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锦年》浅辰逸世

31、初一润雨道新春

　　谁都没料到大年初一会下雨，只在从床榻上醒转睁眼的一瞬，才从耳畔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推开窗，却看到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嫩绿抽芽的扶柳，破土而出的青草，牛毛细针般的春雨，以及若有若无的清脆鸟鸣，一股子清新之气混着泥土和青草香扑鼻而至，令人顿时神思明朗，心情也随着那绵软似鹅毛的细雨柔和了起来，雨未止，却有一种雨过天晴拨云见雾的轻快舒朗。
　　御史府内的花园中，优昙含瓣，苞蕊皓白若雪，初春已至，园中花意盎然，虽不是盛放至极，但那欲绽未绽的羞涩风情反而更让人欲罢不能，羞花在绵延若远山眉黛的温润细雨中亭亭而立，一如刚长成的少女，遮扇掩面欲语还休，豆蔻年华，绽放无双。
　　细雨淅沥，缠绵成一片白濛濛的烟波春帘，不用掀开，却知那春帘之后是一座八角雕檐、琉璃碧瓦的亭子，亭子正上方的牌匾上衬着湿润的水滴书就四个清逸的大字——“拈香倾尘”。
　　这里，种满了恍若尊贵帝王般的白羽优昙，是韦陀拈香一笑的悠悠圣境。
　　这里，曾经覆满初雪白皙清透，是安之若第一次遇见聆音的地方。
　　拈香倾尘，何处拈来百花香，何处倾以半生尘。
　　亭中相坐两人，一个是白衣淡然恍若谪仙，一个是黄衣暖阳温和亲切，二人于这新春润雨中品茶对坐，谈天说地，端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故知把盏品春晖。
　　虽是一厢清冷眉目淡然情致，配上那一方温和笑颜眸中暖意，却也无比地契合，恍若二人生来便该是知己，便该是彼此的解语花。
　　“一朝春日游满楼，少年白衣落花奏箫愁。”子离温和地看着对座之人，眼里眉间尽是暖意，退去一分笑里藏刀，多了几许真诚坦率。
　　聆音用一只手摩挲着质地上乘的薄胎瓷杯，注意力从杯中色泽清醇，浓郁芳香的普洱茶中转移，落向那个人称笑面玉郎的男子，眼神犀利地捕捉到对方眼角透出的一线春风，恍若温润的白玉上嵌了一丝胭脂红，衬得整个人面若桃花，春风得意，嘴角擒一朵淡然到捉摸不到的笑靥，笑看对方，“子离，为了我们五年的相知相识，干杯。”犹记得二人初相遇，春日斜晖，花落满楼，他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吹箫少年，他是那个黄衣温润的解语听众，唯有他一人，知箫音解雅意，听懂了那尾琉璃管箫中传出的，其实是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落寞与孤寂。从此，二人便互引为知音，朝堂江湖两相助。
　　“呵呵，以茶代酒，更添酒韵，聆音，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子离举杯，轻柔的动作带动茶水的晃动，浅色酒红，驼色流光，那便是普洱的浓韵，两只薄胎瓷杯于空中相碰，击出一声清脆，宛若雨中笙歌，悠然悦耳。
　　琉璃碧瓦，细雨光阴，亭中两个风采姿容皆万分出众的男子，各执一盏，盏身碰撞，茶色添香，如此，即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是一言一行一眸一笑皆明了，是知音，却更甚知音。
　　“子离昨夜过得可好？”聆音轻声询问，气质一如白羽优昙般优雅高洁，恍若谪仙，倾吐出的话语覆上浓郁的茶香，才显得此刻此人是真实的。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其实是因着子离从小便是孤儿，凭借身边朋友的帮助和自己的力量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少傅的地位，昨夜除夕，本该是家人团圆之日，自己也曾邀请过，但对方却执意一人呆在偌大的少傅府中，独品佳肴，独赏醉月，却不期然地在眼角处透出一线胭脂红润般的春情，便猜到昨夜可是有事发生，此刻才有此询问。
　　子离看着对面男子那通透明澈的双眼，心中知晓一切皆瞒不过他，倒不想隐瞒，只是该卖的关子还是要卖的，放下手中的杯盏，温和地笑道，“昨夜？昨夜皎月当空，美酒当前，自是过得酣畅。”子离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亮，似回忆到了什么有趣味的往事般，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原来此刻自己的脸上是春风过境般迷人。
　　“既是皓月美酒满怀，那么可有佳人相伴？”聆音用那双清澈的凤目凝视对方，脸上分明没有笑，却让人感觉那笑意沁了满眼，这于向来冷清寡淡的聆音，倒是少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子离极为默契地接口道，“可惜啊，昨夜与我相伴的可不是什么伊人，而是——一只花蝴蝶。”话说到此便突兀地停下，留下一大段空白待得听者回味与思考，当然，吊别人胃口吊到一半就停下来，的确让人很有拿起面前茶盏泼上去的冲动。
　　但所幸的是，子离对面的，是向来沉稳冷静的聆音，却见他只是扫了对方一眼，便极为不信任地道，“大年除夕见到花蝴蝶，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话的尾音平和低沉，不是问句，倒像一句叙述。
