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V ...
-
天突然开始阴下来，就好像刚才的阳光都是幻觉似的。空气里氤氲的水意泛着一股浓浓的腥味儿，入秋以后的第一场大雨要来了。车水马龙在人行道一侧不停流动，尖锐地撕破宁静的喇叭声令人想起深海中蓄养的大型怪物的嚎叫。
前面的莫沉的鞋跟不停地交替。管因默只是盯着地面不断延伸变化的地砖花纹，一心想着事情。
刚才吹岚的妈妈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憔悴似乎有所好转。估计是察觉自己的失态，在吹岚的话中被构筑了干练精明形象的OL主妇脸上带着一些潮红。吹岚站在她身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看上去他抱定了离别的决心，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于是“三”人选择走回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管因默并没有琢磨出前面的莫沉在思考什么，他的呼吸有些滞重。久久的沉默像是老式暖炉中升腾起的烟雾一般，捉摸不透，并不断地包裹在他们周身。
“我觉得我有点把握不着实感。”
莫沉突然说。
“嗯？”管因默怔了一下。
“……”似乎一刹那，莫沉停下脚步，回转身来。走在管因默身边的吹岚一头撞上去，在他揉着被撞倒的鼻尖嚷嚷着“莫沉你有病啊”的时候管因默已经被莫沉拥住了身体：“我不明白啊。”
管因默睁大眼睛。少年呼出的温热气体在肩膀处氤氲出水的感觉。他在人流穿梭的大街上被紧紧地拥住，力度大得像是在珍惜唯一的依存。
“他还是曾经活生生地，在我们周围生活过的对吗？”
管因默不知所措地望着吹岚。后者站在旁边朝他挤了挤漂亮的眸子，却不带半点哂笑。
“突然就没有了。”
“……”
“我们在一起打游戏，朝穿短裙的女生吹口哨，飙车去学校，学老师走路的样子，在校门口等你们班下课，你们被拖课的时候一起朝教室窗玻璃上扔刚□□的花。”
这些回忆还真是不怎么值得留念，吹岚耸耸肩。
“然后突然就消失了，那小子。像是我们一起在平坦的路上一路跑着，突然跑在前面的他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掉去了哪里，地上没有坑也没有滑倒的痕迹。但是我们确确实实地滑倒在地上，摔伤的地方现在都还痛着。”
不知道往哪放的手，轻轻地搭上少年颤抖的肩膀。
“我一直都不想提及那小子的过往，看到你这么伤心的样子，要是我也一块伤心了，我们就没有谁能爬起来了。我跟着你去他家时我以为，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但是现在我怕，怕得要死。”
“我还是高估我的治愈力。我也没有爬起来。我们被他甩在身后了，他跑得太快了……”
“默默你对他妈妈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吧。”
“莫沉，”柔和的声线在尘嚣里泅开，“走不下去了，就一味向前吧。”
良久少年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松开手，慌张地四下里找东西掩盖自己窘迫的神情。管因默耸了耸肩膀，结果换回来对方更加大幅度的惊慌：“啊啊，默默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是一瞬间脑路烧断了我……”
“我能闻见焦糊的味道，”管因默点点头，笑容满面，“我不介意，真的。”
“这、这样吗！”莫沉一呆，各种各样的表情在脸上迅速翻滚，就像收银机跳转许久后才接连蹦出数字一般确定了一个释然的表情，“我妈上班的地方在这附近我顺路去找她你……你回家小心点啊！”
于是原本正正经经的男生慌得像只兔子一样飞速逃开，把剩下的人扔在原地目瞪口呆，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
“……莫沉害羞的时候是天然呆？”
吹岚快速地吮了一口快要滑到甜筒的酥皮下面的冰激凌，发出的声响让管因默鄙视地朝他瞥了一眼：“虽然是没人来的小公园你也没必要这样彰显你在被秋天里吃冰激凌的。”
“唔唔唔嗯嗯。”
“……吞下去再说话。”
“……”吹岚把一大块冰激凌吞进肚子里，刺激得他一下子龇牙咧嘴，“你真狠毒。”
“不是这句，是你刚才吃的时候哼哼唧唧的那句。”
“默默是好人……当然，现在我收回。”
“小样，”管因默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不稀罕你。”
吹岚很久没有回话。管因默望了一会风百无聊赖地拨弄在地上的落叶的姿态，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吹岚怔怔地盯着远处大幅张贴的海报，冰激凌流到指尖也毫无察觉，纤长的手指握住包裹白色固体的硬壳，因为冰冷显出冻僵似的静滞。
“那是什么？”
管因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海报贴在小公园里的公告栏里，淡雅的与浓艳的色块模糊了边缘混成一片，看上去像是宇宙初开的混沌。几个藏匿在色块后的的苍劲大字写出书名，接下来就是一块边缘方正简洁明了的红色，上书海报的主要内容：
当红作家吹玥携新书华丽回归席卷市场的新一轮销售风暴
[以下省略狗血内容提要与发行商无责任广告]
全国各大城市巡回签售 “笔端女神”驾临X市！
现场签名售书于X市东区X书店三楼盛大召开 百年一遇切勿错过！
[以下省略详细时间]
……
“你喜欢吹玥啊？”管因默用指尖点了点发胀的太阳穴，“那个全年龄杀手啊，年纪轻轻的明星美女作家，上至老妈下至邻家小学生弟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红得发紫的市场营销经营出来的时代典范。”
“牛B吧，那是我亲姐。”
“哈？”
管因默微张着嘴，上下打量着凝视海报的吹岚的侧脸。应该以一副热闹的表情讲这句话的少年脸上却笼罩着落寞，一副怀念什么的样子。
“那么，”
管因默站起来的时候把沉浸在自己思考里的吹岚吓了一跳，少年肩膀一耸才发现自己流了一手粘稠的白色液体，正尴尬之时管因默及时地递过纸巾，从而把自己留了逗号的字眼延续下去。
“明天我们就去吧。”
“？”吹岚明显吃了一惊。
“去看你姐姐的签售会，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买完她出的所有书吗？你这个姐控。”管因默说，看着吹岚眼里倏然闪过的一道光芒，微微一笑。
