出来一样。”
      “我是直接从地里出来的啊,你还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阿涅西多拉感叹,“克洛诺斯被放逐关押起来了,新一代的神也各就其位了。”
      “是啊。”塔纳托斯懒懒地回答。
      阿涅西多拉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还想起宙斯刚被送到这里来时的模样,全身被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头的婴儿,都可以挂在树上不掉下来了。”
      塔纳托斯却没有笑。
      “埃吉娜山的狄特,记得吗?那群库里特天天用铜器敲,吵得不行,那阵子真是吵得所有人都远远逃开。”
      “埃吉娜的森林很繁茂。”塔纳托斯答非所问地说。
      “修普诺斯去奥林匹斯了。”阿涅西多拉说,“你看起来情绪有点不好。”
      “是有一点不好。”塔纳托斯说,“不过也就如此了,没什么。”
      “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阿涅西多拉说,“所以……这个大概也没什么话可以讲。不过我倒真希望有个人可以爱我也被我所爱呀。”
      “我不喜欢奥林匹斯。”塔纳托斯说。
      阿涅西多拉大笑。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任性的偏见,他们都是些充满生机的新神啊,而且一定比克洛诺斯有前途,看看那三个兄弟是怎么分配领地的。”
      “我不知道。”塔纳托斯仍然没一点笑,“只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事,非常令人厌恶。”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世间发生的那些事。
      予取予夺,吝啬和慷慨,残酷与和善都表现在同一张脸上,平静底下的潜流,悄悄地接近,该处理的处理掉。
      极辉煌、所有的都出现的时代。
      后来他们知道这是神话时代最后的时代。
      在西元之前的故事。

      新一代的神明出现了。
      新一代的人类也出现了。

      这时候,神明的位置已经都定好,就开始断续收拢应该给他们的力量。阿涅西多拉的麦穗给了德墨忒尔,遵照指示,大地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慷慨地供给人们触手可及的丰美佳肴,他们必须劳作得汗流满面从土地里挣出来,这些泥人无知懵懂,先知普罗米修斯就教给他们各种技艺,又为他们从天上拿回火种来,又为他们争取了祭祀的丰盛。
      后来,阿涅西多拉改名为潘多拉,嫁给了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厄皮墨透斯。
      又后来,潘多拉把一切灾难都放出来,从此人类的生活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苦难。

      那个瓦瓮。
      阿涅西多拉把她的麦穗交出去了,然而那个瓦瓮是属于她的,里面还有一切取之不尽的丰收物。
      或许她面对诸神许诺了不再使用它,得以保留最后一点东西。
      后来。
      后来。
      几乎可以想象,在普罗米修斯的影响下,她也想帮助那些蚂蚁般弱小的人类。
      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她想起了它,然后想要偷偷地使用?
      她悄悄地,瞒着所有人。想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打开它,然后从里面拿出五谷和百果。
      然而里面满是漆黑的灾难。
      也许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装在里面,静静地等待着她来开启。

      于是神话便这样流传下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Ⅵ:PAN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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