　　“呵呵，这个……我也不知道呢。”子离的脸上露出素来的笑容，似暗藏着刀锋，偏又让人觉得那笑暖和得一如三月骄阳，以至于难以捉摸那笑中的真正含义，只道是笑面玉郎，一笑添香，二笑增色，三笑绵里百针发。
　　二人有关花蝴蝶的话题就此停住，谁都没有继续下去，只各自品着杯中香茗，借着一帘悠悠春雨，闲聊近日发生的一些琐事。
　　如此一坐便是大半日，子离没有走的意思，聆音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只等到沈伯终于按捺不住火急火燎地冲进亭子里，气也不顺一口便身形挺拔地站到聆音身侧，看着聆音不断使眼色道，“少爷，时候不早了，少傅大人也该回府吃年夜饭了，你别碍着人家啊。”其实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少爷该送客了，南淼苑里多热闹啊，之前十九年的时间都被遗月占了先机，聆音你要是再不积极主动点，这公主江山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子离向来知道沈伯的孩童心性，大事小事皆不拘小节，平日里和聆音比父子还亲，更是以他们的方式相处得非常融洽，心里忖度，正想着告辞不打扰他们，笑意刚爬上嘴角，却看到对面聆音清冷的凤目中划过一抹暗光，随后耳边便传来对方潺潺若清溪的声音，“沈伯，今晚我和子离会聚聚，你让下人准备些酒菜。”
　　沈伯正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观察这二人的一言一行，一双耳朵也竖得老高老高，只等着聆音送客后便把人直接丢到南淼苑里去横插一脚，不想却听到这个胳膊往外拐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硬是生生把自己气得肚子里的内脏都颠了两颠，无奈碍着有客人在无法发作，于是继续很有耐心地讲道理，“少爷，你已经和少傅大人聚了一天了，再多的悄悄话也都说完了，难道你们……”话音顿消，沈伯咽了一口口水，用一种极度暧昧的眼神在这二人身上来回移动，直看得二人如坠冰窖毛骨悚然。
　　子离看了眼已年过半百的沈伯，胃里恍惚间似翻江倒海般恶心，只觉得为什么聆音这么优秀的人儿竟然是眼前语出惊人没有半点儿长辈样的老人所一手带大，一面感叹着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一面佩服着聆音强大的抗震惊能力，子离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温和而翩翩有礼地起身，向沈伯作了一揖道，“沈伯您想多了，聆音是我的好友，更是我的知音，世有子期归逝，伯牙绝弦，人生得一知音已属难求，所以子离很珍惜和聆音在一起的时候。”
　　沈伯听闻，原本呈现的略微孩童心性收敛，转而代之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中一抹暗流划过，态度客气地对子离道，“少傅大人果然是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如此知书达理，将来一定会娶得好人家的。”
　　子离忍住嘴角的抽搐，看到对面的聆音淡然如山，安然自若，彷佛已对沈伯的一鸣惊人习以为常，一点儿也不感到震惊，眼皮稍稍一跳，却依旧保持着一副谦和君子的模样，“呵呵，那就承沈伯贵言了。”
　　此时聆音也站了起来，长身玉立于沈伯身边，因着身高优势，稍稍地低头，依着冷清淡然的性子闲闲地道，“沈伯，我已经决定今夜把子离留下过夜了。”
　　知聆音者莫若沈伯，光是听这话里的语气，便知事情不可回转，只要是聆音决定好的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除非他自己临时改变，否则便是就此拍案定板了，沈伯看了子离一会儿，然后转移视线，用一双可谓是炯炯有神的眸子直瞪着聆音，眼里冒着突然蹭出来的火气，二人两相对视十余秒，直到一旁的子离快要站不住之时，才极为恨铁不成钢地仰天长叹，“唉……少爷啊，你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天天促成着你的婚事，担心着你的下半辈子，你自己又一点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说我怎么对得起你在天有灵的父母啊，如今你又这般……你说我容易么我……”
　　饶是沈伯的这一番感天地泣鬼神的肺腑之言，聆音也无半点动摇，只是露出一贯清冷而不易擦觉地笑，自动自发地示意子离坐下，二人又开始品茶赏雨，已然把旁边站成雕塑状的沈伯忽视掉。
　　最后的沈伯便是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极为悲壮地看了一眼天，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聆音，便拂袖而去，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地说着聆音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