后来他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出这个把自己赔进去也不讨好的提议。从当天一早吹岚就从房间的左边蹦到房间的右边，再在他的床上踩得天翻地覆。整张床就像被野象踏过似的一片狼籍。管因默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叫嚣闹钟扒到地上，钻进被子的更深处。但是活体闹钟吹岚一点都不消停，仍然在他身边不断干扰他的睡眠。
“起床了啊！”
“喂喂喂！再晚点就会人很多啊！”
“……我相信你姐姐的魅力，”管因默闷闷地说，“可是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排得人山人海啊。”
“还早吗！不是已经七点半了吗！不是双休日你不都在学校里了吗！”
“吹岚你给我记着从前你哪天不是睡到七点十五分被拧着耳朵拉出被窝还死活不肯放手！你好意思吗你好意思吗！”管因默被他吵吵得元气起来，睡意全无，一把掀开被子就回吼过去。
“……哦，这样啊。”吹岚歪着头想了想，笑得瞬间人畜无害，“好像的确是呢，那你接着睡吧。”
“睡你妹啊！”
双休日要加班的忙人父母已经不见了，管因默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嚼着留下的冷面包。空寂的客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角落的盆栽轻轻翕动着枝桠上的小叶片。四季常绿的植物却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悲凉感，仿佛是一下子被扔到了荒无人烟的世界尽头。
吹岚无声无息地走进旁边的客厅，拿起遥控器朝电视按了一下。电流绵延开去时发出令人期待的嘶嘶声，少顷，画面闪现在屏幕上。是一档面对正在吃早餐的人的新闻节目。
管因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无关的杂乱声音把房间里的寂静驱散了许多，让管因默的心安了许多。中东战火，股价下跌，油价上涨，公司破产，谁家换总裁，凡此种种琐碎，构筑着整个人间。世界依旧在旁若无人地旋转，带着物是人非的速度惊扰人心，却无所谓得像个做了恶作剧没有任何悔改心的孩子一样，尖尖地笑了一声就跑远了。种种思绪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不一会他咬完味道糟糕的面包，站起来把餐盘叠在一起：“吹岚，准备走了哦。”
吹岚答应一声，按下遥控器的“嘀”一声迅速把周围拉回了安静的深渊。电流发出互相撕咬的声音，一会儿，也不甘心地消失在彼处的尽头。
沉默铺天盖地地笼罩上来。
“我真讨厌这个世界，”良久，背对着他靠在沙发上的吹岚缓缓说，声音由墙壁反射回来，“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我想消失。”
“为什么？”管因默收拾餐盘的动作滞了滞。
“默默你知道的，即使有你看得到我，我也终究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如此的我留在这里似乎没什么意义。”吹岚说，“不属于我的地方，为什么我又会出现在这里，还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可是……”
可是我想让你留下来。管因默把下半句话压回自己心底。
“我知道，换成我也会舍不得你走。”吹岚微微低下头，“但是你体会过吗？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什么都排除了自己的不存在的感觉，真的很痛苦啊。”
人都是自私的。自私地留住某些人，又自顾自地要离开。
“默默，麻烦了。帮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
阻碍你的前进了。
吹岚忍住疼痛般咬住下唇，把拳头捏了又放，再紧紧地捏住。他感觉身后的管因默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他想，自己的撒谎技巧真的提高了很多，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大串像是事不关己的话，心里痛得没有余地，还能淡定自若地笑了笑。
——我也想留下来，像一个正常的少年一样，陪着你度过后面漫长的年年岁岁。
——纵使只有你能看见我也无妨，即使我真实存在着，我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但是我终究没有真实地存在。终究是个假之极的梦幻，终究也要离开。沉沦是一个最烂的办法，还不如在没有沉下去之前，把抓紧最后一根稻草的手斩断。
——即使鲜血满溅，也是痛了一阵子，就什么都放下了。
鱼龙混杂的社会能够给人带来被隐蔽的安全感，这倒是真的。
走在人头攒动的闹市区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相比之下刚才在偌大且无人的家里感觉到的惶恐似乎有了理由。吹岚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扎堆，至少不会让他感觉到置身度外的失落感。管因默则不然，要不是吹岚一直抓着他的手在人群里游刃有余地穿行，他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挤死在这密集袭来的人的潮水里。
没了路线上的惶惑，他就把精力转到前方的黑发男生身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背影。他开始在心里琢磨“吹岚”出现的原因。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想要把这个“吹岚”留下的念头是多么自私和多么不在意对方的感受。他把自己的行为想的太理所应当。如此说来，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做着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做成的事。那么他的出现是否就是为了给自己完成这些夙愿呢？完成了夙愿之后他会不会消失？
一切都绞成了团，在他的脑子里冲他挑衅般地挤眉弄眼。
“吹岚……”他试着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抓住他的手紧了紧，吹岚没有回头：“什么？”
“我们把你有什么回忆的地方走一遍吧，”管因默试探着说，“说不定……你有什么没有做的事，做完了以后，就会消失……”
他没有勇气把话说完。心的深处传来痛觉，像是什么在蚀咬一样，发出嘲讽般的嚎叫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