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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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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处处断壁颓垣,入眼尽是疮痍之色。当日温馨家园被一场天灾凌虐至此,想来巽芳看了心中也不好受。少恭收起羽翼,念动腾翔之术,带巽芳回到青玉坛。身居丹芷长老数年,青玉坛中各色丹药甚是齐备。他替巽芳号过脉,熬了几味汤药。虽然只是补益气血、治标不治本之物,但巽芳服下,将养两日,气色已然红润许多,能四处走动了。少恭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巽芳单手抱胸,嫣然一笑:“夫君配制丹药,也要巽芳在一旁看着么?就不怕——”嘴上虽然嗔怪,水汪汪一双眼睛却随着少恭背影转动。
“我本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何惧之有?只是如今——却怕一个不留神,上天又将你从我身边收回。”
“嘻,就不怕巽芳将秘方都偷去,以青玉坛之名祸害苍生?”
少恭忽然转过身,万分怜惜地看着她:“青玉坛盛衰荣辱,与我何干?不过借力而已。能死在公主手中,也不枉那些小民来人世走一遭了。”
巽芳听他满不在乎地吐出真话,心头一沉,略略侧过脸去。她不愿让少恭看到自己脸上的冰霜。当年初初相遇,他也是这样的冷漠吧?帮助如同施舍,合作等于利用,心底视人命如草荠。然后蓬莱的温软将他一点点融化。剥去表面冰冷坚硬的厚甲,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最温柔的人。直到——天降灾异,他又变得冷漠,还以为这才是自己真性情,而蓬莱数百年不过一场浮华。世人都道他无情,只有巽芳知道,孤独的宿命本不应笼罩在他身上。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再次让他的心变得柔软——只是,他们又还有多少时日呢?
少恭分明已看到她眼神中对自己嗜血之性的不满。是自己错了呢,何必非要把美若天仙的巽芳公主拖入自己那塞满了挣扎、反抗、血泪与不甘的过往之中?他浅浅一笑:“巽芳莫恼。你何时服下雪颜丹?”
“五日前。”
“嗯,”少恭重又埋头丹药之中,“还有两日。我已找到当年研制雪颜丹时记下的配方手札,解毒之事当不在话下。”
“巽芳不吃解药。”
少恭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怕苦?那制成外敷的膏药亦无不可。”
“不,”巽芳的语气异常坚决,“就是死了也不愿夫君看到我衰颓之貌。我照顾夫君——”
“胡闹!”少恭停下手中工作。
巽芳缓缓摇了摇头:“我照顾夫君多年,只奢望伴夫君这一世到老——即便是以仆人的身份——也可以说是白头偕老,得一完美终局。二十年来不肯相认,如今垂暮之年,就算解了雪颜丹之毒,也不剩多少日子。我又怎会愿意?”
“当年一意寻找封印焚寂之地,奔波于衡山、南疆之间,只觉得你熟悉、亲切,竟没有认出,实在是我的错。否则,我们就多了二十年的时间啊!巽芳……万万没有想到……你却……不,巽芳,我几世渡魂,有婴孩,也有年岁稍长者,有清癯之人,也有健壮之人,有相貌潇洒者,也有形容猥琐者,你都不曾嫌弃。而今我又怎会嫌弃你?我已知寂桐就是你,想起往日你悉心照料,只有倍感温暖。”少恭走上前,轻轻托起她下颌,“巽芳,我希望能够一直这样看着你。即使你不能再起舞,不能再拉着我的手在青草地上奔跑跳跃,我也……还是想看着你……”
“夫君,我又何尝不想!可是——”
“你听着,我固然爱你的容颜,可我更爱你的性情。你的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一点一滴都要将我融化。其实,即使有朝一日你失去了所有美好的品质,我也还是会爱你。就因为你是巽芳,我的妻子。如此,便已足够。”
“你不会理解女人有多么在乎她的相貌!我知道,容貌什么的,听上去沾满俗气。若硬要说夫君在乎这个,倒好象看低了夫君。但女人最……最骄人的也仅仅是容貌罢。何况,我和夫君一样那么那么迫切地想留住我们的过往——”
少恭再一次打断了她:“回忆很美,但以后我们会有更多回忆。我已经夺回命魂,日后……只待与你长相守,重建我们的家。我会保护你,看住你,不让你离开身边。我们会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怎么,此刻你竟突然想逃离么?”
“地老天荒……?”巽芳忽然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追问道,“夫君取回命魂,不就可以入轮回了吗?这一世凡人肉身,不过百年。剩下几十年巽芳虽无法陪伴左右,但比之我们厮守的时间,不过一瞬。巽芳要夫君牢牢记住我最……青春年少的样貌。我会在忘川等着你,几十年,一百年,一直等下去。然后我们同入轮回井,来世还做夫妻。”
“轮回?太子长琴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你忘了么?哼,人海茫茫——且不论能否转世为人——相遇的机缘更为渺茫。转世之时,主司情感、记忆的二魂七魄尽数散去,来世再相遇,也不过如小兰遇见叶沉香,只当是一场梦。又有何意义?每次渡魂,最让我痛的不是无法控制身体,而是……总会失去一些记忆。我不怕痛,却深深地恐惧遗忘。巽芳,你不在身边时,我无数遍回忆我们的过往,从相遇到最后一次告别,一点一滴于我都是无价之宝。是,我是依赖记忆中残存的温馨才能够活下来的!而巽芳你——你不是说过,蓬莱人寿命虽长,同我在一起哪怕天天看着同样风景,也不会觉得无趣吗?怎么,现在竟烦闷了、失去生活下去的热情了?你不是说过会始终伴我左右,绝不离开的吗?而今你……竟忍心……忍心踏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投入轮回井,将我们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少恭说到后面几已狂怒。巽芳仰视他紧锁的眉心,心底竟有些还怕,讷讷地说不出话。
“对不起,”少恭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我只是贪心地想与你多耽一会儿,片刻也好。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争执上了。”